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孟允棠喘得說不出話來, 見他如此,求饒般叫起來:“你不能……不能……這樣……對我……”
“理由?”
“我……收殓了……你的家人……”孟允棠烏眸濕亮,喘息着道。
眼看事情滑向不可控的方向, 她也顧不上祖母的威脅了,先度過眼前的困境再說。
賀砺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孟允棠稍稍喘勻了氣息, 正想将事情經過全部說出來以便取信他,他卻倏然松開了她的手,起身一攏衣襟,就離開了床榻,口中道:“你終于肯說出來了。”
孟允棠松了口氣,從榻上爬起來, 雙腿垂到榻沿下,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
“你……你已經知道了?”她驚詫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她自己都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是她做的, 他又怎麽可能知道呢?
“我有那麽好糊弄嗎?”賀砺扭過頭來看着她。
孟允棠:“……”不相信張筠姬是一回事, 但是知道是她收殓了他的家人又是另一回事好嗎?
見他回身要走, 她忙追上去攔住他道:“既然你知道,那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賀砺垂眸看着她。
孟允棠瞥見他似乎比平時更紅潤的嘴唇, 又心慌起來,小心翼翼地抿了下唇, 大着膽子道:“只要你送我回家,我們就算兩清,好不好?”
“挾恩圖報?”
“不是,我只是……”
賀砺忽的俯身低頭, 孟允棠看着他突然放大的臉, 沒說完的話卡在了嗓子眼裏。
“兩清?你想得美。”賀砺丢下這一句,轉身出了卧房。
孟允棠站在原地生悶氣。
張家冒領功勞得了那許多好處, 而她只想讓他送她回家而已,竟也不肯。
就會欺負人!
孟允棠想起此刻家中爺娘不知如何為她擔心,自己在衛國公府度過一夜的後果以及祖母當初威脅她的那些話,又委屈又害怕,悲從中來,蹲下身子抱着雙膝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裏好像有人來來回回的,她也懶得去看,直到一名丫鬟端着水盆在她身邊跪坐下來,輕聲道:“娘子請淨手用飯。”
孟允棠沒想為難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但此時此刻,她真的沒心情去做這些事,就呆着沒動。
賀砺随後進來,看到這一幕,道:“都下去。”
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下,關上房門。
“不餓?那我們繼續。”賀砺走到她跟前,俯下身伸手去拽她胳膊。
繼續?繼續什麽?
孟允棠呆滞了一剎,猛然反應過來,他們剛才好像只做了一件事!
她激動地甩開他的手,卻因為用力過猛,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屁股生疼,她也顧不上,直接從發髻上拔下發釵,拿釵股尖尖抵着自己的脖頸,紅着眼眶對他喊道:“你再敢對我那樣,我就死在這裏!”
賀砺一語不發,直接上前揪她。
“你別過來,我真的會……”孟允棠威脅的話還沒說完,已叫他一把攥住手腕。
賀砺從她手中奪過金釵,惱怒地随手一扔。
輕薄的蝴蝶形狀的金釵在堅硬的水磨地磚上摔得變了形。
“拿自己的命威脅我?你可真是越發有出息了!”賀砺眉頭皺得死緊,恨不得捏死她。
“你為何總是欺負我?就算是幫你收殓了家人都無法讓你放過我,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了?”最後的反抗手段宣告無效,孟允棠徹底崩潰了,一邊胡亂地推打他一邊哭着道。
“冷靜!”賀砺捉住她兩只手強迫她停下來,看着她淚汪汪的雙眸道:“是不是我做什麽在你看來都是在欺負你?”
“你問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孟允棠憋着兩泡眼淚沖他吼。
“好,八年前你就已經這麽說了,那時候沒時間與你理論,現在有的是時間,你說清楚,我到底怎麽欺負你了?”賀砺松開她。
“說清楚又能怎樣?”孟允棠坐在地上團起身子,抱着雙膝歪着頭,一副拒絕配合的模樣。
“說清楚,得到我認同,”賀砺頓了頓,“送你回家。”
孟允棠忍住抽泣仰頭看他:“真的?”此時她才注意到,他離開這段時間,衣服穿戴整齊了,頭發也束了起來,看起來倒是随時可以出門的樣子。
賀砺轉身走到窗下的坐床旁坐下,看着孟允棠道:“你就準備坐在地上跟我說?”
回家有望,孟允棠忙站起身,用袖子擦了下眼淚,整理一下裙擺,扶了下有些松垮的發髻,然後扭頭看向他。
賀砺掃一眼坐床上與他隔着一張幾案的位置。
孟允棠走過去,目光掃過坐床上的幾案,上面擺滿了她愛吃的菜肴糕點。
金粟平饣追,蔥醋雞,湯浴繡丸,莼菜鳜魚羹,金銀夾花平截,葵葉湯,還有上次想吃沒吃着的烤駝峰……
盛菜的盤子和碗碟,在燭光下閃着令人目眩神迷的金光,看上去都是純金的!
孟允棠呆呆地看着,被烤駝峰那濃烈的香氣一勾,肚子立刻不争氣地咕咕叫起來。
“你可以邊吃邊說。”賀砺道。
孟允棠倒是想有點骨氣,不吃他的東西,可是肚子一直叫,她尴尬地低下頭道:“我還沒洗手。”
賀砺瞟她一眼:“要我幫你洗?”
孟允棠:“……”自己乖乖去盆架那兒洗了手。
回到坐床那邊,賀砺側過身道:“先吃吧,吵死了。”
孟允棠在他對面跪坐好了,一手捂住咕咕亂叫的肚子,一手拿起金筷子,去夾那金銀夾花平截。誰知這金筷子要比木筷子滑很多,金銀夾花平截還沒吃到嘴裏就掉在了碗裏。
“你什麽吃相我沒見過,何必在我面前裝矜持?”
孟允棠一聽這話,索性放棄掙紮,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捏着那塊金銀夾花平截啃起來。
賀砺坐在她對面,斜着身子,胳膊支在憑幾上,支着額側看着她。
孟允棠覺得不自在,側過身去吃。
吃完一塊金銀夾花平截,她又拿了一串烤駝峰,這次幹脆背過身去,拿後腦勺對着他。
賀砺盯着她毛茸茸的後腦勺看了一會兒,開口道:“說說吧。”
孟允棠舉着吃了一半的烤駝峰轉過身來,看他一臉風輕雲淡的,心中來氣,張口就道:“你剛才……”
“剛才的不算,從以前開始說。”
孟允棠一噎,腹诽:憑什麽剛才的不算?從以前開始說就從以前開始說。
她坐端正,看着他道:“第一次見面,你祖父與我祖父開玩笑說要讓你與我們孟家女結親時,你為什麽把玉佩給我?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把玉佩給了我,從那以後我就總是被我的堂姐妹們排擠孤立,我做什麽都要被她們拿出來挑剔一番,以證明我配不上你。”
“你很難過?”賀砺問。
孟允棠小嘴油汪汪的,答道:“當然!”
“如果我沒記錯,你我第一次見面,不是我先給你一塊玉佩,而是你先給我一塊石蜜。”賀砺道。
孟允棠懵。
“不記得了?”
孟允棠搖搖頭。她那時才五歲,要不是賀砺給她這塊玉佩後面不斷地被人提起,她也未必會記得這件事。
賀砺道:“當時我坐在綏安侯府後花園小湖旁的一塊山石上,你牽着你弟弟路過,看到我,湊過來像看猴子一樣盯着我看,還說‘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孟允棠雙頰漲得通紅,下意識地否認:“不可能,你胡說。”
賀砺懶得與她争辯,繼續道:“我說‘走開!’你不走,還從那可笑的兔子形狀的布包裏拿出一塊石蜜,獻寶一般遞給我,說‘小哥哥,你不開心嗎?這個給你吃,這個可甜可好吃了!’”
孟允棠:“……”他說的這些她都不記得,但她記得自己小時候确實有個兔子形狀的小布包,是以前阿娘身邊的丫鬟素蘭給她做的。
“我沒拿那塊糖,然後你弟弟就撲過來把它搶走了。你還跟我道歉,說你只有一塊,沒有更多的了。我沒拿你的糖,但這份情我領了,所以當我祖父說要我從你孟家姐妹中挑一個做媳婦時,我把玉佩送給了唯一有印象的你,有問題?”
這樣聽起來好像是沒問題,可是……可是什麽?孟允棠感覺自己的腦子又不會轉了。
“因為我挑中了你,你的堂姐妹們就開始排擠你孤立你,這說明她們教養不好,人品也有問題。你因此受了欺負,不去怪她們愛嫉妒沒教養,反而來怪我不該送玉佩給你?你不覺着你看問題本末倒置了嗎?”賀砺道。
孟允棠:“……”
“這一條不成立,繼續。”
孟允棠打起精神,想了想,道:“小時候你送我一疊糖紙,我去跟她們分享的時候,她們嘲笑我,說原來我在你眼裏也就是只配得到吃剩下的糖紙的地位……”在他的注視下,她越說越小聲。
“那時候長安的小娘子們流行用那種顏色圖案帶有異域風情的糖紙做發飾,我送你一疊,是欺負你?吃糖對牙不好,所以我沒給你糖只給了你糖紙,糖全給你弟了,你弟現在牙還好嗎?”賀砺問。
孟允棠想起孟礎潤動不動腫得老高的腮幫子:“……”
“所以說,你所謂的我欺負你,其實全都是別人欺負你,你不敢怪別人,就把責任全都推到我身上?”
“才不是呢!彩衣總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吧?它說‘小豬小豬胖乎乎’難不成是什麽好話?害得我被那麽多人嘲笑。”孟允棠大聲道。
“你以為從讓一只鹦鹉開嗓到教它流利地說出一整句話是一件容易的事嗎?我費了半年的功夫,你就看到我沒教它說好話?”賀砺高聲。
他這樣一說孟允棠難免有點心虛,但想想又不服氣,遂外強中幹道:“那、那次你送我金海棠珍珠發圈,我戴上了,你又嘲笑我,說只有發圈好看,我不好看。”
“你當時連門牙都沒有,能有多好看?說實話也是欺負你?你敢不敢再霸道一點?”賀砺微微擡起脖子道。
孟允棠:“……”她惱怒地抓起一塊金粟平饣追,洩憤般啃起來。
賀砺瞟着她,問:“不說了?”
說,說個屁啊!根本說不過。
孟允棠咬着在齒間滑來滑去的魚籽,忽然一個激靈。
不說不行啊,他方才好像說,要說清楚,得到他認同,才送她回家。
她說的那些都被他駁回去了,也就是說他不認同,那還送她回家嗎?
孟允棠努力将嘴裏的食物咽下去,道:“就算之前的都不算,那剛才……剛才你對我那樣,總是欺負我吧?”
“哪樣?”賀砺看她。
這個人怎麽明知故問?
為了回家,孟允棠也顧不得害臊了,漲紅着臉道:“你親我。”
“我親你就是欺負你?我的嘴是刑具嗎?”
孟允棠不假思索:“是啊。”
賀砺惱怒地坐起身來。
孟允棠以為他又要來抓她,停下吃東西警惕地看他,見他只是瞪着她,便又鼓起勇氣道:“差點把人憋死,怎麽就不算了?”
“你再說一遍。”賀砺盯着她。
孟允棠看他仿佛要撲過來的模樣,有點害怕,但是為了回家,她還是強忍着弱弱道:“本來就是,我又沒瞎說……”
賀砺站起來。
孟允棠吓得往旁邊一躲,擡起手臂護住頭臉嚷嚷道:“你看你看,你又來了,吓我也算欺負我!”
等了一會兒,身邊沒動靜,她戰戰兢兢地放下手臂回頭一看,房裏沒人,他出去了。
她苦惱起來,不知道他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待會兒還送不送她回家?
她一邊苦惱一邊繼續吃東西,不知不覺就吃了三串烤駝峰,一顆湯浴繡丸,一只雞腿,半碗莼菜鳜魚羹,加上之前吃的金銀夾花平截和金粟平饣追,差點沒撐死。
賀砺進來,見她規規矩矩地坐在幾案前不動,問:“吃飽了?”
孟允棠點點頭。
賀砺朝門外一招手,侍女們魚貫進來,将幾案撤了下去。
孟允棠眼巴巴地看着他,問:“能送我回家嗎?”
賀砺不答,只指了兩名丫鬟,吩咐:“把她收拾整齊。”
孟允棠一臉莫名地被丫鬟引到銅鏡前時,才發現自己的發髻已經松散了,直接這樣回去的話,爺娘一定會以為她被欺淩了。遂乖乖地坐下來讓兩名丫鬟給她重新梳髻。
鹿聞笙房裏,戚闊哈欠連天地走進來,抱怨道:“我都睡覺了,還叫我起來吃什麽宵夜啊?”低頭一看幾案上的菜色,麻溜地坐了下來,拿起筷子道:“今天什麽日子啊?不僅有宵夜吃,菜色還這般豐富?這怎麽少了只雞腿?誰吃剩的?”
鹿聞笙一邊吃一邊老神在在道:“有的吃還挑?趕緊吃吧,待會兒還要出門。”
“出門?都這會兒了,出門去哪兒?”戚闊一臉期待,“難道去平康坊?”
鹿聞笙忍不住敲了他一筷子,道:“別整天平康坊平康坊的,你以為平康坊那些小娘子,有幾個是好相與的?”
“我付錢,她們□□,買賣而已,她們好不好相與,關我屁事!”戚闊滿不在乎,又問:“不是去平康坊,那去哪兒?現在外頭不都宵禁了嗎?”
鹿聞笙道:“長興坊。”
小半個時辰後,賀砺果然帶着孟允棠和鹿聞笙戚闊,出了衛國公府,往長興坊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