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往昔(二)

他其實不大想跟周越扯上太多關系。

在學習之外,李廣榆是一個十分木讷的人,十幾年來,除了夏靜因為是父親世交家的女兒,而且從小與他同班,姑且還算個朋友,其他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獨來獨往。他不知道要如何談戀愛,更不知自己為何會喜歡一個同性。他只是在第一時間感到,這不對勁,也不正常,如果不加以克制,只怕會難以收拾。

他怕他會越來越喜歡這個人。

可是他拒絕不了……也不想拒絕。

周越有一輛非常老舊的黑色永久,他讓李廣榆在圖書館門口等着,自己去宿舍區把車子騎過來,然後載着李廣榆出了校門。他們穿過大半個的市區,穿過國道和鐵路橋,一直出了柏油路的界限,騎上了磚砌的小路。其時正是冬天,李廣榆坐在後座,看着周越呵出的白氣,只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已被他覆蓋。他緊緊抓着自行車座,強迫自己不去看周越的後背和脖頸,四處打量。

周越的聲音從前方頭頂傳來:“知道我要去哪裏嗎?”

“……不知道。”

“我記得你是本地人啊,沒去過芹榆水庫嗎?”

“……哦。小時候去過。”

“去春游?”

“嗯。夏靜拉我去那裏釣魚。”

周越笑道:“你和夏靜很要好,我聽她一直叫你哥。”

“……嗯。”

“經常聽她提起你,而且,她很以你為傲。”

“……”

“喂,能不能說兩句話?你總是不說話,我騎着自行車可要睡着了,多危險。”

“哦……”他應聲,想了想,有些窘迫,“說什麽?”

周越笑起來:“好吧,我還是不難為你了。夏靜說,你是個別人不找話頭你就永遠不知道該說什麽的人,看來還真不是誇張。好好坐穩了啊!”

水庫已經完全封凍,四周都沒什麽人,風從沒有樹葉的樹林中穿過,發出空曠的沙沙聲。周越把自行車停在路上,兩人步行走到水邊,踩上凍得硬邦邦的冰面。周越在冰上跑了兩步,然後蹲下,向前滑行了老遠。他回頭看李廣榆,笑道:“我是南方人,來了松榆以後,最喜歡的就是這邊的冬天,什麽都能凍住,什麽都不能幸免,殘酷而又強大。”

李廣榆看着周越,他倒不覺得松榆的冬天有什麽特別,但他喜歡聽周越說話。周越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這敲不響的性格,也不要他回答,只管自己說。他和李廣榆講他的家鄉,講他的專業,講他的同學。李廣榆這才知道,原來夏靜和周越并不是同班,兩人都在學生會,所以才比較熟。

“夏靜的性格太開朗,和誰都能稱哥們兒講義氣,我總覺得她沒心沒肺的,怕她碰到居心叵測的人會吃虧。她叫你哥,你們也親近,你有機會也勸勸她。”

李廣榆想起了上次聚會被灌酒的夏靜,點點頭:“我會和她談談。”

周越道:“那就好。”他踩着一塊石頭,向前一甩,石頭滑出老遠。“想想看,我還真是個好人,居然這麽為自己的競争對手着想。”

“競争對手?”

“夏靜沒和你說過嗎?醫學系下屆的學生會長,候選是我和她。”

“哦……”

“你說,我要不還是直接棄權好了?這樣顯得有紳士氣度,會不會比較好。”

“……”

李廣榆忽然停下了腳步,低頭看着腳下青灰色的冰面。周越也跟着他停下來:“嗯?怎麽了?”

“你……”他想了下措辭,最後還是選擇了最直白的那種。“你喜歡夏靜?”

下一刻他看到周越不自覺的站直了,微微低頭看着他,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要看進他內心去一般,反問:“你覺得呢?”

這真奇怪,我該怎麽覺得,我覺得怎麽樣重要嗎?李廣榆有些不知所措,他幹脆自暴自棄,語無倫次道:“我是想說……那個……如果你……你們其實挺合适的,我……我也許可以幫得上忙……”

他說話的時候目無焦點,說完才慌亂的看了周越一眼,只見周越微微笑着看他。李廣榆只覺得腦內轟得一聲,臉燒了通紅。他低下頭,簡直無地自容。

然而周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勞你費心了。我和你一樣,只把夏靜當妹妹。走吧。”

為什麽,他就知道自己只把夏靜當妹妹,那天的慶功宴上所有人都開自己和夏靜的玩笑,為什麽他就那麽确信,自己和夏靜之間只是純潔的兄妹感情呢?

李廣榆搞不明白,他只能看着周越的背影,輕輕呼了口氣,讓冷風撫平他臉上的溫度。

他們繞着水庫走了一圈,兩個人都凍成了豬頭,手,臉和耳朵都凍得通紅。周越打開自行車的鎖,李廣榆堅持回去的路上由自己來騎。“來的時候都是你帶我,你肯定也累了,回去的時候就我來帶你吧。”

周越上上下下打量他,笑。

“恕我無禮啊李廣榆同學,我對你的騎術,有些不放心啊。”

李廣榆對他的揶揄無動于衷,只木着一張臉道:“別看我好像只會讀書一樣,我自行車騎得還是挺好的,你不信,你讓我試試。”

周越攤手讓步。“好吧。”

周越的永久是大梁自行車,李廣榆跨過大梁,踩好踏板,讓周越坐上來,然後腳一蹬,自行車悠悠向前駛去。

“哎呦,”周越的笑聲從身後傳來,“挺不錯的嘛,我小看你了,不好意思!”

李廣榆不知道這算是優點還是缺點,在明知道別人在逗笑的時候,他也總是會很嚴肅。他不作聲的向前騎了一段,周越也不再說話,而是放開了車座,展開雙臂像猿人一樣吼了幾聲,然後收回手,很自然的,放在了李廣榆的腰際。

整個世界都停頓了一秒。下一秒,李廣榆顫抖了一下,腰一軟,整個人都要沒了知覺。車子以很危險的S型繼續向前了一點,然後他幾乎是狼狽的摔下了車,差點害得周越也中招。周越站穩後連忙過來扶他,道:“怎麽了?沒事吧?”

他低着頭,不想讓周越看到他紅漲的臉。

“不好意思……還是你騎吧。”

“你摔到哪裏了嗎?讓我看看……”

“沒事,沒事……”他盡量背着身,道:“實在是水平有限……”

周越看着他,也不再堅持,道:“好吧。上車。”

他們回到城裏時,天已經擦黑。周越半強制的請他去了一家飯館,吃了據說他最喜歡的西紅柿面。李廣榆盡量不讓自己的視線與周越交彙,雖然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可是他真的無法平靜的去看周越的臉。吃完飯,周越推着自行車,兩人慢慢走回學校,仍然是周越不停說,李廣榆偶爾“嗯”一聲。那時候松大的宿舍區還是一片二層小樓,而醫學系的宿舍則在獨立的新蓋的醫學大樓的頂層,一個在東南角,一個在東北角。進了校門,李廣榆走了兩步,站定,對周越說:“再見。”

周越看着他,道:“我送送你。”

“不用了……”

“送送吧。”

李廣榆拗不過周越,只能任由他陪着自己到宿舍樓下。宿舍樓一片黑暗,只有大門口亮着一盞黃濛濛的燈,大部分的人都去自習了。李廣榆站在門口,回頭向周越道:“好了,你走吧。再見。”

“沒事。你先進去吧。”

“……”

這真的不對勁,很不對勁,李廣榆覺得越來越絕望,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一定要讓我産生錯覺?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讓我覺得好像……你也喜歡我一樣……

他一步一頓走上臺階,回頭,周越仍然扶着自行車,站在門口,看他回頭,便揚起嘴角沖他笑。

為什麽,非得在我喜歡上你的時候找上我來,折磨我。

這讓我如何承受得了。

于是李廣榆做了人生中最大膽的決定。他咬了咬牙,又重新沖出了大門,三步兩步走到了還站在那裏的周越面前。

“怎麽了?”周越臉上仍帶着笑意,擡頭看他。他站在臺階上,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努力壓低聲音,道:“周越同學,我希望你,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你這個朋友,我不想交。”

“什——”

不等周越反應過來,他轉身就往宿舍樓裏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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