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夙願
大概是電影時光太美好,之後的每個夜晚,克勞德都會看一部經典影片。
不過不知是他挑選的方法有問題,還是偏愛起伏跌宕的悲劇。接連看了《魂斷藍橋》、《勇敢的心》、《黑暗中的舞者》和《無名的裘德》後,方嚴終于爆發,揪住小獅子的耳朵使勁拉扯,讓他發誓這輩子都不再看悲劇。
“悲劇直擊人心,被容易被觀衆記住。而且文學藝術需要多種可能,如果一味迎合觀衆,大量生産出劇情差不多的電影,還有看的必要嗎?”他振振有詞地反駁,有一定道理。
“但我不喜歡,為什麽要看讓人難受的東西,生活那麽美好,我們只需要記住愉快的瞬間。”不想讨論藝術高度和哲學意義,主動找來歡樂的喜劇,希望小獅子有興趣。好在他只要能打發時間,并不計較太多劇情,海綿寶寶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不過動畫電影還是鐘情宮崎駿,尤其喜歡《風之谷》和《天空之城》裏面的配樂。
小獅子會吹口琴,聽到喜歡的曲子就會學,偶爾還會表演,雖然達不到專業水平,不過停在方嚴耳裏是世間最美的樂聲。他本以為幸福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是打破平靜的,是急轉直下的病情。
雖然克勞德說自己壯得像頭牛,但他的病不但沒好反而加重,發熱持續了好幾天,開始莫名其妙地出血。接着雙眼充血紅腫,伴随難以忍耐的劇痛,同時視力模糊,只能看清兩米內的物體。種種不對勁讓方嚴十分擔心,整日心事重重。
本多做了詳細的檢查,結果不太樂觀。
“先說眼睛的問題,這是anterioruveitis,一般稱虹膜睫狀體炎,也叫前葡萄膜炎。”他把方嚴叫到別的房間,解釋說這是可致盲的眼病,發病急,治療時間長,無法根治,會反複發作。最可怕的是這種病屬于全身免疫性疾病的并發症,也就是說只有病人本身患了較嚴重的病才會出現該眼病的症狀:“我不認為普通的感冒會招致如此嚴重的後果,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不管怎麽樣,必須先查清是什麽原因引發炎症,再對症下藥。”
這幾句話幾乎讓方嚴當場崩潰,他跑回房間,把頭埋在克勞德胸前不斷祈禱。
不要出事,不要生病,不要受傷,絕對不要離開我!
只要讓小獅子恢複健康,他願意被千刀萬剮,可以再死一次。但檢查結果出來的那天,診斷書上的病名将他徹底擊潰。方嚴不相信那幾個字,帶着克勞德走遍柏林最好的醫院,最終确診。讓他長期發熱,免疫力低下的罪魁禍首,叫做急性髓細胞白血病。
以當時的醫療水平,這幾乎是必死的絕症。
本多為他們聯系血液病方面的權威,安排了待遇最好的病房。訓練當然全面停止,現在不是說比賽的時候,什麽熱血夢想和追求都死一邊去吧!
然而克勞德不知道自己得了多麽嚴重而可怕的疾病,只是對方嚴的小題大做感到不滿。他心痛特殊病房高昂的費用,而且認為感冒會自行康複,沒必要這麽小心翼翼,每天都鬧着要出院,住不安穩。
方嚴設法穩住他,連哄帶騙讓小獅子安靜下來,一邊和主治醫師讨論治療方案。急性髓細胞白血病是髓系造血幹細胞的惡性疾病,發病急,病情重,預後兇險,傳統療法效果不佳。要提高生存幾率,造血幹細胞移植是唯一的辦法。但是這個年代,各國的骨髓庫建立都不完善,想要配型成功,簡直是難上加難。
“不管花多少錢都可以,求求你救救他。”抓住醫生的胳膊,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
院方不管是站在治病救人,還是要不能放過大客戶的心理上,都不會拒絕。
他們向其他地區發出求助信,希望能為克勞德尋找到合适的捐贈者。方嚴當然也不會閑着,開始尋找小獅子的母親。如果能找到那個女人,也許就能找到同母異父的弟妹作為捐贈者,親人之間配型的成功率雖然也不高,但總有希望。
他忙得腳不點地,小獅子卻纏着要去郊游,還要騎小餅幹。這讓已經夠煩的方嚴很生氣,這幾天他焦躁得幾乎要摔碎眼前所有的東西,所以缺乏耐心,有點訓斥的口吻:“你目前這個身體狀态,就不能好好地休養嗎,等病好了去哪裏不行,非要現在!”
“萬一好不了呢,我不想留下遺憾。”他低下頭,看着越發蒼白的雙手。
這麽貴的特殊病房,專門照料他的醫護人員,看起來很複雜的檢查方法,高端的儀器,還有醫生談起病情時總是刻意避開的現象。全部加在一起,傻子都能猜出不對勁。但他沒有問具體情況,只是想早點回家,離開這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白色牢籠。
“別胡說,你就是想太多才會生病。”短短幾個字吓得方嚴心驚肉跳,連忙阻止繼續胡說八道:“現在科學這麽發達,什麽病治不好,不要太擔心。你只要乖乖聽醫生的話,很快就能回家,到時候想騎小餅幹,想開小枕頭,想做什麽都可以。但是在這之前先忍耐一下好嗎,如果無聊我就陪你玩游戲。”
“總是輸,沒意思。”悶聲悶氣地回答,有點賭氣的意思,說完望着窗外長滿嫩葉的法國梧桐,留下一個寂寞的背影。
這個年紀的大男孩被關了好幾天,想出去是人之常情。
“那到外面的花園走走?聽護士說櫻花開了,米分白色的,你肯定喜歡。”不忍心看他失落的表情,方嚴終于讓步:“但是得穿上外套,外面風大,小心着涼。”
“我想去郊游,想騎小餅幹,還想吃烤肉!”克勞德不讓步,他很少這樣胡攪蠻纏。
“聽話,先忍忍,只要身體恢複健康,到時候你想去哪都可以,而且不管到什麽地方我都會陪着你。我們還要去大堡礁呢,去浮潛,去看美麗的珊瑚。還有洪都拉斯藍洞,你不是一直好奇那裏面有什麽嗎,咱們親自潛到裏面去看,說不定還能拍到遠古生物呢。”強忍胸中劇烈的疼痛,還要假裝出平靜的笑容:“我發誓,會用這一生來追随你。我們還有許多許多的時間可以享受,不急這幾天。”
“我不要。”執拗地搖頭,斬釘截鐵的拒絕。
“為什麽,難道你不再喜歡我,開始嫌棄我了嗎?”方嚴幾乎滿臉絕望,把頭埋在克勞德膝蓋上,眼淚噴湧而出:“不要拒絕,不要抛下我,求你了!”
“嚴嚴,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你還很健康,而且還會活很久。所以我不要你追随我,真的,你有權利追求自己的人生。”拉起跪伏在身前的愛人,小獅子溫柔地替他擦掉眼淚:“不要再騙人了,我得了很嚴重的病,很快會死。”
“是誰跟你胡說八道,我要宰了他。”方嚴忽然怒吼,聲音扭曲,所有善意的隐瞞都在這一刻被擊破,讓他有種無法掌控的無助感,只是機械地重複這幾句話:“不會的,你只是感冒的時間太久,變得嚴重而已。只要聽醫生的話,很快會痊愈。你不相信我了嗎,我不會騙你,更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謝謝你,嚴嚴,沒有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剛才是我太沖動了,說了讓你傷心的話,對不起。”他說完,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廣闊世界,幾只鴿子飛過,留下一些拍打翅膀的聲音:“當鳥兒真好啊,想去哪裏都可以去。如果我也有翅膀,真想飛到外面去。”
“你很想去郊游嗎?這附近有個植物園,如果狀态能好起來,我們就去植物園玩。”許下承諾的同時,方嚴還把窗臺上的盆栽搬到醫院來,月季開得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栀子花也已經長滿花苞,沒多久就能綻放。
克勞德每天會花很多時間看那些花,也許這鮮活的生命,讓他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
到四月底,情況越來越糟。化療讓他掉了許多頭發,露出一大片頭皮。方嚴把掉下來的頭發小心收集起來,又高價購入發色相同的真發,請人做了一定栩栩如生的假發。不過小獅子很少用,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日漸虛弱的生命,顯得很平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超然。
“你看,只要有陽光和雨露,植物就會新生。”把剪下來的月季枝插到新的花盆裏,沒多久就開始茁壯成長,小獅子對方嚴說:“等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難過的時候就看看天空,看着蔚藍的蒼穹,看着炙熱的太陽,看那些潔白的雲朵。不要為我悲傷欲絕,因為我的離開并沒有帶走你的世界。”
克勞德已經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也偷偷查過這種病存活率,但他沒有對方嚴說什麽。既然愛人想隐瞞,那他就會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可是假裝也好,自我欺騙也罷,總有要交代的事情。不然,恐怕沒機會說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方嚴只有一個信念,千方百計都要讓小獅子活下來。
他應該在陽光下盡情奔跑,努力綻放生命之光,而不是在病床上枯萎。
當天夜裏好消息傳來,克勞德的生母找到了。她被遣返回國後嫁給一位當地教師,并生下四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在得知長子的情況後,她立刻表示願意帶孩子們去做配型,只要有一絲希望也要全力救治。方嚴決定親自去感謝這位母親,并把她接到這裏促成一段母子團圓,只是還沒成行,就傳來他們一家被人暗殺的消息。
僅存的希望瞬間破滅,方嚴根本沒有心思去查是誰下的毒手,意大利方面跟着翻盤。
本以為早就成為廢人的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挑起戰争,一并摧毀泉尚未穩固的組織。藏在他身後的,當然就是深藏不露的元冕。這場混亂以泉的慘死收場,各懷目的的迪恩跟尤利西斯也沒撈到好處,最大的贏家還是來自地獄的修羅。
好幾天後,他接到方沐的電話,對方只說了一句話:“哥哥,咱們的恩怨還沒完,我會慢慢地摧毀你所有的希望,敬請期待。”
對莫名其妙憎恨他的兄弟,方嚴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為什麽。因為主治醫師在幾小時前告訴他,克勞德的情況很糟,就算做骨髓移植也已經晚了。
“他還能活多久?”絕望讓聲音變得扭曲。
“大概兩周,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現在的治療只能減輕他的痛苦,已經沒有太多的希望了。”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表情凝重:“他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想要什麽,盡快幫他完成吧。”
就算不想聽,那些殘忍的字句還是鑽進耳朵裏。方嚴像負傷的獸,機械地走回病房,看見克勞德又趴在窗臺邊,久久凝視外面的世界。他再也控制不住,蒼白的嘴唇不斷發抖,發出像壞掉的手風琴一樣發出怪異的聲音,撲到自己的愛人懷裏崩潰大哭。
“嚴嚴,你真傻。萬物終将凋零,死亡不過是所有生物最後的終點罷了,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他親吻方嚴的淚水,小心吻去苦澀的水滴,用最溫柔的語調安慰:“你看,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呢。”
他緊緊抓住愛人的胳膊,喉嚨中發出咯咯的響聲,努力了好幾次,咬得舌頭出血還是無法保證聲音的平靜,只能顫抖地說:“你不是想到外面去嗎,我們去看大堡礁吧!去潛水,去做你想做又沒有做成的所有事。”
“真的?我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這段時間無聊得都快發黴了,好像出去玩。”小獅子露出燦爛的笑容,如釋重負:“我有好多好多想去的地方,大堡礁當然是其中之一。不過比起那裏,我還是想跑一次拉力賽。體驗一次勇敢者的游戲,在沙漠上飛馳是我畢生的願望!”
他的眼睛忽然閃閃發光,然後又暗淡下來:“不過以我現在的狀态,應該是不可能了。”
“可能的,只要你想,這有什麽難的,我們馬上就去跑拉力賽。帶上小餅幹和小枕頭,像真正的選手那樣在黃沙中揮灑汗水。”得知愛人內心最渴望的事情後,方嚴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安排這次旅行:“我們現在就去塞內加爾,開車到達喀爾,直奔玫瑰湖,就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