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卓霖鈴與穆棱
離市區數十公裏外的小商山,有一個建在山麓的精神康複中心。
這裏風景優美,雪白的房子在秋色浸染的層林中若隐若現,看起來就像童話中的世外桃源,美麗、安靜、寧谧。
這裏可能是全國環境最好,管理最人性化的精神療養醫院,收費昂貴,資源配置一流,卓霖鈴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年,她患的是那種最青睐詩人與藝術家的疾病——憂郁症。
這種症狀時好時壞,不可預計,比如上兩周她才突然歇斯底裏地自殺過一次,現在看起來卻很平靜。
平靜的時候,生活就會變得很有規律,每天清晨或下午,她都會到醫院西北角的一個地方靜坐半天。
那裏有一個十分隐蔽的灌木叢,四周布滿荊棘,只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能夠到達。
荊棘與灌木叢圍成一個數平米的空間,裏面有一張石凳,石凳對面有一塊無字碑,碑面風霜斑駁,昆蟲偶爾在上面逗留,發出唧唧的鳴叫,有風的時候,碑前潔白的雛菊點點迎風搖擺。
此外萬籁俱靜,空氣凝固,這小巧而隐秘的空間裏不會再有別人。
出于安全考慮,醫院的監控系統幾乎覆蓋每一個角落,但卓鈴霖待在這裏的時候,卻從來沒有被人打擾過。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空間,她的需要得到了尊重,這也是她願意待在這個醫院的原因。
她每天都會坐在這裏獨處,對着石碑靜默,就像是一場沒有牧師在場的告解——她冥思苦想、心潮洶湧、悲傷流淚、萬念俱灰、百無聊賴、無所事事!
當她獨自釋放完這些情緒,才能略略提起一些勇氣,站起身來重新走出去,走入外面更大一些的世界。
但她并不是唯一獨占這個空間的人,來這裏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把白色的雛菊種在這塊毫不起眼的無字碑前,卓霖鈴遠遠地看過對方的側影:纖細柔弱,有白瓷一樣的皮膚,穿着T恤牛仔褲,模樣像個學生。那女孩種下了這片雛菊,有時會帶着一柄小鏟子,給她的雛菊松土,仔細地拔去石碑周圍的雜草;有時會帶着一個塑料簡易折疊小桶,給她的雛菊澆水;有時跟自己一樣,只是單純地坐坐。
風揚起她的發絲與雛菊的芬芳,女孩就像坐在一個墓碑前,心中默念一首無聲的詩。
這個奇特的想象,讓卓霖鈴生起一種奇怪的親近,她甚至覺得,女孩就像自己的另一個影子。
女孩來這裏的時間也很有規律,隔周的周六或周日早上,每到這個時間,卓鈴霖都會把這個私密的地方,留給從未打過照面的對方。
Advertisement
但今天該來的時候,女孩卻沒有來。
卓霖鈴還記得,上次她沒來,正是自己自殺未遂那天。
想到這裏,她的內心莫名地産生了一絲失落。
風起來了,木葉嘩嘩,小徑傳來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衣服與野草摩擦的聲音。
她來了嗎?
不,她從不在下午來。
卓鈴霖轉過頭去,就看到了帶着淡淡微笑的穆棱:“我可以進來嗎?”
他的詢問不是一種客氣,微笑也不是一種禮貌,如果此時卓鈴霖說“不可以”,他也一定會平靜地轉身離開。
但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帶着這種恒星般溫和而恒定的微笑,這就是穆棱。
“沒關系,你進來吧。”
她說沒關系,就是真的沒關系。
穆棱走到她身邊坐下,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既不會顯得過分親密和壓迫,但又可以讓她知道,當她需要傾聽的時候,他就在她身旁。
但卓鈴霖今天不想傾訴,她想與他讨論。
“你真的不用每天都來看我,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她又補充,“你知道,如果你開心,我也會更容易開心些。”
穆棱轉過臉來看她:“你覺得我不開心嗎?”
她看着他的臉:“我只是覺得你有些疲倦。”
憂郁症病人有強大的感染能力,她見過許多意志不夠強大的陪伴者被拖入情緒的深淵,甚至變得和病者一樣陰郁痛苦。
他已經付出了太多時間與精力,關懷與愛意,她不希望他因為自己有任何不好的轉變。
穆棱沒有否認,但他笑了笑:“你知道,我關心你,對我來說并不是一種負擔。”
“因為我是你唯一愛過的女人?”
“也許。”這問題有些直接,但穆棱沒有回避,“我只是想照顧你,所以我做了。”
他相信她懂。
無論愛與不愛,她都是最懂得與了解他的人。
他将自己全部的時間與精力,一半留給了熱愛的工作,一半用來陪伴曾經熱愛的她,雖然确實有身體上的疲累,但并沒有多大的感情負擔。
直到上兩周她突然自殺,那種擔憂、焦灼、還有自我懷疑的負面情緒突然迸發,讓他幾乎無法解脫。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自殺,那一瞬間,鮮紅的顏色再次充滿了他的整個感官,讓他又一次疼痛到無法呼吸。
當初他們分手的時候,他只是情緒低沉失落了一段時間,但當他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時候,那種強烈卻無法承受!
“你曾經見過別的人自殺,對嗎?”卓鈴霖聲音輕柔,輕得像雪地裏飄落的雪花,仿佛這個時候,她才是那個試圖打開他的內心,想要來安撫他的人,“她是誰?”
穆棱微微苦笑,他也不需要掩飾什麽:“我表妹。”
“她愛你?”
要知道在香港,表兄妹是可以結婚的。
“她愛我的朋友。”多年過去,他依然無法完全釋懷,“但他很冷,對她完全不在意。”
而從那之後,他對所有的女孩子就更冷,從臉上冷到心裏
——沒錯,他說的是洛伊。
“愛情就像興奮劑,可以無限放大痛苦與快樂的感受,就像天才藝術家最容易接近上帝,也最容易成為瘋子。”她低聲嘆喟,但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好好考慮我的建議,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我不希望你因為我那麽累,不管精神還是□□。”
白色的雛菊在風中點點搖曳,卓鈴霖似乎又恢複了一些生氣,甚至帶着一絲積極輕快的情緒,“我和林醫生都有你的電話,只要我或他認為必要,随時都可以聯系你,你不需要時刻為我擔心。”
這樣的卓鈴霖,讓穆棱有種過往熟悉的感覺,他突然握着她的手:“霖鈴,如果我仍能讓你對生活有一絲期待……,我們可以在一起,嘗試重新來過,甚至立刻結婚,我可以帶你環游世界,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雖然确實有些沖動,但他是個認真的人,每一句話都可以當作承諾。
陽光照着他真摯的表情,當克制內斂的男人像個男孩般沖動,真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性感魅力,卓鈴霖嘆息一聲,忍不住伸出指尖撫摸他的臉。
一個這麽優秀,這麽溫柔,這麽體貼,這麽英俊的男人,她竟然也無法再次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