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綏安伯府後院內堂,孟老夫人和崔氏都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張筠姬哭哭啼啼道:“賀令芳誤會時,我本想澄清的,可轉念一想,三表叔一家因為七娘與賀家的婚事,與雅欣和大表叔一家有龃龉,心中怨恨姑祖母姑祖父也未可知。若讓他們得勢,對大表叔家對姑祖母而言,未必是好事。而我若攬了這功勞,張家孟家都會跟着沾光,受委屈的不過就三表叔一家而已。可現在七娘要去賀六郎那裏告發我,若賀六郎真的相信了她,那張家便是滅頂之災。姑祖母,侄孫女是一時糊塗,但侄孫女沒有壞心啊,求求你,救救侄孫女,救救張家吧!”

崔氏也是今日剛知道真相,想想被賀家知道的後果,腿一軟歪在茵席上。

現在責怪張筠姬膽大妄為已是無用,她惶急地朝孟老夫人看去,想要求情:“姑母……”

孟老夫人擡起一只手,道:“你先別說話,讓我想想。”

三年前雅欣作弄晏辭,謊稱自己叫孟允棠,讓晏辭錯娶了允棠,大婚後晏辭曾上孟家來鬧過,此事便成了埋在老三夫妻心裏的一根刺,尤其周氏,嘴上不說,心裏對她怨怼得很。

若是撥亂反正,老三一家得勢,張家卻覆滅,那周氏還不把她這個婆母踩在腳底下?長子無用,到時候定然會去巴結老三,不會為她這個當娘的出頭。

将錯就錯,将這件事隐瞞下去,那她就等于握住了一把懸在張家頭上的利劍,不管是求人辦事,還是要錢要物,張家都只能任她予取予求。

極短的時間內,孟老夫人便作出了抉擇。

“你們放心,有我在,這個秘密,她必須爛在肚子裏。”孟老夫人面色平靜地對兩人道。

崔氏母女強忍着沒去看彼此,但兩顆心卻同時落回了肚子裏。

對周氏和孟允棠來說,孟老夫人是婆母,是祖母,是她們翻不過去的那座名為尊卑孝義的大山。只要孟老夫人願意出手,周氏和孟允棠就只有受着的份兒!

一出綏安伯府的烏頭門,孟允棠就繃不住了,泫然欲泣小心翼翼地扶着周氏上了馬車,自己也跟着上去,坐在周氏身邊,眼淚啪嗒啪嗒地直掉,看着周氏的膝蓋道:“阿娘,痛不痛?先去東市的藥行買點藥油抹抹吧!”

周氏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道:“傻孩子,哭什麽?不痛,你娘哪就那麽嬌貴了?”

“都怪我,連累阿娘被祖母責罵。”孟允棠愧疚道。

“不怪你。說句不孝順的話,是你祖母管得太寬。從未聽說哪家女兒和離還非得要祖母同意的。若真叫她事先知曉?她能同意?沒事,被她一頓罵,換你跳出火坑,這筆生意,咱們做得不虧。”周氏安慰她道。

“娘~”孟允棠挽住周氏的胳膊,将頭靠在她肩上。

周氏吩咐車夫去道政坊,本想問孟允棠方才在堂中與張筠姬那番交鋒是什麽意思,顧忌此刻兩人身在馬車中,外頭人多耳雜的,也就暫且按住不提。

馬車從宣陽坊出來,往北行駛到平康坊西側,然後右轉,由春明門街往道政坊去。

賀砺從大明宮回到衛國公府,讓齊管事打發了堵在外院想要拜谒的人,帶着鹿聞笙和戚闊兩人出門,眼一擡就看到一輛獨駕小馬車從街道另一側辚辚而過,車旁跟着七八個丫鬟小奴。

他面無表情翻身上馬,穿過街道向正對面的平康坊行去。

到了平康坊的坊門前,他忽然停住,旋即單手一扯缰繩,調轉馬頭,遙遙地跟在那輛獨駕小馬車後面沿着春明門街慢慢地向東去了。

“哎,哎,阿郎這是去哪兒?不是說要帶我們去平康坊漲見識的嗎?”戚闊一臉莫名地跟着賀砺調轉馬頭,一邊走一邊失望不解地問旁邊的鹿聞笙。

“阿郎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平康坊又跑不了,多什麽話?”鹿聞笙道。

戚闊悻悻地閉上嘴。

小馬車進了道政坊,沿着坊中酒館林立的街道往前走,停在一家名為“蒲記”的酒館前。

孟允棠鑽出馬車,擡頭一看酒館的旗號,頓時高興起來,轉身将周氏扶下來,母女倆帶着丫鬟進了酒館大門。

賀臨鋒停在樓下的街道上,不往前行,也不下馬。

戚闊左顧右盼,問鹿聞笙:“阿郎停在這裏作甚?”

鹿聞笙仰頭瞥了眼蒲記酒館二樓臨街的窗口,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許是想挑一間酒館吃午飯。”

戚闊蹙起秀氣的眉毛,“來這兒就為了吃飯?平康坊沒飯吃嗎?”

鹿聞笙懶得理他。

周氏和孟允棠出現在蒲記二樓臨街的窗口,一左一右地在坐床上坐下。

賀臨鋒下了馬,來到蒲記斜對面的胡姬酒館。

鹿聞笙和戚闊忙跟上。

将馬匹交給店內夥計牽走,三人上到二樓。

賀臨鋒徑直來到一間雅間前,裏頭傳來男男女女調笑行酒令的聲音。

“客官,這間裏頭有人,要不你換一間?那邊還有空的,只是不臨街。”

賀砺穿着富貴氣勢冷冽,一看就是個出生高門脾氣不好的主兒,夥計跟在他後頭,硬着頭皮戰戰兢兢地提議。

賀砺倒是沒為難他,只側過臉,吩咐鹿聞笙:“把人清出來。”

鹿聞笙颔首,上前敲了敲門,就徑直走了進去。進去之後他也沒廢話,将衛國公府的令牌拿出來給在座的一晃眼,道:“這間包房我家主人要了,各位請換個地方吧。”

誰敢不換?

頃刻間包房就騰了出來,夥計将裏頭收拾幹淨。

“阿郎,請。”鹿聞笙瞧着都收拾妥了,出來請賀砺進去。

“将窗戶都關上。”賀砺道。

鹿聞笙忙進去将窗戶關上,賀砺這才進門,轉身對兩人道:“你們自去吃飯,不必管我。”說完就将包間的門關上了。

鹿聞笙與戚闊兩人下了樓。

賀砺來到窗前,伸手将其中一扇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這個角度,正好将坐在斜對面蒲記酒館二樓的孟允棠看在眼裏。

孟允棠全然不知就在斜對面的胡姬酒館二樓,還有人在窗縫後頭窺伺她,她剛和母親一起點完了菜,正滿心歡喜地等着夥計上菜。

周氏看了她兩眼,低聲問道:“彤兒,方才在你祖母面前,你與張六娘你來我往話中頗多玄機,到底是在說什麽?誰欺騙了賀六郎?”

經過方才那一番發作,孟允棠原本就打算将事情告訴阿娘的,如今見她主動問起,便不隐瞞,低了頭絞着手指道:“阿娘,八年前偷偷為賀家人收屍的,不是張筠姬,是……我。”

周氏微張着嘴,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問道:“你說什麽?”

孟允棠擡頭,看着周氏道:“我說,張家冒領了我的功勞,當年給賀家人收屍的,其實是我。”

周氏呆在那裏。

孟允棠見狀,便緩緩将事情始末道來。

“賀家被抄家那日,我去找賀六郎退婚,口出惡言。雖不是故意逮着那天去落井下石,可事後想起來,總覺得對他有虧欠,卻不知該如何才能彌補。後來賀家男丁在西市被斬首,我聽人議論說無人敢給他們收屍,屍體都被扔到了城外的亂葬崗,于心不忍,就……就偷偷讓穗安與脫兔去城南病坊找了些乞丐與浮浪兒,讓他們連夜将賀家人的屍骨收殓了埋在城南郊外的小樹林裏。報酬,就是我和阿弟幼時佩戴的長命縷金手镯和金腳鏈,還有以前賀六郎送我的那些黃金珠玉首飾。”

周氏恍然:“原來這些東西是這麽不見的,我還一直疑心是被原先侯府裏的那些下人給偷了。”

孟允棠羞愧道:“我只是想為賀六郎做點事,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沒敢告訴你和阿爺。後來賀家平反,我想着自己曾經對賀六郎說過的話,也不想邀功,只想等他哪天回來了,再設法通知他賀家人的埋屍之地。沒想到張筠姬早就知悉了我當年收殓賀家人屍骨之事,還搶先将功勞占了去。”

周氏捏緊了帕子,道:“真是無恥之尤!崔氏還有臉說我不會教孩子!”

“本來她們将功勞占去了也無妨,我原本就沒想因為這件事再去與賀六郎攀關系,可她們占了便宜還要回過頭來踩我們兩腳,我實在忍無可忍,才在祖母面前戳破她的。”孟允棠委屈道。

周氏思慮一陣,嘆氣,道:“在祖母面前戳破她又如何,比起我們,你祖母肯定是幫她自己娘家人的。”

“我知道。”孟允棠低頭用手指絞着搭在腿上的披帛。

“不過戳破了也好,就算你祖母不幫着咱們,她們也不敢再來過分相逼了。”周氏道。

孟允棠點點頭。

母女倆沉默一陣,周氏看着她道:“你最是膽小,任誰也不會想到當年你竟能為了賀六郎冒那麽大的險。你真的只是想彌補你在他面前犯過的錯,而不是因為……你心裏放不下他?”

孟允棠遲疑了一瞬,搖頭,“我和他不合适。”

孟允棠幼時與那賀六郎也算是青梅竹馬,在賀家出事之前,兩人來往了六年之久。對賀六郎,周氏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那孩子出身好長得好人又聰穎,到哪兒都是被人供着捧着的,性格難免就孤高桀骜目下無塵了些。而允棠和他比起來就是個普通孩子,沒有那麽好的出身,沒有他那樣自幼就出衆的相貌,人也不夠聰明。

兩人在一起,最常見的場景便是賀六郎在前頭大步走着,允棠在後頭小跑跟着,沒一會兒允棠就哭着回來了,說賀六郎欺負她。

兩個人,從前不合适,現在就更不合适了。

“阿娘,別多想了。只要祖母和張家那邊不來找麻煩,賀六郎也不來找麻煩,這件事就算翻篇了,我們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孟允棠對周氏道。

周氏擡頭看着自己純良溫厚的女兒,微笑着點了點頭:“好。”

這時候酒館夥計将孟允棠最愛吃的金粟平饣追給端了上來,孟允棠一見蒸籠裏嵌滿了魚籽的蒸餅,頓時就顧不得其它了,先呼呼喊燙地拿了一塊蒸餅給周氏,自己也拿了一塊,吹了幾口氣讓它略涼一涼,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軟彈的魚籽在齒間爆開,濃鮮混合着蒸餅的麥香味在口腔中迸發,孟允棠滿足地鼓着嘴巴眯着眼睛,托着蒸餅在坐床上扭來扭去。

周氏忍不住笑道:“瞧瞧你,一個金粟平饣追就讓你原形畢露了。”

孟允棠含混不清地笑着道:“太好吃了嘛!”

斜對面,賀砺負着雙手站在窗後,目光深邃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胡姬酒館的一樓大堂,戚闊一頓胡吃海塞,端起酒杯就開始八卦自己的主人,“嘿,鹿十二,你有沒有發現,今日阿郎表現很奇怪啊!原本說好帶我們去平康坊,到了坊門口卻又突然改變主意來了這裏。搶了別人臨街的包間,卻又叫你把窗戶都關上之後才進去,你說這都是為什麽?”

鹿聞笙擡眸瞟了眼對面一無所知的同袍兄弟,意味不明地嘿嘿一笑,道:“大約是春天來了吧。”

周氏與孟允棠吃過飯,下樓上了馬車,出道政坊,去就在道政坊左側的東市。時間已過中午,東市開市了,四面八門齊開,馬車穿過街道就進了東市的東門。

賀砺一行也從西門出了道政坊。戚闊騎着馬興沖沖地對鹿聞笙道:“飯也吃過了,現在該去平康坊了吧?”

話剛說完,只見前頭賀砺雙腿一夾馬腹,徑直向東市的東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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