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尖尖角
這幾天,淩輝獨自來上課。他認真的聽講,認真的記筆記。
有時候聽到別人竊竊私語。
穿行于校園,優雅寂寞的讓人感覺像一道流動的風景。冷淡有禮的對待所有人。
藍子棋每天都要去醫院打針。
那些生長因子催生她體內的造血幹細胞。
她似乎對疼痛格外的敏感。每次看到針管,就蒼白着臉瑟縮成一團。一雙圓圓的手攥住衣擺,攥得手心冒出青紫的傷痕。
醫生說,“不要怕,不疼的。”
她灰着一張臉,笑笑,“張叔叔,我沒怕,我就是眼淚多。”
“子棋,你要再胖一點,不然身體會承受不住。”醫生說。
“嗯。”她抖抖索索的點頭,并且努力的笑一下。
那根長長的針紮入她的靜脈。她的眼淚很及時的落下來。
她十二年來都是這樣過的。
他卻是第一次站在她身邊,看着。
只能看着。看着她掩藏的恐懼,和停不住的眼淚。
他在想,一個八歲的孩子,要怎麽控制自己的恐懼呢?
打完了,她蒼白着臉縮成一團。
淩輝想要扶起她,剛剛碰到她的肩膀,她就抽搐一般的彈開,跌落在椅子上,勉強的笑笑,淚水卻滑落了一串,“我告訴過你不要突然碰我。”
“我扶你起來。”他皺着眉頭,伸出手。
藍子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坐回椅子上,“你先出去,我再坐一會兒。”
她的兩條腿都在顫抖。
淩輝轉身走出去。
看到唐夫人站在門口,大大的透明玻璃門。她看到他,背過身,擦眼淚。
“夫人。”
“啊,”女人轉回身看他,美麗的臉,“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她打針都會流眼淚。”笑笑,“天知道,我是多麽痛恨這個孩子。”
她轉身走了。
淩輝站在門口,靜靜的等着,等着藍子棋願意走出來。
**********
放學時,在教室門口看到閻允豪。
“等你很久了。”他說。
淩輝點頭,笑笑,“身為男人能被允豪少爺等,天大的榮幸。”
閻允豪也笑,“那倒是。除了美女,本少從來不會為任何人站在同一個地方超過十分鐘。”笑容淡淡散開,“茸兒又病了?”
“嗯。住院了。不過——”
“不希望在憔悴的時候被任何人探視。”閻允豪接上他的話。
淩輝笑笑。
有些話明明被重複很多遍了,還是會再一次被重複。
“我就說,她那樣的體質應該多運動,天天躺在家裏只會悶壞。”閻允豪笑笑,“怎麽不見你的子棋小姐。”
“她這幾天也不是很舒服。請了病假。”淩輝回答。
“果然姐妹情深。”閻允豪笑笑,“那個小家夥冒冒失失的,你去考試那天,她差點被我的哈雷撞到。真不知道老爺子怎麽想的——你的考試怎麽樣了?”
淩輝依舊淡淡笑着,“你不了解她,自然不會明白老爺子是怎麽想的。”
閻允豪頓住,玩笑道,“怎麽,難道你了解?”
淩輝笑笑,沒有回答。
“無論如何,也無法跟茸兒相比吧。”
淩輝看看天,一副要下雨的樣子,“我得回去了。”
“代我問候茸兒。”閻允豪說。
**********
那一天她果然逃課了。
她差點被允豪的哈雷撞到。那麽,也一定是重重的摔在地上。
茸兒入院的時候,夫人吩咐用GPRS追蹤她的位置,司機開車接她回來,卻沒多說她到底去了哪裏。
當他開始考慮自己的理想時,果然有很多意外狀況會發生。
他從衣領下拉起耳機,撥通電話,往校園外走,“我是淩輝。把上周三子棋小姐的跟蹤圖發給我一份吧。”
坐進車裏,淡淡問了司機一句,“那天在哪裏接到子棋小姐的?”
“我只是接到藍秘書的電話,說子棋小姐在研開科技大廈附近。”司機小聲的說,“我到的時候,子棋小姐好像正在哭。”
淩輝點點頭,不再說話。
**********
三個小時後,他找到了那家小小的廣告公司。
公司雖小,各種法律證件都齊全。重要的是,門楣上挂着爵豪集團的匾額。
爵豪集團。
打狗要看主人。
不過淩輝還是忍不住揮出了拳頭。冷冷淡淡結結實實的把那個瘦高的攝影師揍了一頓。
那個男人擦掉嘴角的血,“原來是藍家的小姐。能一親芳澤,挨頓打也值了。不過老實說,她還真是我那盤菜。”
淩輝冷冷看着他。有些事情是可大可小的,問題是要選擇什麽方式來處理。然而子棋的名節畢竟重過其他。
他轉身準備離開。
男人笑,“這一行的潛規則誰不知道,她是自己走進來的。我沒有強迫。要怪也只能怪她年少不更事。”
淩輝撈起一張椅子冷冷的劈到他頭上。
**********
回到藍湖別墅,已是深夜。
今天是她最後一針,明天就是手術。
他的腦海萦繞着“一親芳澤”這個詞。冷冷淡淡的看着月色下的建築物。
背在身後的拳頭有些疼。他自己也沒料到,出手竟然會這樣狠。
他的臉色也似月光一樣,冷冷淡淡的。
他跟自己說,你失職了,內疚也是應該的。
腳步有些猶豫。不過最終還是走去了東樓。
非常安靜。但是他聽到了藍子棋的哭聲,聲音沉悶低咽,但是真實坦蕩。就像那一次他突然返回時她趴在書桌上的哭聲一樣。
在體內催生造血幹細胞的感覺,他并不知道。醫生也只是說可能會發熱、可能會出現某些過敏反應、可能骨骼會輕度疼痛。
如果從八歲開始她都是這樣過的,那麽她是否也已經習慣了這些反應?
淩輝敲敲她的房門,哭聲停了。停得那麽快,那麽突兀。
他知道自己在猶豫,但是他覺得自己欠她一個道歉。
于是推開門走進去。
她大約聽到了推門聲,掀開被子,露出腦袋,那雙妖嬈的眼睛紅腫一片。她坐起來,笑一笑,并且嘆一口氣,“怎麽辦,淩輝,不管我怎麽努力,還是害怕明天。”
淩輝很想對她笑一下,也非常想安慰她一下。這個孩子這樣過了十二年。可是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她擦擦眼睛,嗤笑,“我覺得我就只是一個造血幹細胞培養皿。如果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培養皿就好了。”
十二年來,每當茸兒需要,她便出現在醫院。接受手術,貢獻幹細胞,然後離開。
她的存在只是茸兒一副活生生的藥。對藍家而言,她存在的價值,就是她體內與茸兒匹配的造血幹細胞,用來養活藍家的繼承人。
張凝然無法養活她。她們早就走到絕境。
如果不是藍家所有人都無法提供與茸兒匹配的幹細胞,藍家大約永遠也不願意想起還有一個被棄置的血脈流落在外。
十二年來她和茸兒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從未見過。除了唐夫人,藍家沒有任何人見過她。
只是他也猜不到,為什麽十二年後老爺子忽然決定把她帶回藍家,給她教育,給她身份。
是不是這麽多年的悲戚,值得一個機會。
只是,他覺得,對藍子棋而言,得到機會,和毫無機會一樣,都是殘忍悲絕的。
“對不起。”他開口,“那天應該答應你,至少,也應該陪你去。”
藍子棋忽然嗤笑一下,“你都知道了?”然後用紅腫的眼睛盯着他受傷的右手,“你應該叫上我一起去揍他。”
淩輝淡淡笑了笑。
這個小培養皿有着極頑強、也極自嘲的本事。在她眼睛裏看不到任何憂傷。這也許是物競天擇的結果。
那張圓圓的小臉挂着淚水,配着男孩子一樣的板寸頭,看上去令人憐惜。可是她的嘴角卻含着嘲笑。
“又在同情我了?”她說。
淩輝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
藍子棋孩子一樣笑一下,“你內疚嗎?”
淩輝看着那雙眼,然後點頭,“對不起。”
“你接吻過嗎?”她又問。
他便措手不及的愣住。
“嗯。”她學他的樣子,也點點頭,“你不介意的話——”
她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領往前一拽,貼住了他的唇。
克制有禮雅致冷靜的淩輝,一瞬間也只覺得腦子裏缤紛一片,像夜空乍現的煙花,一簇一簇擾亂他全部的感官。
她的眼淚沾到他臉上。那一刻,他的手緊緊撐在床沿上,怕自己不小心擁她入懷。
她還不懂接吻。只會用力貼住他,然後胡亂舔一下。就像曾經,為了喝一杯葡萄酒,舔他阻擋的手指。
他靜靜的,用很多的力量來克制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忍拒絕,還是,不想拒絕。
直到她松開他。
藍子棋得意的笑一下,說完她想說的話,“因為我被玷污的初吻,所以借你的來擦幹淨。”
她的臉有點紅。結束之後,也愣一下,但很快恢複平靜,平靜的躺好,平靜的翻身,平靜的閉上眼睛,平靜的準備入睡。
淩輝起身,整理一下前襟。然後優雅的踱步離開。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平穩有力,然而有些快。
走到門口,聽到背後傳來一聲,“謝謝。”
他微微笑一下,帶上門。
**********
藍子棋小姐始終相信她得到了淩大美人的初吻。
她的理由是:
第一,受高等教育的上流社會淑女們即使心裏幻想無數次,也絕不敢主動親吻淩大美人,她們只會幻想有一天淩美人來親吻她們。
第二,淩輝生性孤傲,待人冷淡,也絕不會去吻任何一個不熟絡的美女。
結論:書童的初吻,最終淪為子棋小姐的擦嘴布。
對此,淩輝始終淡笑不語,不置可否。
不過他得到子棋小姐又一次鄭重警告:不要同情她。因為同情是愛情的開始。
他也淡淡給出了警告:離學校規定的最後捐款期限只有三天。
**********
進手術室之前,非常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不過最終,忍住了。
還是不要打擾她吧。幹嗎要徒惹她傷心呢?
被注射麻藥的時候,她忽然笑起來,暈乎乎的想,她會擔心你嗎,也許你根本不是她女兒,你是她撿來的。然後又罵自己,張小齊你怎麽敢這麽想,她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她真的會傷心嗎……
要采集600毫升的骨髓。經過多次骨穿才能完成。
她知道。非常知道。即使被麻醉了,也清醒的知道。十二年來重複做的事情,要忘卻它需要非常大的力量。目前她還沒有那麽大的力量。
她用醫生的話安慰自己:手術很安全,已經局部麻醉,不會疼痛。一周內就會恢複。還有,你是為了守護你的姐姐。
姐姐。
她咬着牙在心裏飄過這個詞。
也許吧。真的不疼。可是她依舊無法承受。
是心理作用嗎?
精神可以克服肉體的痛苦,但是肉體卻無法擺脫精神的壓力。
八歲時候的她太驕傲,以為可以承受。
結果十二年來,都在假裝有一顆足夠堅強的心。
她飄飄渺渺的聽到長針紮進脊柱,發出暧昧的吱吱聲,然後持續推進,鑽營。她聽得見,她就是聽得見。她在疼痛。明明被麻醉了,但她就是清晰的感覺到挫骨揚灰般的疼痛。已經分不清是真的疼痛還是夢中的疼痛。
她在睡夢中抽搐,側躺在手術臺上全身繃緊,痙攣般的顫抖。沒有表情,卻流下大朵的淚水。
張小齊,你是一只培養皿。你是一只培養皿。培養皿是玻璃做的,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矽,二氧化矽是沒有感覺的。
她哽咽一聲。終于失去知覺。
**********
醫生出了一身的汗。
走出手術室後就帶着抽取出來的脊髓走進庫存房。
他問張醫生,為什麽子棋的反應那麽大,手術很痛苦嗎?
醫生回答說,被麻醉了,不會痛苦。但是她對疼痛似乎格外敏感。即使被麻醉也依舊反應很大。幾乎每次手術都會出一些小狀況,不過他們已經習慣,這些小狀況都會得到有效解決。
“會不會……對身體産生影響?”淩輝問。
醫生很溫和的笑,“不會對身體産生影響。但是也許會對心理産生影響。而心理卻會間接影響她的身體。”輕輕搖搖頭,“沒辦法,那時候她只有八歲。完全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而第一次感覺的影響力往往會一直持續。”
淩輝說不出話來。
轉頭卻看到唐夫人。
她正望着手術後還未清醒,依舊趴在手術臺上的藍子棋,那小小的圓圓的一團。那個高貴美麗的女人在擦眼淚。她看上去非常厭惡自己這些莫名其妙的淚。
********** **********
不得不承認藍子棋的恢複速度。
當她抱着滿滿一盒曲奇餅幹盤着腿蜷在貴妃椅上大快朵頤時,淩輝無法把她和手術臺上那個楚楚可憐痛苦隐忍的小女孩聯系起來。
于是他輕輕搖搖頭,“子棋小姐,淑女的坐姿我想你應該已經記住了。”
“對,”她笑着點點頭,憨态可掬的樣子,“挺胸收腹,目視前方;雙手交握,輕放在膝蓋上;雙腿并攏,雙腳并立,微微斜側。”她蜷縮在貴妃椅裏,但是說辭似乎很認真。
“真正的淑女不是僅僅記住,而是每時每刻的堅持。”淩輝背着手,婉言道。
張小齊冷冷淡淡的撇了他一眼,“才剛從手術臺上走下來,就不能暫時休息一下嗎?”眼角淚光閃閃,一臉怒意,“我愛怎麽坐就怎麽坐,不用你來管。我還沒打算原諒你呢。”咔嚓咔嚓,惡狠狠咬幾口餅幹。
“捐款的事有着落嗎?”淩輝依舊一副溫和似水的聲音。
小齊看着他一開一合的嘴巴。忽然就想起他們幾天前的那個吻。當然也無法避免的記起她極為惡心的初吻。
于是随口說道,“嗯,我打算去勒索。”
淩輝眉頭一凜。
“就去勒索爵豪集團吧,”她兩條腿放下來,然後翹起來,換個姿勢繼續吃餅幹,“那個什麽攝影公司的,不是隸屬爵豪集團麽,我幹脆就去要求賠償吧,你說好不好,淩輝?”
“我以為你至少已經懂得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
她回道,“這次不會去走旁門左道,我可以帶律師去啊。爵豪財大勢大,顧及社會形象,應該還是很願意平息我這點小小的怨怒的。”表情漸漸認真起來,“天哪,”她驚愕的叫了一聲,“我竟然這麽天才。”
淩輝靜靜看着她自說自話自娛自樂。
她卻忽然從椅子上跳下來,“那我趕緊換衣服去吧。”她邊跑邊回頭,“你——”說完這個字後,她輕輕笑了笑,就跑進了卧室。
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把自己塞進prada冬裝裏,她皺皺眉頭,“難道衣服也知道我天生不是淑女?”
淩輝還在考慮她的那個“你”字後面的內容。
“需要我陪同嗎?”他問。
藍子棋咧嘴笑起來。“真的?”她過于開心的走上來擁抱他一下,“謝謝!”
淩輝靜靜站着,擡起手,想要推開她,結果卻半空中猶豫了幾秒,最後又垂在身側。
他兀自笑笑。沒有言語。
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淩輝。”
他們分開,一個轉身,一個移步,然後一起看出去。動作不疾不徐。
閻允豪站在門口。
微微訝異的看着他們的動作,然後眼神很快冷淡下來,“茸兒叫你呢,怎麽不接電話?”
藍子棋笑笑。
淩輝點頭,便走。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 **********
她沒有料到閻允豪會一路跟上來。只是低着頭默默往前走。等到發現的時候,她心裏正在感嘆,即使是穿着高跟鞋和套裝的張小齊也依舊不像藍家的小姐。
她走得風輕雲淡,他也跟得風輕雲淡。
幾天來綿延了幾場雨。藍湖別墅潮濕的地面微微有些陰冷。她很不喜歡走在園子裏,因為這時候常常感覺到地面下的嗚咽。
然後她想,去爵豪勒索,自己是不是抽瘋了?
做一件事情之前,最好不要過多的考慮後果,否則只會失去勇氣。
她跟自己說,目前看來,你別無選擇。
“你去哪裏?”果然跟上來了。
她盡力淑女的雙手拉住背包,然後加快了步伐。
偷瞄了一眼,少爺正雙手插在褲兜裏,悠閑且不耐的跟着。
“嘿嘿,問你呢?”
她的腳步更快起來。
“我說話你裝聽不見?”聲音終于變得氣憤。
她卻奔跑起來。
至少現在,她還不想過多的與他糾纏。
“藍子棋!”他追上來,毫不客氣的攥住她手臂。她則為這突如其來的碰觸,驚慌的掙紮,然後摔倒在地上。
他有些驚異,“跑什麽啊,我又不是怪物。”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只可惜泥巴不是灰塵,不能飛翔。
看上去有些狼狽。
她嘴巴一張,就哭起來。抽抽噎噎,眼淚直流。
閻允豪看着她的膝蓋,擦破了皮,正在流血。
“剛剛是你自己摔倒的吧。”他在掩飾內疚。的确,撞倒她,這不是第一次。
一個人還能心存內疚的話,應該不至于非常糟糕。
張小齊依舊哭。一邊哭,一邊擦眼淚。心裏并無難過,也并不疼痛。只是想哭。恰巧閻允豪給了一個理由。她便想好好的發洩一下。
閻允豪的表情雖然藏不住歉意,不過,卻冷冷的站在旁邊,冷冷的看着。
他看上去對她充滿了敵意。
張小齊很想問,你幹嘛不走開。
不過她沒時間問。她還沒哭夠。她準備把自己所有的懦弱都用盡,然後去勒索。
終于哭夠了,她便往外走。
爵豪集團的距離,去到那裏泥巴也該幹了,搓一搓應該掉了。
于是她走出了大門。
然後終于等到了計程車。
她還沒有自信去招惹閻允豪。所以幹脆不去招惹。
********** **********
爵豪大廈有36層。
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下,看豪華旋轉門兩側站着兩個黑衣的男人。很魁梧,看上去很有力量。也許還不等她靠近門邊,就會被拎出來丢在臺階上,如果不小心滾下來的話……
她眨了眨眼睛。
張小齊你又在麻醉自己了。
她終于還是走了上去。抱着必死的決心。
果然。
男人一瞪,她便哆嗦了一下,不敢往前走。
“小孩兒,不要在這裏玩,走遠一點。”男人揮揮手。
小齊笑了笑。
一把年紀的人還被叫做小孩兒其實是件挺可悲的事。尤其是對一個女人而言。這意味着你缺失了一份武器,女色。
“我來找人的。”她憨憨的笑笑。
男人眉毛一努。
“我找爵豪的總裁,我……”
這一次,她被男人夾在胳膊底下,并送到臺階下面,往地上一趸,手指點了點,“別讓我再看到你!”
“哥哥,你混黑社會的吧。”她淚光閃閃。其實,心裏也并不是毫不害怕。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悻悻離開。
這時候,她發現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出現在門口,他正在接電話,偶爾嘴角動一下。站門口的黑社會向他鞠了一躬。
在爵豪,至少也是個人物吧。
她奮力的爬上臺階,巴巴的看着他。
男人偶爾擡眼看她一下,繼續接聽電話。小齊依舊眼巴巴的等在旁邊。
他終于結束電話,轉身要走。
小齊便一把攥住他袖口,“你,你不認識我了?”
男人腳步頓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什麽表情,“放開。”他說。
小齊倏地收回手,“對不起。”
不可能要放過他,這也許是唯一的機會。張小齊你一生裏的好運并不多,所以每一次都不能放過。
她跟上去,“你能帶我進去嗎?”
男人淡淡看了她一眼。走進去。
她很想跟着沖進去,并且也真的這麽做了。并且因為心裏的惱怒,而流出了眼淚,當自己像一只小雞一樣被兩個大塊頭的男人攥住手臂。
有時候她也很讨厭自己的淚水,在不該流的時候亂流。尤其當她覺得有失尊嚴的時候。
她厭惡他們的碰觸。厭惡到全身顫抖起來。
心裏卻淡淡的想,不至于吧,我這樣的角色,你們一個就夠我受得了,何況是兩個。
“放開她。”冷冷淡淡的聲音傳來。不急不迫。
小齊果然被很幹脆很徹底的放開,然後像一只青蛙一樣趴在地上。
你穿的是裙子,并且是Prada的裙子,張小齊。她跟自己說。
于是立即從地上爬起來,猛烈的拍打身上的灰塵。這些衣服是目前她最為昂貴的財産。聽說prada的套裝拿到二手市場去賣,也依舊價值不菲。她何時有過這麽昂貴的行頭?今天竟被她弄髒了兩次。
“衣服過于珍貴,就應該放在家裏,而不是穿出來。Prada 也不是什麽最好的牌子,既然穿出來了,就表現的自然一點吧。不過是衣服而已。”
閻允豪站在她面前,高貴倨傲的語氣像一桶水潑下來。
她正彎身在他面前,奴顏婢膝的拍打自己。
她立即直身,并且覺得被侮辱。眼淚又落下來。
張小齊終于受夠了自己,嗤笑一聲,偏頭,擦眼淚。
視線再次轉回的時候,閻允豪留給她一個颀長高貴的背影。他走進去了。然後側身睥睨着她。
至少那一刻張小齊覺得他的眼神裏充滿鄙夷和挑釁。
她明白過來。這爵豪集團的“豪”,也許指的就是閻允豪。問題是,她怎麽現在才想明白。
張小齊走進了旋轉門,這一次門衛沒有阻攔。
她得意的笑了笑。
然後,發現自己走了一周又轉了出來。傻傻的站在門口,紅了臉。
她跟自己說,原諒你自己吧,就算穿了Prada你也是個土村姑。旋轉門雖不是第一次見,但的确是第一次走。
藍子棋即使很多年後也不承認自己天生有極差的平衡力和方向感。
閻允豪也從未放棄嘲笑她的機會。畢竟,嘲笑,也是一種表達方式。
當她第二次被旋轉門冷冷淡淡的抛在門外,她簡直想咬自己一口。
閻允豪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也許他也終于看不下去了。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放在她肩膀上,然後把她輕輕推進去。慢慢移動腳步,然後推着她走出來。
身後的那扇門仍在兀自慢慢旋轉。
張小齊看着男孩冷清但線條明晰的臉,他略略輕蔑的掃了她一眼,“笨蛋。”他雙手插在褲兜裏,涼涼的罵了她一句。
張小齊便憨憨的笑了一下,“謝謝。”
閻允豪臉色差差的,“不要誤會,藍子棋小姐,我不是特意為了你趕來的,我只不過受人之托。”
張小齊點點頭,笑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話。
從來沒有人會受人之托來照顧她一下,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至少要表現的受寵若驚吧。
只可惜,張小齊不知道受寵若驚是怎麽回事。只好淡淡的笑一下,聊表心意。
********** **********
即使36層是個足夠引人聯想的數字,爵豪集團的內部裝修卻并不豪華,至少沒有小齊想象中富麗堂皇。因此她選擇用“低調”和“樸素”來形容。
即使在閻允豪的關照下,她也依舊經過層層關卡,登記姓名,學生證號碼,來訪原因,然後在電梯入口處進行掃描。就像電視上,機場的登機檢查。
閻允豪當然不必經歷這些。但是他靜靜而不屑的站在旁邊,看着她像豬肉一樣經過層層檢疫,然後被蓋上一個“檢驗合格”的藍章。
穿着套裝長相甜美的前臺小姐對她說,“您可以進電梯了,”看一眼登記卡上的名字,然後擡頭微笑,“藍子棋小姐。”
小齊也受到感染,跟着甜甜一笑,“謝謝。”
閻允豪站在電梯裏等她。
她匆匆跑進去,并且撞到了頭。老實說,進電梯想要撞到頭也是非常有難度的。
張小齊自動忽略自己的出糗。閻允豪看上去對別人的事興趣缺缺。
他按下數字“19”,然後開口,“我只負責把你送到19樓。”
她低着頭,看自己腿上那塊幹涸了的血漬,然後回答,“真是非常感謝。”
一路不再有任何交談。
電梯在19層停住。她獨自走出去。看上去再平常不過。
似乎完全忘記了電梯裏還有一個幫助過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