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審判
赫爾格站在原地,腳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他心跳聲如擂鼓,耳膜轟鳴,被算計的憤怒和無路可退的恐懼交織在一起,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經。他無法錯開目光,只得和走廊那端的研究員定定對視,對方微微一笑,取下了面罩,露出一張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智人面孔——細軟的小麥色頭發,蒼白的皮膚,臉頰和鼻頭有零星雀斑,嘴唇薄而沒有血色,叫人看過就忘,留不下半點印象。
然而正是這樣一張臉,此刻卻散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那人直挺挺地站着,仿佛剛才倉皇害怕、唯唯諾諾的根本就是另一個人。他雙手合十,做了一個“打開”的動作,彬彬有禮地看着他。
赫爾格茫然地低頭,拇指捏住挂墜頂端的金屬,輕輕一旋轉,只聽“咔噠”一聲,果然是機關,果然是毒藥。
赫爾格抿緊嘴,像是試圖否定這一切般甩了甩頭,對方見狀怔愣了片刻,又很快了然地笑了一下。
赫爾格覺得他精神狀态屬實有點詭異,警惕地繃緊了神經:“你先等下,聽我說,我不是……”
“我明白,”智人打斷了他,他的聲音在刺耳的警報聲中缥缈不清,“我們時間不多,但別擔心,不會懷疑到你頭上的。”
“什麽?不是……”赫爾格說,“這是個誤會,我沒有要……”
赫爾格尚未說完一句完整的話,卻只見對方擡手拉開了防護服的拉鏈,從懷裏掏出了一把裝着消音器的手槍。
赫爾格:“!”
幾乎是出于本能地,血液在一瞬間回到他的四肢百骸,赫爾格下意識就要朝旁邊躲閃,但那研究員緩緩擡起了槍口,卻是曲起手肘,朝着自己。
赫爾格下意識道:“等等……”
他要自殺,赫爾格瞪大雙眼,但為什麽。
“訪客是帶不進來這個的,而且你之前一直有不在場證明。”研究員壓低聲音,語氣平靜得駭人,“襲擊的事都會算在我頭上,他們很快就能查到,之前拉響警報的人是我,監控裏卻并未顯示有別人從原液庫裏跑出,一切都是我謊報的。結合我身上的硝煙反應,以及這支槍的在案登記,我會作為一個瘋子被談論、被遺忘,然後被歷史所銘記,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赫爾格還沒能完全消化他的話,也來不及沖到他面前。智人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眼珠中隐隐閃動着狂熱的光芒,神色卻十分安詳,帶着一種視死如歸的滿足。
“你別沖動。”赫爾格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沒有将這幾個字說出聲音,
Advertisement
“為了我們共同更好的未來。”智人最後這樣說。
講完這句話,智人立刻将槍頭塞進自己嘴巴,而後果斷扣下了扳機,他的後腦勺瞬間爆開一朵血花,血液和腦漿噴濺而出。随着“噗通”一聲,他的膝蓋重重砸在地板上,臉朝下一趴,橫在走廊中央,死了。
赫爾格驚愕萬分,渾身發涼,止不住地顫抖。
這研究員居然毫不猶豫犧牲了自己,只為給他鋪路?
智人出演一個神智失常、胡言亂語,并且還發狂朝同伴痛下殺手,最終畏罪自殺的工作人員,是在方便他下毒并最終脫出懷疑?
等等,等等啊!赫爾格的大腦徹底過載了,到底為什麽,為什麽可以做到了這個地步?
這人與他素未謀面,憑什麽相信自己能夠完成這項沉重的使命?而且竟然還不惜用死在他眼前,來勒緊他的喉嚨,逼迫他做出選擇。
這是誰的主意?是道奇嗎?還是這個研究員自己的選擇?還是道奇給他洗了腦?赫爾格快要無法思考了。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此時不動手,那麽這個人就白死了。
不止如此,如果他此刻不動手,過去所有人都白死了。在獸人漫長的鬥争歷史之中,鮮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夠憑一己之力、一個舉動,極大可能扭轉劣勢,結束全族暗無天日的苦痛掙紮和屈辱折磨。
赫爾格迷茫地回過頭——營養劑原液庫的門對他大敞,他只需要被手中的小瓶放到水箱底部,然後用機械臂倒進去攪拌均勻即可。很簡單的——他試着将手摸上那冰涼的操作臂——他才剛看尼祿操作過一遍,甚至能在腦中模拟出整個過程。
他只需一個念頭,五分鐘時間,就可以完成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已經有人替他死了,如果今次失敗,道奇也并不會放棄,下次還會派人來,屆時只又會有更多人死去。
只要……只要尼祿不喝那個藥就沒事了,赫爾格急促地呼吸着,心想:我會提醒他、會看好他的,不管找什麽借口,只要他別喝這個藥就行。反正他小事都聽我的,而其他智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當初貪婪地擴張城市,侵略獸人,又何嘗顧及過無辜獸人的子孫後代?他們抓走自己最愛的哥哥,将他作為實驗體、作為藥引子才開發出了初代營養劑,最後再毀在這原本救命的神藥上,也不可謂不是一場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捉弄。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
尼祿的一切也全毀了。
他的追求、他的心血、他的夢想……
歸根到底,這不是他的責任。赫爾格雙手顫抖,鮮紅的液體在剔透的水晶吊墜中輕輕搖晃,嘴裏甚至泛起了一絲血腥味。
他怎麽可以、他哪來的權利,做這麽大的決定?他又憑什麽去主宰所有智人的命運,又憑什麽為了誰複仇?
他樂意為自己的哥哥複仇,對象山這樣的人渣毫無憐憫之心,可其他人呢?所有智人……就連那些尚未來得及長的小孩兒也有罪嗎?為什麽,只因為他們是智人?
單純以血脈和基因來論定生死命運,他和智人又有什麽區別。
他不是神,可審判日的法槌卻交到了他的手中。
赫爾格看着手心的挂墜,苦笑了一下,伸手轉動頂部的金屬,“咔噠”一聲又将其阖上了。
唾罵我吧,赫爾格心想,将我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吧。
巨大的水箱靜靜伫立眼前,赫爾格悲哀地凝視着其光滑的金屬外殼,忽然發現自己身後還站着一個身影。
他的背後瞬間被冷汗浸透了,赫爾格僵硬地回過頭來,發現滿身是血的尼祿正站在門口,表情除開震驚和不可置信之外,還有濃濃的……
失望。
為什麽?
赫爾格下意識想要向前,尼祿卻退了半步。
赫爾格停下腳步,順着尼祿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手中緊緊捏着的挂墜,又看向自己扶在機械臂操作杆上的手。
“我……我不是……”赫爾格茫然地開口,卻竟然不知要解釋什麽、從何說起才好。
“赫爾格,別動。”尼祿難得叫了他的名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冰涼,“你手上拿的是什麽?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