第2章

晨曦燦爛,街鼓方歇,長安各坊坊門次第打開。

五輛騾車緩緩駛出勝業坊南門,往西行去。

車上裝着屏風櫥櫃銅鏡之類的家具,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又有女子和離或是被休,帶着嫁妝返回娘家去了。

若換做平常,沿路之人必定會駐足旁觀,輾轉打聽。

然而今日卻甚是蹊跷,從勝業坊到長興坊的街道上根本就沒見幾個人,縱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去了。

丫鬟穗安坐在第一輛騾車上,見此情形轉過頭對坐在另一側的孟允棠道:“娘子,人都往朱雀大街那邊去呢,怕是有熱鬧可瞧。”

“管他什麽熱鬧,此刻我只想回家!”

孟允棠仰着頭閉着眼,享受着朝陽照在臉上的溫暖感覺,唇角微彎道。

前面趕車的車夫笑着道:“娘子真不去瞧瞧?聽說這位新歸朝的郎君,就是八年前被抄家砍頭的衛國公的孫子,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所以說這人的命數啊,還真沒一定。誰能想到當年家破人亡流放北地的小小郎君,會成為今上的嫡親表弟呢?聽說這位賀郎君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呢……”

車夫略顯粗砺的嗓音在耳旁漸漸淡去,斜後方,孟允棠慢慢睜開了雙眼。

二月,街道兩旁的槐樹和柳樹剛剛發芽,一枝枝一條條嫩綠地招搖着。

她腦中像走馬燈一般晃過很多久遠卻鮮明的場景,最後定格在那一年長安冬天的街道。

隆冬,槐樹和柳樹掉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矗立在街道的兩側,比圍觀的百姓還要沉默。

細雪飛揚,她裹着厚厚的大氅,戴着風帽,躲在圍觀的人群後面,遙遙看着那支将要被流放北地的隊伍。

隊伍中,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穿着單薄的囚衣,頭發蓬亂身形消瘦,雙手上着枷,艱難地牽着一個身高只到他腰的孩子,赤腳走在冰冷又濕黏的黃土大道上,原本白皙的皮膚被凍得烏青。

她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他。

孩子凍得邊走邊哭,他始終沉默。

她手裏攥着一個包袱,死死咬着嘴唇,眼淚碎在睫毛上,被凍成了冰渣子。

她想把手裏那個裝着冬衣皮靴的包袱送給他,可祖母身邊的樊娘子死死地抱着她的腰,任憑她如何掙紮,都掙脫不開。

“七娘子,賀家犯的是附逆之罪,滅門之禍,你要尋死沒人攔你,可別拖累了整個孟家!”樊娘子陰着臉壓着嗓子,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風雪中,圍觀的人群袖籠雙手,搖頭嘆息着紛紛歸家。最後只剩下偷跑出來的她,被樊娘子生拉硬拽着回去,哭得氣噎聲哽。

她一直以為,那會是她和他的最後一面。

陽光晃眼,孟允棠睫毛根底泛出些濕潤,手指緊緊摳着車上的木板,垂眸不語。

騾車粼粼前行,回憶與現實交錯,也不知過了多久,到了崇義坊與長興坊的交界處。

“勞煩停一下車。”孟允棠忽然道。

車夫下意識地一扯缰繩,車剛停穩,孟允棠就從車上跳了下去,雙手提起石榴紅色的長裙,沿着長興坊旁邊的巷道向朱雀大街的方向跑去。

“诶?娘子,穗安,你們去哪兒啊?”

護着鹦鹉籠子的禾善見狀,在後頭一輛騾車上站起身子大聲問道。

穗安一邊急匆匆地跟上孟允棠一邊回頭對禾善道:“你先帶車隊回家,我和娘子去看個熱鬧就回來。”

過長興坊,過安仁坊,來到大道與朱雀大街的交叉路口,才發現前方人滿為患。

孟允棠累得氣喘籲籲,胸中卻又似有一股熱血在激蕩,也顧不得矜持,伸手抹一把額角跑出來的薄汗,就往人群裏鑽。

衆人交頭接耳,翹首以盼,察覺有人擠蹭,怨聲載道,但回頭看到擠進來的人時,那些抱怨之語倒說不出口了。

“抱歉,借道。”

孟允棠紅着一張海棠般嬌豔的臉蛋,一直擠到最前面,一邊喘息一邊擡頭踮腳地往南邊看去。

黑底金繡的旌旗在朱雀大街上高高地飄揚,從北地還朝敘功的隊伍越來越近了。

耳邊嗡嗡嘤嘤的,衆人的議論她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賀六郎,賀臨鋒,他是不是真的回來了?活生生的,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短暫又漫長的等待之後,視線盡頭緩緩行來八名手持旌旗的士兵,他們騎着高頭大馬,一個個挺胸擡頭目光銳利地在前頭開道。

他們肅殺而沉默,看着他們,似乎就能想象他們是如何從屍山血海中拼殺過來的。道路兩側的百姓紛紛噤聲,安靜像瘟疫一般從他們的來處,向去處蔓延。

旗兵後面,又是十六名手持長i槍身披重甲的騎兵,他們身上的威勢更重,雪亮的槍尖斜斜地朝着側下方,讓人不敢擅動。

騎兵後頭,一名身穿亮銀甲,跨着白色駿馬的青年映入孟允棠的眼簾。

他腰佩長刀身形矯健,頭盔下是一張讓人眼前一亮,繼而遍體生寒的臉。

陌生,好陌生。這是孟允棠看到他之後的第一印象。

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丁點小時候她所熟悉的那個少年的影子。

那個少年,他總是擡着下巴看人,驕傲得像是雷州向聖上進貢的孔雀。最常見的動作便是左側眉尾斜斜一挑,眼尾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紅唇一哂,就要出口傷人。

對她,對旁人,都是如此。

眼前這個眉眼鋒銳如刀,俊麗冷峭的青年,真的是他嗎?

孟允棠只疑慮了一瞬,便想明白了。

滅門之禍,八年的流放生涯,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人怎麽可能不變?

他看起來變得更不好惹了,也不知心中是否還記恨八年前她一時沖動下做出的傷人之舉。

思慮回來,她發現四周安靜得過分,沒有議論聲,沒有馬蹄聲,連隊伍行走時人身上的盔甲随着馬兒的起伏互相摩擦的聲音都沒有了。

她不解地擡眸,随即倒吸一口冷氣。

賀砺他、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朱雀大街寬闊,他走在正中間,離她大約有七八丈的距離,但确确實實,停在了她一擡眼正好看到的地方。

孟允棠捏緊了拳頭,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

他扭頭向她看來。

這一扭頭,孟允棠倒是從他的眉眼唇鼻間看出了些許他年少時的模樣,可是這眼神,這銳利又冰冷,仿佛能把人生生刺穿的眼神……

八年過去了,他竟真的還在記恨當年那件事,剛回長安就迫不及待地要與她算賬了麽?怎麽辦?

孟允棠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一時間四肢僵硬頭腦空白,直直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你還敢來見我?”

四周安靜,他低沉的嗓音猶如冬夜裏響起的第一聲晨鐘,将她驚得一激靈,下意識地就要後退。

“內弟,你聽我說,你姐姐的死不怪我,她是自盡,我真的沒有逼她……”

孟允棠身側一名男子突然慌張地大叫起來。

賀砺修長有力的手放開缰繩,握住了腰間刀柄。

“真的不怪我,不是我逼的……”

男子一邊辯解一邊擠開人群,向着安仁坊旁邊的街道跑去。

賀砺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驚惶逃竄,待他跑出去約莫有十丈距離了,他松開刀柄,左手一伸。

一名濃眉大眼的士兵從他左後方驅馬上前,恭敬地将一張硬角雕弓和一支羽箭交到他手上。

他彎弓搭箭,動作飒爽利落卻又殺氣十足,朝着孟允棠的方向,幾乎沒有瞄準便一箭射出。

弓弦嘣的一聲響,鳴镝箭帶着尖銳的哨聲從孟允棠頭頂飛過,正中逃跑男子的後腰。

男子一下仆倒在地,未死,一邊大喊救命一邊用兩條胳膊撐着身子費力地往前挪。

賀砺将弓扔回給随從,踩着馬镫的靴子輕磕馬腹,繼續向皇宮的方向前行,側臉下颌線淩厲孤傲,未再向這邊投上一眼。

“還說這位賀都尉在北邊多麽骁勇善戰,将突厥騎兵打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我瞧着也有些名不副實。瞧瞧,一箭都沒能射死人。”

孟允棠聽到身邊有年輕的郎君低聲道。

“無知,你懂什麽?”一名須發半白的老翁聞言呵斥道,“那一箭正中腰椎,瞧見了沒,中箭之人兩條胳膊和上半身還能動,但下半身卻只能在地上拖行,不出所料的話,此人餘生,只能癱在床上度過了。瞧他模樣,也才三十出頭,這不比死更慘?”

年輕郎君面色發白,連連道:“原來如此,還是阿爺見多識廣。”

長長的隊伍緩緩消失在開化坊那邊的朱雀大街上,看熱鬧的百姓有的跟着隊伍走,有的各自回坊,朱雀大街兩側的人漸漸散去。

穗安看了看四周,對還在發呆的孟允棠道:“娘子,時辰不早了,我們也回家吧。”

孟允棠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剛一動腳便一個踉跄。

穗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擔憂地問:“娘子,你怎麽了?”

“無礙。”只是腿有點軟。

孟允棠和穗安互相攙扶着慢慢往長興坊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她心裏漸漸安定下來。

沒關系,就算他還記仇,她手裏還有一個籌碼,只要拿出來,即便不能讓他原諒她當年的莽撞之舉,至少,也能讓他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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