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深夜食堂

第三十二章 深夜食堂

這時已經走到了門廊處,這條小徑似乎并不對外開放,入夜時極其幽靜,屋外的驟雨在屋檐的阻力下放緩了速度,大顆遲緩地墜落。

這家店叫食+,是他的一位餐飲界好友開的深夜館子,這位朋友餐廳衆多,不過這間館子,基本不對外開放,用來接待一些朋友。所以,一般并不擔心會碰到粉絲引起騷亂。

這時,身着便裝卻一臉英氣的老板已經從門簾後頭出來迎他們,見江一凜身旁帶着唐秋,訝異了一下,但很快收起了表情,且沒有多問。

“來了?包廂給你準備好了。老地方。”

江一凜認識程錦琛已經多年,兩人關系雖不錯,但彼此都從不過問彼此的私事兒,對于江一凜來說,這個朋友知分寸,且從不把他當做一個異類來看待,從不過分殷勤也不提出任何要求……當然,程錦琛自家品牌早就做大了,也不需要拿他做招牌,不過總歸,是讓江一凜覺得舒服的存在,所以,心煩時便有習慣來這一隅待一會兒,喝點酒,吃點東西。

他們家的東西做得極好,尤其是這間館子,常來已經熟絡了他的口味。

一般人,他不告訴。這地方也只有盛威知道,現在……他怎麽會帶她來?

江一凜眉頭一皺,收了傘,擡頭撇了眼唐秋,輕聲說:

便宜你了。

“你說什麽?”唐秋忽然皺着眉頭問。

耳朵這麽好啊。江一凜這時直起身,道:“餓死了。”

包廂裏點着香薰,是中式風格的坐榻,中間一個胡桃木小方桌,擺着茶盅,榻上擱了幹淨的毯巾。

程錦琛從移門後探出一個腦袋:“吃什麽?”

“老樣子。”江一凜看了眼唐秋,“你也不用看菜單了。他們家菜單看不出什麽花兒。”

“喂喂喂,菜單可是初一親自畫的!你再埋汰她試試?”老板音量稍高,笑着辯駁道,語罷他沖唐秋一笑,“先拿毯子擦擦頭發吧,幹淨的。這大老爺們沒事兒,姑娘可別受涼了。”

話說得讨喜,卻沒有油膩感,果然還是得看臉,唐秋忍不住回了好幾次頭,禮貌地道謝。

“看什麽你?”江一凜撈過毛巾,見她這樣,忽然不爽道。

“帥。”唐秋眼睛不看他,慢條斯理,理直氣壯地蹦出一個字。

“能有我帥?”

“你在不爽什麽?”唐秋直起眼睛,聳聳肩。

“我有什麽好不爽的?”江一凜白她一眼,“我是覺得你的審美,令人堪憂。”

“那你憂的事兒,未免有點多啊。”

剛才那有些尴尬的氣氛,幾句你來我往略微緩解,唐秋努力想讓這氣氛保持,見他盯着自己的衣服。

“你又看什麽看?”

“你這穿的,是什麽玩意兒啊?”他一臉嫌棄。

這讓她有些羞惱,索性把袖子亮給他看。

“起球的毛衣而已,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家夥。”

唐秋怼人的功力,可算是日漸精進。

這時溫酒已入座,老板親自端過來幾道小菜,做得卻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精致,大概是看到她訝異,他解釋道:“這家夥吃慣了那些東西,來我這,非要吃點看着糙的。”

雖然算不上精致,但要論糙……

“我們能做到的糙,只能到這個地步了。”程錦琛笑起來還真是好看,惹得剛才一直臉色都有些郁郁的唐秋,經不住也笑了下。

這笑落到江一凜眼裏,心頭頗有些不舒服。

“你就自誇吧你。別撩了。”江一凜擡了擡手,一臉的“請他出去”,順便将酒滿上。

聽到程錦琛道:“你不是開車來的?”

“你代駕。”江一凜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程錦琛退出包廂。

此時二人一時竟沒了話。時間好像有些凝固住了。這裏隔音極好,聽不到外頭的雨聲,那原先被刻意插科打诨的情緒,又慢慢地聚攏了。

唐秋本想也喝一杯,後來想起上次醉酒,怕自己亂了方寸,便只喝茶。泡的是普洱,茶多酚含量少,不會影響睡眠。溫茶入腹,那份原本頗算得上殘存的生氣又像活了過來,腳底暖上來,她不再昏昏沉沉如夢初醒。

只是眼前人,讓她又心裏一個咯噔。

若不是夢,怎麽會在大夢初醒時就與他坐在這裏飲茶吃菜。

而他身上,那本來該有的光,又怎麽會,如斯黯淡呢?

江一凜并沒有太注意唐秋落在他身上的如炬目光,今夜他的心潮,和唐秋一樣并不平靜。

江滄海如今的狀态并不好,一年前診斷出癌症之後,一直在治療,用了最好的抗腫瘤藥,情況被控制住,但卻仍不算好,因此轉到療養醫院住最好的病房。院長是他的好友,所以也私底下告訴他,江滄海可能時日無多了。

這個也算得上叱咤風雲過的男人,現在被禁锢在一張病床上,臉色發灰,其實他才五十歲出頭,在突然失控的人生,江滄海将前些年所有的淡定都盡失。在醫院住了那麽久之後,他開始拒絕接受自己惡化的身體,今天在醫院“吵”的一架,就是這個原因。

江滄海從得知自己生病那天起,其實就已經不是遇到時那個體面男人了,他有十足的火爆脾氣,一凜向來都是順着他的心意走。但提出出院要回公司,江一凜自然不敢冒這樣的險。誰料江滄海拍案而起,整個人青灰色的臉上青筋暴露,居然斥責他忘恩負義,是要将他江滄海一手帶起來的公司給撬走,說他是自己養大的白眼狼。

這話連盛威聽着都覺得太重,一凜果然兜不住臉,陰沉着臉,不再讓江滄海指鼻子罵下去,卻極其果斷地拒絕在出院申請上簽字,一把奪過了盛威手裏的車鑰匙便離開了醫院。

盛威只道是他生了氣,卻不知江一凜心中其實五味雜陳。

情緒是累積的,在知道江滄海的身體可能抗不了太久之後,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多年前撫養他的人,就是在這一天殒命的,再往前追憶,再往前十年,那個他幾乎不怎麽想起來的卡車司機,在夜裏從公路上翻下山去,屍骨無存。

他忽然覺得宿命一般的頭皮一緊,醫院的味道和面前江滄海失去理智的臉都讓他覺得有些窒息。他開車的時候,幾乎腦子裏一片空白。

現在的人大概不喜歡談“克星”二字,也不再那麽相信八卦宿命論,可他在經歷這樣三番五次的生離死別之後,他無法坦然接受。

此時他已經幾杯酒入肚,面前的女人沒有阻止他,她只是隔不隔地擡眼看他一下,仿佛知道他有情緒要靠着這酒精宣洩似的。

不得不承認,在差點撞上唐秋這件事之前,他真的有想過一頭撞死算了。

這個情緒很久沒有了,再度回來,幾乎幾秒鐘就将他整個人挾持。

他更不得不承認,他此時,已經平靜了下來。

那退潮的心海一片殘渣,但再不濟,那疾風驟雨,都好像過了,盡管破壞力強大。

唐秋平靜地吃,不疾不徐,倒不像她先前說的“餓”。

他先開口吧,把人叫過來,總要有點說辭。

“那天在天臺,情緒不大好的時候,跟你說了些話。”

“唔。”她擡起一雙有些無辜的眼睛。

江一凜與她四目相對,籲出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你說那些。”

“就不怕我轉頭買給狗仔?”唐秋的聲音明明有些顫,卻還是笑了笑。

“怕。”他順着她的話頭說下去,“真要賣,賣得高一點。”

“哦?料值那麽多嗎?”

“料不值。”他放下酒杯,目光緊緊鎖在她的臉上,“秘密值。”

秘密……

“我滿以為……像你這樣活在公共視線裏的人,是沒有秘密的。”唐秋低頭避過他的眼神。

江一凜輕輕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我的秘密,怕是比他們知道的一切,都要多。你信不信?”

“信。”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怎麽會不信呢?她是知道的,是握着一把可以捅破一切的刀的。但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決定過了,這把刀,她是不會用的。

當初那麽恨他的時候都不用,現在更不會了。

這話答得快了,他猛地一皺眉表示疑問,唐秋是時候又補了一句:“不過,為什麽要有那麽多秘密?講出來,不就好了嗎?”

“有些秘密,挖出來,會把你好不容易披上的假面,連皮帶肉扯下來。”

江一凜做了個撕的動作,苦笑了一下。

“扯下來,又會怎樣?”唐秋說。

江一凜一愣。

會從高空墜落,會有一剎那快感,絕處逢生的時候,會解脫。盡管這只是一件“說不說”的事,卻一直壓抑在他心頭。

他無奈地搖搖頭,然後用玩笑的口吻說:“要不,試一試?”

“怎麽試?”

“真心話大冒險吧。”江一凜忽然将手一攤,“猜拳。贏了的人,問輸了的一個問題。”

好啊。那試試吧。她也張開手掌。

幾乎是一剎那,她想起從前與卞小塵常玩這個游戲,贏了的人可以讓輸的人做一件事。卞小塵,總是先出石頭,永遠輸給她。有一次,她忘記套路出了剪刀,難得輸了一把,他開口卻是一句:“啊,那你想我讓你做什麽?”

那時候的卞小塵,像是環繞她這顆有些燙手的小太陽的溫柔月光。

下意識想起來,嘴角一彎,手已經攤開。

她出了布。

他則出了剪刀。

“輸了呢。”他讪笑了一下,“你問吧。”

“今天……為什麽心情不好?”

“家事。”他很敷衍地給了一個答案,見唐秋沒罷休的眼睛,索性直說,“家父生了重病。”

唐秋心頭一塊騰空的石頭仿佛落地,落地卻更不好受。

原來,跟她想的不一樣。

江一凜喝了口酒,心裏含着一句“還有很多原因,不告訴你為好。”

“再來。”

這一次,換她輸了。

他想了想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讨厭我?”

“不是。”唐秋回了兩個字,典型的有問必答絕不多答。

“……”問虧了,江一凜想。

江一凜又一次輸了。

唐秋似乎想了很久,然後緩緩開口道:“你,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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