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歷史
赫爾格蹲在交易所的漆黑隔間時,每日被抽血化驗,據說是為了體檢和确認種類,但他想不出什麽體檢需要頻繁地抽那麽多血。之後确認了拍賣日,他被麻醉之後推上了手術臺,截斷獸角,以便于為了新買主植入芯片。沒成想醫療人員誤估了麻醉劑量,當切割片嵌入獸角的一剎那,他劇烈地掙動了起來,但并沒有人停下來加大麻醉,反而硬将高速旋轉的刀片按了下去。
他們真不該這麽做,因為他們同樣誤估了手術綁帶的牢固程度,獸人在劇痛之下掙脫了束縛,尖銳的利爪立刻捅穿了面前人的喉嚨。
手術室頃刻間一片混亂,當帶着電擊槍的警衛員們沖進屋子的時候,雨點般的鮮血已經塗滿了手術室四面的白色瓷磚,地上只剩一個掙紮的護士,試圖爬到門口,手肘和膝蓋一直因為粘稠的血液而打滑。
從此以後,他的籠子和手環都換成了特制金屬。
如今,他手腕和腳腕已經沒有鐐铐了,合金籠子換成了更大的、綠油油的的房間,家具和牆壁都軟綿綿的,赫爾格知道,這與其是為了舒适考量,不如說是将所有利器都收起來以防萬一。他原本以為籠罩着城市的穹頂是最難突破的關卡,混進城市之後便暢通無阻,現實卻是他被關在這個稍大一點的籠子裏,寸步難移。
關在這裏,每天被當成熱水袋,最近他自己甚至比尼祿睡得還快。
思及至此,赫爾格不爽地擡起頭來——尼祿又在自己房間坐着,腦袋上戴着那個奇怪的頭罩,手指有節奏地顫動着。最近他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此處,先是一言不發地“工作”,然後進入“閑聊”環節,最後自然是“睡覺”。
赫爾格無意間一使勁,手中的抱枕套支離破碎,內裏的棉絮滿屋飛。
“阿嚏——阿嚏——”尼祿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摘下頭罩捂着鼻子,臉因為頻頻咳嗽而憋得通紅。
“又怎麽了,”尼祿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揉了揉鼻尖,頗為懊惱地低聲嘀咕道:“不是說增加陪伴時間就會減少破壞行為嗎……”
赫爾格:“?”
他第一個反應是——他能從這面癱小鬼的臉上讀出“懊惱”這種細微的情緒了。
遲來的意識是——等等,這小子是把自己當成了需要主人注意力,否則就在家裏搗亂以引起關注的寵物貓狗嗎?
赫爾格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捏炸了。
尼祿果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起身,專注地看着他,看樣子還想伸手過來摸摸的腦袋。
赫爾格下意識後仰,但微涼的手指依舊撫上了他的頭頂,穿過白色的頭發。這觸碰一點也不疼,甚至有些癢,但赫爾格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開,背脊甚至起了一層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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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戰栗于他非常陌生,形似一股原始的恐懼,但他一時間無法确認這種恐懼的對象是什麽。
赫爾格揮開他的手,欲蓋彌彰地甩了甩頭發,問:“你每天呆在這裏不悶嗎?我要憋死了。”
尼祿思考了片刻,搖頭。
“就不能出去走走嗎?每天關在屋子裏,我骨頭都要生鏽了!”
“你想去哪裏,”尼祿在腦內搜索了一番适合攜獸人出席的社交場合,了然道:“你想去宴會嗎?”
“宴什麽會!”赫爾格簡直覺得雞同鴨講,“我說出去,到這個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曬曬太陽,陽光雨露!”
尼祿聞言沉思了良久,終于輕聲說了一句:“我不能出去。”
“什麽意思?”
“我不能去到外面,會生病。”尼祿說。
赫爾格愣了一下。
此前就聽說過智人身體弱——城市周邊已基本被八個區晝夜不息傾倒的垃圾所包圍,有害垃圾的輻射甚至未淨化的空氣水源對智人都非常有害,所以才出現了穹頂,将城市整個籠罩起來。
外面的世界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零星散布這一些貧民窟——被放逐的雅人和混血生活在被荒廢的城市遺址裏,這裏在舊時原本住着千萬人口,如今遍布空置的樓房,布滿了所謂“基塵”——一個地方被荒廢久了,就會莫名其妙出現很多絨絨的塵土,一層又一層地重疊,緩慢吞噬建築和生命。人類從很久之前已經開始研究要抛棄這個資源枯竭的星球去其他的太空移民基地,最終也因為科技和成本而計劃作廢。
但自從“藥物”的普及,智人受環境影響的副作用已經小了很多。但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的确比其他智人看起來更加虛弱一些,按理說,以他揮金如土的財力不應該吃不起藥。
他轉念一想,尼祿的确有很多常識性的、關于外界世界的知識完全缺失,他所有關于“外面”的認識,全部都是間接看來聽來的。
赫爾格心想:我好歹還過過幾十年自由日子,你卻從出生到現在都活在籠子裏。
雖然外面的世界不過就是垃圾,人就算走出城市,走出太空,也只有無數的垃圾。
“那好吧,至少城市裏其他地方可以去吧?”赫爾格決定暫時不去深究,“我看有人在坐一種……天上的火車,那個能坐嗎?”
尼祿問:“你沒坐過城際輕軌嗎?你想去下城?”
赫爾格根本無所謂去什麽上城下城,單純就是想要擴大活動範圍:“對。”
尼祿思忖了片刻,輕輕皺着眉,再次露出懊惱的神色:“可是我最近很忙,不能帶你出去玩。”
赫爾格吐血了——說到底對方還是把他當成一個需要主人遛彎的寵物。
“行吧,”他嘆了口氣,“那這棟大樓其他地方呢?比如其他房間,這總可以吧。”
只要能邁出這個小房間一步,就是一點微不足道的進步!
尼祿想了想,站起身來,看來是同意了。赫爾格激動地也“咻”地爬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和手肘的關節,跟在尼祿身後。
尼祿手摸上門把手,門框便亮起一道綠色的邊框,是權限解鎖的象征。赫爾格略一低頭出了門,重新站在了全景玻璃的走廊上。
再看一次,腳下的景象除了壯麗,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自欺欺人般的繁榮。
尼祿向右拐彎,赫爾格心下疑慮——他記得自己是從走廊左手邊的電梯被帶上來的,這是要去哪?
尼祿走了兩步,來到下一扇門前,摸上門把手。赫爾格心中警鈴大做,不會吧不會吧。
尼祿打開隔壁的門,禮貌地等着他。
赫爾格不抱希望地問:“到了?”
“嗯,”尼祿點點頭,“這是我工作室,你可以看電影。”
得,耗時30秒,旅游結束了。
赫爾格環顧四周,好嘛,這裏更無聊,連棵假樹都沒有。
整間屋子四四方方,光禿禿的。一側的牆壁中間有一塊純黑色的塗層,兩側內嵌着櫃子,裏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片。另一層有一個圓弧形的大辦公桌,靠背椅上連接着全包覆式的金屬頭罩。
尼祿剛走到辦公桌前坐下,赫爾格便忍不住出聲:“喂。”
“又怎麽了。”
“這裏更無聊。”
“你可以看電影,”尼祿手指在桌面上點了一下,黑色的牆壁上裂開一道細長的口子。“你可以随意選一個碟片。”
赫爾格走近一看,原來滿牆的厚玻璃片居然都是碟片。他随手抽出來一張,放到裂口邊,輕輕一使勁,玻璃片就被吸進去了。
原本黑色的牆壁亮起畫面,蔚藍色的大海充斥眼前,一部關于自然環境的風景片。
這些畫面赫爾格本人也沒見過,他沒見過海,十歲以前随家人定居在殘破雨林的邊沿,他曾經擁有過一個小小的樹屋,他和哥哥沒事就在裏面玩耍,藏了不少橡子和松果,又經常被松鼠偷走。但雨林的面積每天每年都在縮減,終于連樹木和淡水都寥寥無幾,他們只能被迫遷徙。
一個半小時轉瞬即逝,赫爾格看得起勁,立刻又換了一張玻璃片。他看自己的家鄉,看過去的歷史,看一切開始之前——在沒有“智人”“雅人”和“獸人”之前的世界。
西歷2022年5月3日,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基因變異體獸人。最初,醫生以為這只是一種較嚴重的返祖現象,是極其罕見的個案。但随即在世界各地的新生兒産房也開始頻繁報道出現返祖人類,這些人彼此之間并沒有任何親緣關系,醫學界和生物學界熱鬧了好一陣子。幾年後,獸人這一只基因鏈條的生物特征也固定下來——銀白色頭發,紅眼,獸角。除此之外,獸人小孩顯而易見地比其他同齡人更高大、更強壯、速度更快,他們更易被選做體育特長生、職業運動員、暴力機關的執法人員,奧運會賽場的領獎臺幾乎再看不見普通人類。相對的,學校裏因為獸人學生打架而造成他人骨折重傷的新聞,獸人為首的團夥打砸搶劫的新聞以及獸人警察出勤時誤傷民衆的新聞也經常被排做标題擠占人們的眼球。
與此同時,第一個智人的出生案例并沒有明确的日期記載,因為生物特性不太明顯,但普遍顯現出了類白化的外貌特征。智人在學校裏成績碾壓其他小孩,名牌大學和一流工作的錄取名額幾乎一邊倒地全是他們,普通家庭數十年來辛苦培養的小孩完全失去競争力,反對和抗議的聲音日益激烈。
彼時經濟蕭條,資源枯竭,極右翼思潮席卷全球每一寸角落。智人和獸人開始被排擠,被歧視,被邊緣化,被刻意控制錄取、就業和置産名額,最終進展到甚至不被當做“人”看待。獸人先祖分化出更高大、更強壯的重種,被人類視為極端危險的異類,而後作為廉價勞動力被奴役壓榨。智人先祖分化出腦神經活動更加活躍、智力更加優越的種族,被囚禁在“智人”農場,大腦直接鏈接神經元貼片,變成一個個比電腦更加智能的工作單元。
呼籲平權的左派聲音,于經濟一再下滑的大背景中淹沒,沉寂,微乎其微。
不知什麽時間點和契機下,(紀錄片裏沒有說),一些有膽魄的智人找到了部分有頭腦的獸人,雙方一拍即合,決定聯手。兩個隊伍在地下不斷發展壯大,各司所長,協同合作,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們發現了獸人身上的部分提取物能夠對智人體質有增強效果。
這項鬥争耗時良久,面對着巨大的人口、資源和科技劣勢,最最基本的人權訴求也是條艱苦的道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獸人和智人聯盟終于取得了肉眼可見的進展,雅人(普通人類的後代)先祖之中也複蘇了不少“和平共處、求同存異”的呼籲聲。
最初聯手的兩位智人和獸人先祖被冠為先知,兩人握手的雕像在中央廣場被豎起,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似乎觸手可及。雕像前面,無數行色匆匆的雅人神色各異,或厭惡,或不屑,或麻木。
短短的一代人之後,獸人和智人的聯合陣營勢力快速超過了雅人,雙方優劣互換。然而,聯合陣營的內部早已日積月累沉澱了大量的小勢力、小團體,陣營高層也因為權勢争奪開始彼此消耗,矛盾日益尖銳。這種矛盾的表象是“種族差異”,但實際內核不過是“分贓不均”。
再之後的事情,不用紀錄片赫爾格也知道。廣大獸人迎來勝利曙光的前夜,智人倒戈,反手就把革命隊友入藥了。
這部歷史片時間線非常長,分了好多集,赫爾格開始看得津津有味,逐漸眉頭緊鎖,原本悠閑的心情凝固起來。他數日以來,首次覺得自己頭腦中的血液冷卻下來。
好吃好喝好睡的日子裏,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竟然被潛移默化地圈養得安逸舒坦了。
玻璃片從裂口中彈出,赫爾格沒再起身更換,反而坐在原地沉默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尼祿摘下頭盔,擡眼打量了一圈,問:“不看了?”
“嗯,”赫爾格說,“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