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破碎

霧氣缭繞着荒地,天邊剛升起一點灰白,惡念就消失地無影無蹤。它們沒法出現在陽光下,永遠只能藏匿于黑暗。

喬然見謝穎安然無恙地從旅館裏走出來,驚奇地睜大眼睛:“他放過你了?”

謝穎抿着嘴巴臉色并不好看,“方沉快要醒了。”

“哦。”喬然笑起來,“你逃過一劫。”

算是逃過一劫嗎?謝穎不清楚,她回頭往樓上看,看着四樓的窗戶。

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懼怕聶時,不敢與他對視。她怕那雙黑沉陰郁的眼,那裏面什麽也不裝,沒有情緒沒有波瀾。聶時執行任務就像個機器,不在乎那些人所犯下的罪也不在乎他們會怎樣慘死。他總能準确無誤地擊殺惡念,即便受傷拖着一身傷痕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将它們的頭顱捏碎。她有陣子甚至懷疑聶時是否存在人性,它們是不是随着死亡和時間一塊流逝掉了,才造就出聶時這樣的怪物。

可就在剛剛,她在那雙眼裏看到不一樣的情緒,一種複雜的更接近于人類的感情從中閃現,脆弱地好像一觸就會碎。

感到荒唐的同時她又覺得理所應當。她身後就是方沉,聶時把她當做空氣,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走到方沉面前,停住步伐,手擡起又落下,踟蹰着不敢上前。

謝穎忽然覺得空氣都稀薄了呼吸不過來,難以再待下去,迅速轉頭走下樓……

叮鈴——

“喵~”

鈴铛聲和貓叫一同響起,謝穎回神看到喬然腳邊的貓,“原來跑到這裏來了?”她問,像在問那只貓又像在自言自語。

“上面什麽情況?”喬然往前一步,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謝穎伸手攔住他:“打住,你是挨打沒夠嗎?別給我上去湊熱鬧。”

“可是……”

“已經夠了。”謝穎表情難得嚴肅,壓着眉直視喬然,“他會記起來的,很快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什麽都不要做了……”他已經夠痛苦了。謝穎把最後半句話吞進肚裏。

……

“聶時。”方沉叫眼前人的名字。

聶時蹲下身輕輕拽住方沉的手腕,傷口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方沉手腕的肌膚光滑,隐約看見青色的血管。聶時卻像什麽都知道,堪堪攥着,指尖冰涼的溫度凍得方沉打顫。

那股窒息感又湧上來,頂着喉嚨,方沉的眼睛模糊了,牙齒打顫,最終攥着聶時的衣襟,頭低下去,将□□咽下肚。

他逃不掉。他要為自己犯下的罪承擔後果,他會死然後永遠消失。

本來不應該害怕,和謝穎對話時他表現的冷靜異常,可是見到聶時,絕望感撲面而來席卷周身。

聶時虛環住他,拍着他的背。

方沉擡起頭,眼裏混雜着淚珠,是破碎的,嘴半張開又合上。

他沒有什麽話好說,說什麽都是無用。

天要亮了,帶着溫暖的晨光,世界仿佛剛剛蘇醒,方沉卻知道他們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微弱的光鋪灑在長廊上,方沉仰頭吻住聶時,很輕盈的吻,唇貼着唇,這一回是他主動将自己湊過去。盡管體內翻絞成一團叫嚣着恐懼,他還是義無反顧湊上前去。

他不許自己再逃了。

聶時加深了這個吻,将舌頭探進去,吮吸着,手半撫方沉臉頰。

周圍的一切都褪色,朝陽、長廊、初晨的微風和冰冷的體溫,它們一點點模糊,最終歸為虛無。

過往清晰映在腦海裏,它們是道墓碑,時刻提醒着方沉。

聶時将方沉的手臂拉起,在并無傷痕的手腕上落下一吻,又将腦袋埋進方沉的頸窩環抱住。

聶時說:“抱歉。”

方沉張口,聲音幹澀無力:“你、在為什麽道歉啊?”

“沒能保護好你。”聶時的聲音悶悶的,在方沉肩膀上震動。

多少有些癢,方沉望着天花板,竟然還能笑出來,心口很疼像被人生生挖出一塊。

“我才不需要保護。”方沉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有一點說服力,“倒是我該道歉吧?”白灰色的天花板,他盯着,上面有一小塊灰黑的污漬。

聶時側過頭,把唇貼在他頸間,溫涼。

盯得眼睛酸痛,方沉眨眼,“是我先丢下你的啊。”睫毛在顫抖,他壓抑着情緒,眼淚滾落下來,要把人燙得皮開肉綻。

所以責怪吧或者怨恨。

是他沒有堅持到最後,退縮了,把聶時留在原地。

“沒有。”聶時又将他的眼睛遮住,任由那些滾燙的液體灼傷自己,“你沒丢下我。”聶時蓋住方沉的眼睛,将吻落下去,輕吻他的唇,“我說過會一直跟着你,你甩不掉我。”

此前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爆發,方沉抓住聶時的手腕,頭低下去抵在他掌間,喉嚨裏發出嗚咽聲,随後越來越大聲變成哭嚎,響徹整個長廊,刺破天際的雲。

他不想再逃了,他逃不掉的。

他要墜落進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

天并沒有完全亮起來,依舊是灰蒙蒙的,方沉回到房間後一直看着窗外。漸漸落雨了,噼裏啪啦打在玻璃上。

他一直看着,像在等什麽,等了很久,脖子微微泛酸,窗上已經形成雨簾,房門才緩慢敲響。

他轉過頭站起身,走上前把門打開。

門外的情侶沒想到方沉會這麽快回應,臉上出現一瞬僵硬,互相看一看,張瑞把頭撇過去,王慧雯只好說:“該上路了。”

的确該上路了。

方沉握着門把的手松開,輕點頭:“嗯。”說完又擡眼,“你們……天黑後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王慧雯立馬慌張起來,一把抓住張瑞,“聽到什麽?”

方沉看着兩人,他們在緊張,不自然地緊張,他觀察幾秒而後搖頭:“沒有,我睡着了,想着你們會不會沒睡。”他說謊,語調平穩甚至少有起伏。

王慧雯松了口氣,“什麽也沒聽到,我們也睡着了。”

“哎呀你跟他廢話那麽多……”張瑞嘀咕了一句,瞥一眼方沉好像故意說給他聽的。

方沉問:“你們剛醒嗎?”

天亮有一段時間了。

這回王慧雯沒有立馬回答,而是看向旁邊的張瑞,張瑞裝出不耐煩的模樣:“不然呢?我說到底還走不走了,你不走我們可趕着走呢。”說着往外走去,不給方沉再提問的機會。王慧雯緊跟着,拽住男人衣角,湊到耳邊小聲說着什麽。

方沉沒有立刻走,看向落雨潮濕的窗外,外面站着一個人,好像也看到他,伸出手來大幅度揮舞,被穿紅衣的拽走了。

方沉嘴角不明顯地抽動一下。

那對情侶已經消失在走廊拐角往樓下走。長廊的盡頭一片漆黑,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陰冷非常。

方沉轉移視線往暗處看去,“你不要跟着我了。”他勾起嘴角笑一笑,眼睛彎起來似乎又回到十七八歲,日子雖苦但還可以暢想未來的時候,笑意明媚,“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可是現在什麽也沒有,沒有未來,沒有出路。

他沒看到聶時。或許聶時也不想讓他看到,正在發小脾氣,因為自己趕他走。

方沉輕輕揮了揮手,算作告別,然後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

他得跟上那對情侶。

外面的雨下得不大不小,方沉跑到車門前,張瑞已經發動車子準備走了。他打開車門,雨聲闖進車廂也驚擾到旁人,張瑞語氣不太好地說:“趕緊關車門走了。”

方沉坐下來,發間微微濕潤,撩開額前的頭發,正看到王慧雯透過後車鏡打量他。

“你在看什麽?”

王慧雯一驚,手不知道該擺哪裏,有些慌亂地揮舞一下,心虛道:“沒……”

方沉看着她的手指,想到最開始遇到她,自己在垃圾桶前幹嘔,女人積極地遞上前一塊紙巾。

他好像又聞到垃圾桶裏的酸臭味,彌散在空氣中久久散不去,眉微微皺起來,想吐。

車在路上行駛,雨刷唰唰作響,一下一下戳進心坎裏,惹得人心煩意亂。

擺在車前的手機忽然黑屏了,張瑞讓王慧雯開機重啓,自己繼續往前開。王慧雯搗鼓了一陣打不開,舉着手機不知所措。

“用我的吧。”方沉把自己的手機往前遞。

張瑞吊起來的心歸回原位,看了方沉一眼,神情說不出的別扭。

王慧雯打開導航,車子繼續往紅點方向行駛。

雨一直在下,道路變得泥濘,輪胎碾過泥土砂礫,搖搖晃晃地繼續前行。

“我們要去哪裏?”方沉忽然問,眼睛始終沒離開車窗。

“去哪裏?去B市啊。”王慧雯回應着,方沉在明知故問。

“你們之前去過B市嗎?”方沉似乎很好奇。

“沒去過……”王慧雯遲疑回答道,看向張瑞。

張瑞也搖搖頭。

“那為什麽去那裏?”

“除此之外還能去哪兒?”王慧雯茫然了,仔細想着,除了B市……還有哪裏?沒有。她只記得B市。

可這不正常。

意識到這點,她背後瘋狂冒汗,看向張瑞,發現張瑞也瞪大眼睛緊握着方向盤。

不對勁。

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車廂裏靜默片刻,方沉忽然喃喃道:“你們真的一直在逃呢……”

張瑞受不了了,幾乎是暴怒:“你要是不想跟我們一塊就直說,現在就從車裏滾下去!”

方沉似乎被吓到了,睫毛一眨兩眨,最後有些茫然地低下頭又擡起來:“抱歉。”他說,像無辜受訓一樣委屈。

那種詭異感又爬上王慧雯心頭,她頭皮發麻,求救似的看向張瑞。張瑞沖她點點頭,兩個人無聲交流着。

雨還在下,會一直下,會淹沒城市。起霧了,短暫将他們藏起來,将罪惡掩蓋。

作者有話要說: 怕你們忐忑,我要說一句,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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