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婚

立夏前夜,素來只有蟲鳴鳥叫的田野,在驟雨初歇後被一片蛙聲取代。

蛙聲似遠隐在夜幕中,又清晰如在屋外牆角邊,此起彼伏,如春夏交替時的間奏曲。偶爾的停歇像是樂章過渡時微妙的停頓,恰到好處。

支摘窗被微微撐起,晚風順着窗口吹拂進來。

覃如意坐在臨窗的椅子上,一手撐着下巴,似沉浸在了蛙聲奏響的樂曲中。然而仔細辨聽,便能聽見不遠處的房屋裏傳出的細碎争吵聲,它夾雜在蛙聲中,是那麽的突兀又不和諧。

“還有兩天便要迎親了,他蘇南城不老老實實在家準備迎親,留下一紙家書說要去巡警驿道,歸期未定,希望婚期更改,這像話嗎?”

覃如意安靜傾聽便知道這是她娘在說話,聽得出她娘的怨言之下蘊藏的是極力壓抑的怒火。

過了好會兒,她爹才慢吞吞地說:“畢竟是公務,若因婚期而耽誤了正事,上峰怪罪下來,只怕會影響前程。”

這理由明顯無法說服她娘,反而像在火上澆了一把油,她娘的嗓門更大了:“黃道吉日早便敲定了,兩家人也都商議好了,他怎麽都該向上峰請示休假三日把這婚禮給辦了,之後他愛去哪兒便去哪兒。這早就定下來的事,他那上峰會如此不長眼,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去巡警驿道?況且他蘇南城是這麽勤快的人嗎?”

“你小點聲,讓爹聽見了,這事就不好收場了!”

似乎有所顧忌,她娘的聲音又壓低了去:“我看他八成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故意逃婚呢!”

覃如意沒聽見她爹的聲音,但想來也知道,她爹此刻必然是眉頭緊鎖、心情沉重。

臨近女兒出嫁的日子,未來女婿卻以出公差為由逃了婚,出了這樣的事,任誰都無法卸下心頭沉重的枷鎖。

借着夫妻倆獨處的機會,她娘肆意地發洩心中的不滿:“他們蘇家人真是狼心狗肺、刻薄寡恩。當初蘇登被亂賊所殺,那些親戚對蘇家家産虎視眈眈,他們孤兒寡母怎麽守得住家業?還不是靠我們幫襯才挺過來!結果這會兒日子好了,又開始拿喬,嫌棄我們是做棺材的,配不上他們蘇家。論過河拆橋,他們蘇家還真是無人能及!”

屋外牆角邊蛙聲停頓的片刻,覃如意聽見了她爹的一聲冷哼。蛙聲複而響起,覃如意還以為她爹的那聲冷哼只是她的錯覺。

她爹沉聲道:“這事還是先瞞着爹吧,若是讓他知道,指不定又要大為光火。”

她娘的語調都帶着愁緒:“這事能瞞一日兩日,到了迎親那日還如何瞞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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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爹又是習慣性地沉默,好會兒才道:“明日我再去蘇家催一催,讓蘇家拿出個解決辦法來。”

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下,覃如意神情莫辨。她起身收起支撐支摘窗的木杆,旋即走到妝臺前,松開自己盤起的發髻。

妝臺上展開的書信被她的衣袖不小心掃落,她彎腰低頭拾起,目光落在那一行行透着廉價墨香的字上,嘴角忽而微翹,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蘇南城既然敢逃婚,那便該承擔逃婚帶來的後果。

屋外,夜空中又飄起了毛毛細雨,晚風輕輕一吹,它無聲地落到了兩裏外的蘇家屋檐上。

細雨無聲都敲打着窗棂,與窗臺相對的卧榻之處,面色蒼白的少女掀開了眼簾,如夏夜的星空般熠熠生輝的眼眸注視着窗臺,雨絲仿佛都溫柔了起來。

門外徘徊的腳步聲驚擾了夜的靜谧。

頭系逍遙巾的少女微微偏頭望去,問:“是娘在外面嗎?”

腳步聲一頓,須臾,才響起一道溫柔細膩的聲音:“是我,我見你這兒還亮着燈,尋思你還沒休息,便來看看。”

少女起身,寬大飄逸的青色道服随風擺動,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鎖骨。

打開門,看見立在外頭的中年婦人,少女微微側身。

婦人走了進來,打量了這空蕩的屋子一眼,目光最後落在床榻之上,道:“這都立夏了,誰曾想連着下了兩日大雨,天兒又冷了下來……你還需不需要添一床被褥?”

少女的話語中帶着一絲疏離:“讓娘費心了,屋裏很是暖和,并不冷。”

婦人細細體驗,發覺這屋裏還真的不冷,像冬日裏燒了炭火的暖房,不冷不熱,暖得恰好。

婦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适的話題,沉默着。

少女也沒有開口。

終于,婦人受不住這尴尬又膠着的氣氛,讪讪地開口:“顧兒,你哥他出了公差,可還有兩日便是他迎親的日子了,也不知道能否趕回來,你說這該如何是好呢?”

少女,蘇北顧望着血緣關系上的母親盧氏,似乎有些困惑盧氏一個成年人,又是這個家裏最年長的長輩,在這樣嚴肅的問題上,怎麽會向她一個小輩讨主意?

原諒蘇北顧不清楚生母的為人,因為她很小的時候便被送去了道觀出家,這些年極少回蘇家,更鮮少與親緣關系上的家人相處。若不是前不久家裏給她寄了一封家書讓她回來參加兄長蘇南城的婚禮,她只怕也不會踏足蘇家。

只不過她剛回來,還沒跟兄長打上照面,便獲悉兄長以上峰忽然委派他去巡警驿道為由離了家。

巡警驿道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公務,而婚期只剩兩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這是要逃婚。

在兄長逃婚令正在籌辦婚禮的兩家人措手不及的節骨眼上,蘇北顧卻不合時宜地想到:婚禮辦不成了,我是不是可以回道觀了?

當然,面對來向她讨主意的母親,她并不會将這麽冰冷無情的答案擺出來。

沉吟片刻,蘇北顧開了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兄長能及時回來,這樣婚禮便能順利辦下去了。”

盧氏一噎。

她當然知道兒子能及時回來迎娶覃如意才是最好的辦法,關鍵是她兒子擺明了不打算聽話地迎娶覃如意啊!

想到這裏,她滿臉愁容地向蘇北顧說起了家中的艱難。

蘇北顧安靜地聽着。

實際上這些事她很早以前便聽過了,畢竟她在道觀生活的那些年,只有盧氏每隔一兩個月會來探望她一回。一旦聽到旁人的閑言閑語,盧氏擔心她會多想,便向她解釋她的父兄為什麽不來看她,說他們忙或者是別的不得已的苦衷,希望她不要怪他們。

蘇北顧并不怪罪他們,或者說,她從沒有把感情、心思寄托在他們的身上。

因為不在意,所以不怪罪。

話題扯遠了。蘇北顧從盧氏的口中得知,她爹叫蘇登,是潭州的[巡轄馬遞鋪官]。

所謂“馬遞鋪”是負責傳達朝廷公文的衙門,而[巡轄馬遞鋪官]則是負責本州府驿點、驿道大小事務的官。這個官職注定了她爹隔三差五就要出門巡察,所以在她母親看來,他是十分忙碌的。

而頻繁地出門巡察也注定了他遭遇危險的幾率大大提升,尤其是在亂世。

這不,四年前,他便在巡察驿道的途中遇到了反賊,反賊怕他将消息傳遞出去,便将他殺害了。

蘇北顧第一次回蘇家,就是回來奔喪的。

蘇登是蘇家的頂梁柱,他身亡之後,蘇家的好日子便一去不複返:

先是親戚們假借替蘇家操持喪事為由,觊觎蘇家家業;後又有早年因蘇家的官戶身份能減免賦稅的便利而将家中一部分田産登記在盧氏名下的盧氏兄弟來讨回田産;最後便是操辦喪事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這足以掏空蘇家的家底。

就在這時,同鄉賣棺材的覃家允許蘇家賒賬買一副好棺材,讓蘇登能早點入土為安。

盧氏十分感激覃家。

等蘇登的喪事辦完,蘇家母子三人為他守孝滿三年,覃如意也到了适婚的年紀。但因為很多人都覺得與棺材打交道的覃家很是晦氣,怕娶了覃如意會把黴氣帶回家裏,故而覃如意遲遲都找不到一門好親事。

與此同時,朝廷因蘇登是被反賊所殺,所以允許蘇登之子,即蘇南城代理其父的官職,不過需要他出一大筆錢,也就是通過“納粟捐官”的途徑獲得官職。

蘇南城空有機會卻拿不出這筆錢,而覃如意有豐厚的嫁妝卻找不到好人家。

覃如意的祖父得知這個消息後,便提出蘇南城若是肯娶覃如意,那麽覃家願意替蘇南城出了這筆錢。

蘇家同意了這門親事。

蘇南城拿到錢後,如願接替了他爹蘇登的官職,然後在覃家眼皮子底下安分地扮演着覃家的未來好東床快婿。

直到臨近婚禮,他才露出了他的狐貍尾巴,——他跟很多人一樣并不想娶覃如意,覺得她的出身很是晦氣,會影響自己的官運。但是他能有今日,靠的就是覃家當初的幫助。

他無法拒絕這門親事,幹脆以消極的态度來應付這門親事,讓覃家知難而退。

盧氏也知道她兒子不滿這門親事,但她是不可能這麽直白地向女兒透露的。

可哪怕她再怎麽美化蘇南城,也無法蒙蔽蘇北顧的雙眼。

答應了親事卻想辦法拖延婚期是言而無信;同意了覃家的交易得到了官職卻看不起覃家是忘恩負義;最後不顧逃婚會給覃如意乃至蘇覃兩家帶來怎樣的影響,執意逃婚,是為自私自利。

這是妥妥的人渣啊!

要不是蘇、覃兩家有頗多糾葛,她這個名義上的蘇家女兒不好插手,她肯定會勸覃如意歡天喜地快馬加鞭地遠離人渣和人渣家庭。

作者有話要說:

蘇北顧:姐妹兒,跑起來,遠離渣男和渣男的家庭,幸福一生。

方便面:你清醒一點,你也是渣男的家庭的一份子。

蘇北顧:哦。

——

[巡轄馬遞鋪官]:通俗些來說,就是郵政某市分局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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