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直在照顧呢
蔣婉當年一心是想生個女兒的。她結婚前是名職業昆曲演員,工閨門旦、正旦、刀馬旦,代表作品有《牡丹亭》和《長生殿》。
傳統戲曲演員,身上的傳承感總是很強的。她想生個女兒,也是為了将來好繼承她的昆曲事業。所以當得知自己生下了個男孩時,傳承夢碎,她在産床上就哭了。
傳統觀念裏,過譽容易生驕,謙遜使人進步,加上富養女兒窮養兒,讓蔣婉很少誇贊兒子,更多的是用另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來激勵對方,從而達到使之上進的目的。養育方面更是一直走的獨立上進男子漢路線——摔了自己爬起來,小病輕易不上醫院。也不是說她不愛兒子,但她總覺得男孩子嘛,嚴厲些反而有助于他成長。
沈家子女多優秀,沈玦星除了創業這件事以外,從小到大沒讓她操心過。雖然不是最優秀的那個,但她始終認為自己把對方培養得很不錯。是懂禮識儀,尊重長輩的好孩子。
萬萬沒想到,沈玦星瞞着他們交女朋友就算了,竟然不聲不響就同居了。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事先知會他們?還有沒有把他們父母當回事了?
“你和玦星,認識多久了?”蔣婉問。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放着一杯白水,是顧照進廚房倒給蔣婉的。
“我和他是……高中同學。不過畢業後我們就沒聯系了,是今年四月在同學聚會上才重新遇見的。”顧照并着膝蓋,雙手置于膝頭,蔣婉問什麽,她就老實答什麽。
“高中同學?”蔣婉的視線自然地落到顧照的額頭,自從做過一次光動力後,那塊紅色胎記淡化不少,以至于蔣婉方才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顧照額頭上是不小心沾了什麽貼紙。
她當時還在想,現在年輕人是又開始流行古人的花钿、面靥了嗎,還怪好看的。
“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好像以前見過你。”蔣琬從腦海深處扒拉出一串記憶,是關于高中時候去開家長會的。
她記得當初整座屋子的大人,就她前頭坐了個小女孩,瘦瘦小小,頭發烏黑。邊上家長禁不住好奇,問對方怎麽自己來了。女孩像是很怕生,轉過臉用又輕又弱的聲音說,她爺爺生病了,奶奶要照顧爺爺,所以只能她自己來。
蔣婉當時聽了就覺得心裏一酸,不知道第幾次地痛恨自己生了個兒子。女娃娃多好呀,這麽乖,這麽懂事。
開完家長會回到家,蔣婉還特地問了兒子,那女孩父母去了哪裏,怎麽不在她身邊。
“她沒有父母。”沈玦星從卷子裏擡頭,說,“她是孤兒。”
蔣婉張了張口,“哎呦”了一聲,沒想到對方身世這樣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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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不容易啊。你平時多照顧照顧人家,聽到沒?”
沈玦星低下頭,注意力重新放回卷子上:“一直在照顧呢。”
蔣婉盯着面前的顧照,試圖将她與記憶中的小女孩重疊。
“那個自己開家長會的,是你吧?”
顧照愣了愣,沒想到這樣久遠的記憶對方還記得。
“是,是我。”
蔣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喃喃自語道:“還真是照顧得挺好,都照顧到家裏來了。”
為什麽她也覺得眼熟?
驚慌感褪去後,現在已經鎮定下來的顧照再看蔣婉,也有種好像在哪兒見過對方的感覺。但她又确定對方讓她眼熟的點不是多年前的家長會,而是更近……更意想不到的地方。
到底是哪裏啊。
蔣婉放下杯子,雖然已經是六十多的人了,但一雙手保養得還是相當好,皮膚細嫩光潔,手指纖長,一點不見老态。
顧照見對方微微翹起的蘭花指,忽然福至心靈,一下想起是在哪裏見過對方了。
“蔣婉老師!”她一擊掌,激動起來,“您是蔣婉老師嗎?”
蔣婉驚疑地擰眉:“我是蔣婉,但我應該沒有教過你。”
婚後蔣婉退居幕後,當起了劇團指導老師,一直到退休。這麽多年,她教過不少學生,但她确定其中沒有顧照。
顧照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我不是您的學生,我只是看過您的戲。”
馮曉娟作為昆曲資深票友,平時閑來無事就愛在院裏傳播昆曲文化,組織大家一起看片子。顧照經常被拉着一道看,其中就有蔣婉的《牡丹亭》、《長生殿》和《白兔記》。
“你看過我的戲?”
這下蔣婉更驚訝了。她年輕時候不算有名,退得又早,一些戲迷可能都叫不出她的名字,她怎麽也沒想到顧照能認出她。
“看過,不過不是現場看的,是看的DVD,我們養老院的老人家收藏的。”顧照道。
“養老院?你在養老院工作啊?”蔣婉的重點一下子被帶偏。
“嗯,在養老院做財務。我有時候也會做社工的活兒,我們養老院好多老人家喜歡您的。”
“是嘛……”蔣婉深表懷疑,“該不是玦星跟你說我以前是唱昆劇的,所以你現在說這些話來拍我馬屁吧?”
要真是這樣,那兒子也是挺上心的,而且說實話,她确實被哄得很開心。
“沒有沒有,沈玦星雖然有說過您退休之前就從事文藝工作的,但沒說您就是蔣婉老師,我真的是剛剛才知道是您的。”顧照怕她不信,拿出手機,撥通了方院長的電話。
方秀萍正在養老院值班巡查,接到顧照視頻通話的時候,一只腳剛踏進活動室。
“喂?小照啊,什麽事?”
“麻煩您幫我找找曉娟老師。”
方秀萍一眼看到活動室內與張彩霞等人打着麻将的馮曉娟,道:“巧的,你一說我就看到她了。”
她走到馮曉娟身旁,将電話遞到對方耳邊。
馮曉娟猶豫着要不要把手裏的三筒打掉,突然貼上來一支手機,吓了一跳。
“誰啊?”她擡頭問方秀萍。
“曉娟老師,我呀。”電話裏的顧照道。
“哦哦,乖乖啊,怎麽了?”三筒留着也沒用,但是場上沒人打出過三筒,說不定有人就等着這張牌呢。打不打呢?
“曉娟老師,您看手機,看我身邊的是誰。”
馮曉娟接過方秀萍的手機,眯了眯眼,然後就看到了顧照身邊的蔣婉。她不是顧照,老半天才能認出對方,她看一眼就認出來了,手一哆嗦,捏了半天的三筒就打了出去。
“呀呀呀!!”馮曉娟激動地站了起來。
對面的張彩霞牌一推:“胡了!”
馮曉娟哪裏還顧得了牌局,整個人興奮得跟個追星成功的少女一樣,拽着身旁方秀萍的衣服,臉都紅了。
“蔣婉老師!是蔣婉老師吧?”
“您好您好,我是蔣婉。”視頻那頭的蔣婉矜持地朝馮曉娟點了點頭。
“真是蔣婉啊,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老太太是真的喜歡昆曲,也是真的喜歡蔣婉,捧着手機開始訴說對對方的崇拜。兩人都是昆曲迷,雖是第一次交流,卻沒覺得有什麽尴尬,聊着聊着都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老姐姐,等過兩天,天氣涼快些了,我就去找你。我給你現場唱個《游園驚夢》,你看怎麽樣?”
“好啊好啊,你來,我們這好多戲迷呢,都特別喜歡你。”馮曉娟疾病纏身,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想到自己死前竟能親眼見到喜歡的昆曲演員,眼眶都濕潤了,“能現場聽你唱《牡丹亭》,我這輩子值了。”
挂了電話,蔣婉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沒想到還有那麽多人記得她,還有那麽多人喜歡她。她不過是名小小昆曲演員,竟能讓一位八十歲的老人說出“這輩子值了”這種話,她何德何能?
她一把抓住顧照的手,懇切道:“謝謝你,讓我知道還有這麽一幫老戲迷想着我。不久後的演出,我得好好準備準備,排練一番,可不能讓老姐姐失望。”
“您能去,曉娟老師他們就很高興了。”不知道為什麽,知道對方是蔣婉後,“沈玦星母親”這個标簽便淡了下去,“昆劇演員”這個标簽突顯出來,顧照反而不緊張了。
“您加一下我的微信吧,我把地址發您。您到時候提前跟我說一聲就好,我給您布置舞臺。”顧照亮出自己的二維碼給蔣婉掃。
蔣婉盯着她的臉,半天沒動靜。
顧照奇怪地擡頭:“老師?”
蔣婉眼裏浮現出一點笑意:“叫阿姨吧。”她翻出自己手機,“是怎麽掃來着?我給忘了。”
她雖然沒有女兒福,好在,兒子還算争氣。
顧照拿過她的手機,笑了笑:“我來幫您吧。”
沈玦星晚上回家,一進屋就看到餐桌上豐盛的三菜一湯。
他皺了皺眉,問沙發上看電視的顧照:“你做飯了?不是讓你別弄這些嗎。”
顧照等他許久,早就肚子餓了,見他回來了,連忙爬起來去廚房盛飯。
“不是我做的,我哪裏做得來這些?你沒覺得這些菜看起來很親切嗎?”
沈玦星将手指貼上湯碗,裏面的雞湯甚至還是溫的。
“……我媽來過了?”他一下子想到了最大的可能。
“嗯,我給阿姨打的下手。”顧照盛好飯出來,說,“她讓你回來了給她打個電話。”
沈玦星沒想到顧照在他家住了兩天就被他媽撞見了,想到平日裏他媽給人的感覺就是嚴厲且有距離感,便憂心道:“我媽沒有為難你吧?”
顧照擺放着碗筷,頭也沒擡道:“阿姨人很慈祥啊,為什麽要為難我?”
他媽……慈祥?
要不是菜和湯吃起來确實是家的味道,沈玦星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冒充他媽騙顧照開門了。
吃完了飯,沈玦星借口抽煙跑陽臺上給蔣婉打電話。
鈴聲響了一聲對面就接了,顯然一直等着他呢。
“媽……”
他還什麽都沒說,就被對方搶了先。
“都住到一起了,總要對人家女孩子負責。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沈玦星一下子懵了。
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