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坐我光風霁月中

第二日秦佩按例去往刑部監牢提訊,要審的正是那河東裴氏子。

不愧是聞喜裴氏出身,只見那案犯端坐監內一隅,也不知是誰給的優待,他竟一手中執卷,一手去拈碟中蜜餞。

聽聞秦佩腳步之聲,他擡頭微微一笑,做足了名士派頭。

“來者可是刑部上官?”不疾不徐,聲音清朗,不知者怕還以為他是那山間隐士,而秦佩是到訪之客。

秦佩也不多話,命人辦了張胡床在牢外坐定,淡漠道,“本該于刑房審訊,看在你裴家的面上便也免了。裴行止,本官有幾個問題,你且留心聽好了。”

裴行止放下手中書卷,正襟危坐,肅然道,“是。”

秦佩面上不顯,心中卻是連連稱怪,此番涉入踏馬案的幾個名門公子,雖有上不了臺面的尋常纨绔,可也有裴容止這般的端方後生。隴右豪族如獨孤家尚武,縱馬東市倒還說得過去,可這些清流士族,撇去政見不談,各個家規甚嚴,絕不會讓子弟做出欺壓百姓這等直白惡事。若他們有心作惡,必定動搖國本,過個十年半載方能被人察覺,怎麽如此不知隐晦?

秦佩想到的,軒轅冕定然亦能想到,可他為何還會如此勃然大怒,下令徹查,一副未覺其中古怪之象?

難不成是想要順藤摸瓜,摸清背後之人底細,還是想要順勢而動,借刀威懾士族?

不知何時起,秦佩再不是那對朝局漠不關心的舉子,他竟也開始揣摩上意,将軒轅冕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琢磨個好幾遍,直至字字都透着算計,再看不見許多真心?秦佩将指甲掐入掌心,不知為何,昨夜那郁結之感卷土重來,一股濁氣在胸中淤積,堵的人陣陣氣短。

問話的神游天外,被審的一派淡然,一時間監牢內鴉雀無聲。

“大人是想知道當日情形罷?”裴行止終是悠悠嘆了口氣,“想來他幾人早已禀報地事無巨細,大人為何還要一再探究?若我是大人,必會趁着還未卷進去早日抽身。”

秦佩蹙眉:“且不說踏馬案鬧得朝野震動,本官既為刑官,勘破迷蹤、還人清白本就是本分,如何查不得了?”

裴行止微微搖頭:“此事當真是騎虎難下,着實難辦得很。将我等明正典刑,無意會寒了勳貴之心,更讓德澤一朝飽經打壓的士族更是離心,最不想看到此等景象的正是太子殿下,我說的沒錯吧?”

确實不錯,軒轅冕監國已近一年,據聞也就是明後年光景,聖上便會禪位于他。這種時候鬧出這樣的事情,有心之人自可扯到太子監國不力,朝中才生亂象。裴行止言語間處處暗指有人借踏馬案與太子作對,難道他就沒有脫罪之心麽?

抑或者……

秦佩定睛看他,壓低聲音,“本官可從不知何時起,河東裴氏的子弟竟也開始不再附庸風雅,反而好上飛鷹走狗了?”

裴行止垂首輕笑,坦蕩道,“不錯,踏馬案一事我事先雖不知情,可也略有猜測。之所以不惜以身卷入此事,所求不過一個時機。”

秦佩瞬間了悟,踏馬案名動京師,早已上達天聽,裴行止先前默默無聞,可如今以河東裴氏的身份身陷囹圄,怕是他的名字早已擺在東宮的幾案上了罷?他如此不惜性命,又到底是何居心?秦佩頗有幾分審視地看他,此人輕描淡寫地将所有的暗算心術展露無疑,可那雙澄澈異常的眼卻又偏偏難讓人心生反感。

“本官心中有數,你且将當日情形……不,是從你察覺此事蹊跷後所見之事一一道來。”

一個時辰後,大明宮太液池畔。

當今聖上文武兼修,功過太祖,更是姿容華美,風流蘊藉。他平生素愛絲竹宴飲,平定突厥後龍顏大悅,命将作監在大明宮中鑿一深池,如休屠澤般大小,以表當世之功。後來恰逢太傅顧秉四十生辰,他又令人在太液池邊築回廊四百間為其禱祝,取十全完人之意。又有臨淄王進貢海外仙山靈石一塊,起蓬萊臺安置此石,故而太液池又名蓬萊池。

深秋入冬,太液池中荷花早已盡數凋零,雨驟風狂,還真有些“秋風蕭瑟、洪波湧起”之景。

軒轅冕倚着回廊闌幹,伸手去觸那冰冷落雨,而秦佩則肅立在旁,冷眼看着周身羅緞的宮人來來往往。倒各個稱得上仙品之色,只見她們眉目含春,怯怯地向此處張望過來。

留意到他的視線,軒轅冕淡淡一笑:“父皇不近女色多年,以環哪日夜裏真該進宮聽聽這大明宮的長門賦。”

秦佩面無表情:“東宮太子妃良娣之位可都虛懸着,臣以為過不了多少時日,這長門賦就該換成霓裳羽衣了。”

軒轅冕瞥他一眼,忽而道:“聽聞今日在刑部監牢,你與那河東裴氏子相談甚歡?”

沉思片刻,秦佩微微欠身:“臣請殿下召見其人。”

“哦?”

秦佩斟酌道:“此人居心雖險,可據臣考量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此番行事雖急躁了些,但或許有不可說的緣由。臣觀他談吐氣度,應非池中之物,若能為殿下所用,想來也可緩士庶間隙。”

“士庶間隙……”軒轅冕細細品味這幾字,伸手拍拍秦佩的肩,“知我者,以環也。只是不知此人可為何人?孤之子房?”

秦佩搖頭:“臣以為此人更似蕭何。”

“竟是個相才麽?”軒轅冕沉吟道,“他既兵行險招,自有後招,孤且按兵不動,看看此人是否值得一用罷。不過,若他是蕭何,以環你呢?”

秦佩愣了愣,略加思索,笑道:“正好臣也老實憨厚、不善言辭,願為殿下之周勃。”

軒轅冕忍不住伸手捏捏他如玉臉孔,“若你不善言辭,孤便不會如此頭痛了。孤這個問題問的也是荒謬,這世上哪來那許多‘吾之子房’,你便是你,為何要去像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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