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逝
宮裏起了*,吵醒夏磊。喚來錢小春,“外面發生什麽事?”
錢小春見慣不怪,“沒事,殿下,您安心睡吧!郭總管在搜查內侍的房間。還不是為了那‘無名書’。”
夏磊輕嘆,已經搜了好幾遍,怎想到宮裏還有人在傳?《藥诰》一文在城中已掀起血雨腥風,這殺頭的東西竟入了宮裏。宮中人都小心謹慎,斷不會留這要命的貨,只怕是有人背後興風作浪,故意擾得宮內不寧。夏磊想不出作亂的是誰,再嘆了聲,躺下了,但人已睡不着。
為《藥诰》一文,聽聞已有上百人喪命,仍未查出作者。宰相岳貞淑、副相範正飛,以及朝中各大人輪翻進谏,勸女帝息事寧人,莫再擴大,另勸女帝懲處欺壓平民的“獻藥使”,暫停或減少擾民的采藥行動,女帝大怒,斥退諸臣。怒歸怒,怒過之後,女帝還是覺察到國內因此事引發的動蕩,對大臣們的建議采納了部分。首先将欺壓百姓的幾名“獻藥使”革職查辦,其次釋放了部分無辜受累的書生;但《藥诰》作者必須正法,案子還得查下去,而尋找雪靈芝的行動,既不能減少,更不能暫停,還得辦下去。
無論宋玄詩的病好與不好,這勞民傷財的事也只到夏季為止。夏磊期望早結束,國內早日平靜。
春暖花開,女帝的政策沒有絲毫變化,民怨不可化解。民間士人對女帝的微辭越發多了,幾大書院的學子無不以批評時政為己任,更有甚者暗發譏諷詩詞,嘲笑今上。拖了數月的“藥诰案”總算告破,作者被捕,女帝判其淩遲,衆臣勸阻,才改了斬刑。行刑當天,這諷刺今上的罪人如同英雄一般,法場上狂傲作詩,再刺女帝,下邊亦有士人焚香祝酒,為其送行,都說女帝殺的不是罪人,而是為國為民的忠義之士。
女帝甚感民心遠去,但眼下需要挽回的不是民心,而是越發混亂的朝堂。岳貞淑、範正飛等人都是有才學之臣,也曾深得女帝信任,然而經歷“藥诰案”後,女帝深覺這些人與自己觀念有異,不那麽相合了。有臣下建議,不如請前宰相司徒仲文回朝住持大局,司徒仲文乃朝中元老,在士林中也頗有威望。女帝不是沒想過此人,但憶起前不久與其發生的不快,沒有立刻同意,只回複再考慮。可司徒仲文将回朝的消息卻傳出去了,一時間朝堂人心惶惶,特別是司徒仲文的政敵們,或驚恐,或已開始暗中盤算。
宮裏的桃花林正是盛季,錢小春提議夏磊前去賞花。宮裏的桃花年年開,年年賞,已沒多少新意,夏磊不太想去。正巧,風铮和程啓賢來找,夏磊便不去桃林,與他們聊了起來,說的都是宮裏瑣事與國政佚聞。
“朝政一亂,就有人叫着請司徒仲文回朝,藥诰案會不會從頭到尾就是司徒家的陰謀呢?”風铮如閑聊般說出來。其實這不僅是宮裏的懷疑,朝堂裏懷疑的也不在少數。
程啓賢驚了,“費盡心思才削弱了冷泉宮的勢力,要是司徒仲文回朝,冷泉宮不是又得嚣張起來?我們還有活路嗎?”
夏磊到不覺得此為司徒氏的陰謀,“陛下是個好面子的人,才把司徒大人趕出朝,不會這麽快召他回來,或許是有人故意将此事往司徒家族那邊引。越這樣鬧,陛下越不會原諒司徒大人。”
風铮、程啓賢亦覺得有理。不過風铮又道:“陛下雖不會立刻請回司徒仲文,但如果朝政持續不穩,陛下也不得不考慮這條建議。陛下盡管任性,可也是顧大局的明君。”
夏磊嘆道:“這亂局的根源還是在流照宮那邊,只要他病愈了,不再吃那雪靈芝,朝政自會穩定,國家自會安康。”
“服藥到現在,他的病已大有起色,定會全愈的。哥哥放心吧!”風铮寬慰,而又擔憂,“只是因為這樣,陛下對許靈坤越發信賴了。”
一旁程啓賢擔心道:“那布衣醫者治好了宋玄詩的病,自會離宮,他能幹出什麽壞事?只怕宋玄詩病好了,又會興風作浪。”
正說到此,錢小春慌張來報,“殿下!流照宮出事了!”
三侍君聽了消息,立刻趕去那邊。本來病情已有好轉的宋玄詩,今晨突然吐血,情況急轉直下,十分危急。
入了宮,只見許靈坤正為宋玄詩把脈。司徒明達已先到,在床邊站着。女帝也到了,坐在床沿。見宋玄詩昏迷不醒,皇甫淼龍顏大怒,責問宮中侍者,內侍們吓得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他們不知是何原故,只是今早宋玄詩照常喝了藥,不久便吐血昏迷。
許靈坤拿了藥碗,聞了碗中殘餘藥氣,又以手指沾了點剩餘湯藥放入口中。不多時,大驚道:“陛下,郎君今日所服之藥與平日不同,裏邊多加了味藥。此藥名‘幽幽草’,長于塞北胡地,此物本無毒,但與雪靈芝藥性沖克,兩者若一同煎煮,便會産生毒物,取人性命!”
“取人性命?”皇甫淼驚住,“那阿詩……是誰加了這種藥?”
許靈坤不答,旁邊風铮卻說:“抓藥煎藥是由藥房的人負責,誰加了幽幽草,一查便知。”
“郭宗誠!”皇甫淼下令,內侍總管伏首聽命,“上到藥房管事,下至跑腿小侍,統統抓起來!嚴加審問,定要查出此人!”郭宗誠領命,即刻退了出去。皇甫淼心疼起宋玄詩來,對許靈坤道:“神醫,快快給阿詩治病!”
許靈坤未有動作,拱手嘆道:“陛下,恕草民直言。雪靈芝乃天地稀有之物,其産生的毒性亦是稀有,此毒無藥可解,草民無能為力。”
“無藥?什麽意思?是說阿詩沒救了?”皇甫淼瞪大雙眼,“你不是神醫嗎?不是能起死回生嗎?怎能說沒救了?救他啊!救不活,朕砍你頭,誅你九族!”
許靈坤面無懼色,仍然直言:“陛下若要如此,草民無話可說。生死有命,草民傾畢生所學,只能為郎君延續數天壽命。”
皇甫淼由怒轉哀,轉身抱住宋玄詩,輕聲抽泣。
自此日後,女帝不理朝政,整日呆在宋玄詩床邊陪伴。宮裏的太醫都去瞧過,都說治不了。女帝除了怒罵他們無能,便是望着宋玄詩黯然神傷。到了第三天,宋玄詩醒了,女帝才稍有喜色,但宮裏人皆知,此乃回光返照。
宋玄詩說要看桃花,女帝移駕桃林。此時正是桃花盛季,滿園粉紅,生機勃勃。宋玄詩要花,女帝親手摘了枝送到他手中。粉紅花瓣在蒼白皮膚下也顯得褪了色,他倆相依着,侍者宮女退了老遠。
“記得小時候與陛下相遇,也是這季節,不過那裏的桃花不如宮裏這般繁盛。無人照看的野桃,開的花稀疏有病,結的果酸澀難咽。”宋玄詩看着手中花枝發愣,“陛下喜歡宮裏好看的桃花,還是宮外難看的桃花?”
“愛君喜歡什麽,朕就喜歡什麽。”皇甫淼在他耳邊輕語。
“臣喜歡宮裏的,開得漂亮。有人呵護,沒有蟲害,這樣桃樹自己也覺得幸福吧!”宋玄詩喜喜地欣賞,但不多時,似想到傷心事,皺起眉來,“宮裏的桃樹好多,枯死一株,陛下也不會心痛吧?就算沒有桃花,還有別的花。”
皇甫淼搖頭,“不是這樣,花雖多,能陪着朕的卻只有阿詩。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讨飯、一起賣藝嗎?”
“如此,臣還是喜歡宮外的桃花。雖然色有不及,卻獨此一株,見過的人都會說美。聽聞宮外的花比宮裏的花開得長久。臣若不進宮,這花期也該長些吧?”宋玄詩無力垂頭,花枝落在膝上,如同素衣之上的繡飾。
一股清淚流下女帝臉頰。粉紅花瓣飄落清池,短暫的盛季已盡。
天喜十二年春,女帝皇甫淼最寵愛的侍君殁了。女帝七日不朝。衆臣請見,不見。據宮裏人透露,女帝尋了許多民間花草,與宮中花草擺放一起,要看它們誰的花期更長,誰先凋落。花期縱有長短,卻終免不了一謝。大齊的國政便掩蓋在了遍地碎花的殘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