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夜涼風驚去燕

秦佩不作聲,徑自冷着一張臉。

李重雙當他默認,便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添了杯水,笑意詭秘道:“我雖然姓李,但卻不叫重雙。”

秦佩淡淡聽着,不予置評。

他表現得似乎比預想的要鎮定許多,讓李重雙覺得有些無趣:“你是如何知道的?”

“其一,客棧中其他人相互之間顯是熟識,而他們全是一般年紀——最年少的周蕪與鄭七娘都在四十上下;其二,”秦佩向來木讷,此刻雙目卻是炯炯,“你出現的時候,他們各個驚悚莫名,這樣無非有兩種可能,一,你與他們熟識之人太像了,讓他們感嘆造物神奇,二,你與他們熟識之人毫無相類之處……”

“吶,你怎麽看?”晨光漸起,李重雙幹脆和衣側躺在榻上,褪去滿臉的莫測高深,托腮看他,總算露出些少年情狀來。

見他欣然自得,秦佩也不再拿腔作勢,放松起來:“李兄芝蘭仙品,自然不似凡人。李兄別賣關子了,還是先把那故事講完罷。”

李重雙輕笑出聲:“我離家游歷,途徑劍南道,本打算直接北上,但臨時起意,想去嘉州那座大佛看看,便繞道來了萬州,到了六全鎮外的那座渡頭。”

秦佩蹙眉:“可那渡頭不是早已廢棄了麽?”

李重雙伸手玩弄搖曳燭火,讓本就幽深的廂房顯得愈加暗昧:“可那江灘上躺着一個人。”

秦佩壓低聲音:“死人?”

“正是。”李重雙悠然道,“是個中年男子,穿戴齊整,還帶着筆硯紙墨,像是個讀書人。”

“他才是真正的李重雙。”秦佩喃喃道。

“聰明。”“李重雙”贊許道,“當時他仰面朝上,顯然已經死了不少時辰了,而我從他身上找到了這個……”他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正是前些日子佯做無意給吳祿喜等人所看的那張。

秦佩接過來,掃了一眼便皺起眉頭,素白紙箋上用蠅頭小楷寫了寥寥四行字——三月飛雪,江邊渡頭,暮春草長,乾乾不息。

他皺緊眉頭,腦海中千鐘想法掠過。

“別想了,不是藏頭也不是縮尾,就是首普通的詩。”

秦佩又勉力想了片刻,最終點頭道:“李兄高才,的确是這樣沒錯。三月飛雪江邊渡頭是吳祿喜驚惶下漏出的句子,三月是個時節,江邊渡頭指的應該就是六全鎮,我想應該和某件陳年舊事有關。君子乾乾不息于誠出自通書,應當指的是當年的什麽約定。至于這個暮春草長……”

“李重雙”向着窗外望去:“你猜到的事情,他們應當也一早知道。吳祿喜何須如此忐忑,此時此地你我二人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秦佩心中透亮,不管這個李重雙言談舉止是如何詭異蹊跷,單就這個喜來客棧而言,他與自己都是機緣巧合無意之間被卷入進來,又偏巧猜到了些不該知道的事。

“所以李兄才費盡心機拖我下水,就算死也要找個墊背的,是麽?”秦佩面無表情道。

“李重雙”露齒大笑:“秦兄如此貿貿然地将我一片丹心棄若敝履,真是讓李某人肝腸寸斷膽戰心寒哪。”

秦佩不理會他的裝腔作勢:“暮春草長必然另有深意,想來應是他們相約之事,會讓這些人從各地而來,還惹出了一樁命案……”

“李重雙”漸漸收了笑意:“秦兄,想不想和我打一個賭。”

“我從不打賭,至少不會和無名無姓的人打賭。”秦佩直視着他的眼睛。

“李重雙”玩味地看他:“秦兄準備拿什麽來換?”

秦佩冷哼一聲:“我還沒那麽想知道。”

“你這人,真沒意思。”“李重雙”翻了個身,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如果你要下去,告訴那個店小二,讓他送壺茶再捎些點心,一夜未眠,我想小憩片刻,便不下去了。”

點點頭,秦佩自顧自地往下走,迎面撞上吳祿喜。

“吳兄,你這是要去?”

吳祿喜臉色衰敗,一把抓住秦佩的袖子:“如果有人問起,千萬不要說你見過我。”

秦佩蹙眉:“吳兄,你什麽意思?”

吳祿喜癡癡笑了笑,又靠近了些,故弄玄虛眼神卻很是渙散:“再不走,就來不及啦。這裏的人都要死,這就是命……”

他從後院側門匆匆離去,臨行前含糊不清地扔下一句。

“……回來了。”

趙魁依舊在櫃臺上撥着算盤記着帳,小豆子抱着那只大虎皮貓睡得酣暢,錢仲文與周蕪品茶對弈,鄭七娘不見蹤影,極有可能正如往常一般在攬鏡梳妝。

除去少了兩個人之外,喜來客棧和一天前并無二致,在這種按部就班的死寂裏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秦公子,你終于起了,要不要用些麽?”趙魁放下手裏的算盤招呼着。

秦佩收回視線:“有馄饨麽?”

“那是當然,只要是客官要的,咱們客棧什麽都有。小豆子,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去後廚?”趙魁立刻換了張臉孔,對着小豆子橫眉豎眼。

秦佩搖搖頭:“對了,李公子要用茶,讓小豆子和馄饨一并送上去吧。”

“好嘞。”

秦佩又掃了眼大堂,趙魁依然在算着帳,可數日以來客棧裏只有他們幾個客人,趙魁也只去了一次集市;小豆子閉眼假寐時,手無意識地捏着貓尾巴,那虎皮貓圓睜着眼睛,不叫也不動;錢仲文與周蕪的棋局,明眼人都看得出錢仲文早已一敗塗地,可周蕪卻不急着提氣,錢仲文對滿盤敗象也是無動于衷,兩人像是無聲地在下另一局棋。

或許這裏的每個人都在下着棋,生死局……

而自己呢?

秦佩回到樓上的時候,李重雙睡得正熟,秦佩無聲地看了他一會,猛然伸出兩指向着他眼睛戳去。李重雙依然酣睡着,氣息都絲毫未亂,秦佩收回手指,自顧自地拿了本左傳出來溫習。

在他身後,李重雙慢慢睜開了眼,無聲地看着他,勾起嘴角。

秦佩翻了一頁書,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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