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隐溪茶館
陸安迪以為很快就要去見客戶了, 但其實不是,Raymond給她的作業,居然是要她看那天錄下的化妝視頻, 還要她務必反複練習,學會為止, 讓本來很是緊張的她有點哭笑不得。
偏偏Raymond還特別勤快, 每天詢問進度,在家練習還要求錄視頻, 讓陸安迪簡直無語。
那些化妝品都不便宜,卻被當面粉一樣在臉上反複試驗,真是又燒錢又燒時間,幸虧有睿姿幫忙, 不然她都無法交差!
幸好洛伊很快又布置了作業, 這一次不是畫風格建築了,而是畫看不出明顯風格的建築, 要求每個建築只用三張八開紙, 卻要“完整地體現該建築的主要特征與精神精髓”。
特征還好說,畢竟已高強度地畫過那麽多作業了,但“精神精髓”是什麽鬼?
這不是畫圖題, 是思考題吧?
但對一直被化妝品煎熬的陸安迪來說, 只要不是在臉上畫,都不算什麽了。
這邊她盡心盡力地為洛伊做準備,穆棱那邊也兢兢業業,還好雖然忙,但工作還算可以應付, 只是有天,發生了一個始料未及的小插曲。
這段時間, 她一直在構思一幅畫,已經畫了幾頁A4大小的手稿,就夾在那本前拉斐爾派畫冊裏。
畫冊擺在一堆資料當中,穆棱撿起來随手翻了翻,就看見了其中的一頁:隐秘的灌木叢中,薔薇的尖刺與荊棘纏繞密布,有着波浪一樣的長發的女子,正俯身觀看一個墓碑上的文字,狹長的青草與雛菊閃着晨露的輝光。
他很驚訝,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
轉身問她:“你向我借這本書,就是為了畫這幅畫?”
“是的。上次在小商山,我遇到這個女孩,長得很美,很仙,我第一眼看到她,她就像站在一幅畫中。”所以這幅畫已經在陸安迪內心深處存在了很久,甚至在她的睡夢中都會出現。
穆棱那有些深沉的目光,卻使她立刻有了警覺,“穆先生,你認識她?”
穆棱果然沒有否認:“她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朋友。”
他當然看得出來這個女子是誰,陸安迪将她的頭發和體态表現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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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迪嘴角微張。
很意外,但又沒那麽意外。
穆棱擡手看了看表:“今天不加班,但我想請你吃個晚飯,可以嗎?”
陸安迪呆了一下,雖然自從那次從老師家吃飯回來後,穆棱對她的态度明顯更親和了,但肯定不至于到無事請吃飯的程度。
她內心有點忐忑:“穆先生……那個女孩子……你朋友,其實我只見過她一面,我們……其實沒什麽了解的。”
其實也不是毫無了解,至少她知道她的名字,卓鈴霖。
穆棱笑了笑:“所以我不能請你吃飯嗎?”
他的笑沒有洛伊那麽驚心動魄,但卻比洛伊更令人難以拒絕。
頓了頓,“還是,你擔心洛總監會有意見?”
“不不不不!洛總監今天沒有工作安排!”
陸安迪吓得連忙擺手,最近洛伊占用她的時間有點多,她都不敢問穆棱有沒有意見,要知道,穆棱才是她的正牌上司呢!
“那走吧。”穆棱合上畫冊,淡淡說,“我看你最近幾天太緊張,今天的圖紙又看錯了三個數字,是應該放松一下了。”
陸安迪一愕,她……又出錯了?
陸安迪沒想到,穆棱請她吃飯的地方,竟是一個茶館。
這間叫“隐溪”的茶館,門面不大,外表在熱鬧非凡的地段中毫不起眼,進了裏面,卻出乎意料地寬闊,環境也十分安靜,裝修優雅古樸,仿佛鬧市中的洞天。
兩人坐了一個包廂,菜很中式,穆棱很斯文,吃相極佳,跟他翩翩君子的外表一樣。
只有那種教養特別好的人,才能在飯桌上始終把腰挺得那麽直,把碗端得那麽平,筷子始終握在後端只露出一厘米的位置吧。
至少陸安迪覺得自己做不到。
穆棱也留意到了她的眼光,但直到放下飯碗,才開始解釋:
“我的家教很傳統,從小被要求正餐不能言,出門必須打領帶,行端容止合度,還有君子應該聞正聲,遠庖廚……其實,真的有點悶。”他微笑地看着她,“所以上次你請我在方教授家吃飯,我很開心。”
陸安迪很認真地說:“你還可以再去的,我老師會很歡迎,你是我師母的知音。”
“相請不如偶遇,人生中一些有特殊意義的時光,往往都是如此。”穆棱笑了笑,“比如,你只見過一面就印象非常深刻的女子,就是我從前的女朋友。”
陸安迪咬住了筷子。
“四年前,我從ETH畢業回到香港,在一個很偶然的下午,在一家很安靜的畫廊裏遇到她。那時她是香港大學中文系的交換生。我們相戀兩年,第三年的時候,她突然離開我,原因是覺得像我這樣的男人,很完美,也很無趣。”
陸安迪瞪大眼睛,像穆棱這樣的人,怎麽能用“無趣”來形容呢?
“而我一向不願意勉強別人,就算是對戀人……也一樣。”“戀人”兩個字,讓穆棱微帶苦澀,“她畢業後回了內地,我們一直沒有聯絡過,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告訴我,她患了很嚴重的抑郁症,正在上海一間精神療養院療養。”
“我怎麽也無法相信,那麽溫柔、熱烈又自信的她,怎麽可能離開我一年,就得了抑郁症?我立刻辭掉香港的工作,來到上海,我去了小商山,在那裏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要留下來照顧她。”
所以他留在了GH,不計較地位、前途、薪水,甚至與洛伊這樣奇特的關系。
“我不用助理,是因為我沒有時間照顧新人,我上次對你發脾氣,是因為她出事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麽抑郁,醫生也不知道,不過她的情況一直比較穩定,直到上個月,她突然割腕自殺!”
他眼中湧出激烈可見的感情,他外表一向溫潤淡和,這并不是隐藏,而是他從前并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這麽深,并不是對方已經不愛,就輕輕放手這麽簡單。
“而自殺前,她一直在看那本畫冊中的一頁,就是你第一次翻到的三百零七頁。”
陸安迪立刻從書包取出這本畫冊,翻到這個頁數,那是伯恩瓊斯的皮格馬利翁系列之一——《心靈的欲求》,主題很清晰,一個雕塑家愛上自己的作品,那作品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但我請你吃飯,并不是一定要讓你聽故事來抒解我的心曲,也不是一定要你幫我做些什麽。大概因為一種緣分,那天我在小商山碰到你,而你和霖鈴都是看同一位醫生……林醫生告訴我,你們都會去醫院西北角那個布滿荊棘的灌木叢,但在那天之前,你們從沒碰過面。你回來的時候,向我借了那本畫冊,那本畫冊,就是霖鈴自殺前一直捧着的書。我沒法解釋這些原因,或許,她也有無法向我解釋的理由。”
陸安迪低頭記下穆棱提到的頁碼,擡起頭來,已是十分鄭重:“穆先生,你放心,我和卓小姐——我們還會見面的。”
穆棱已經明白她的意思,陸安迪有時其實很聰明。
“謝謝你。”
他是個君子,就算對下屬也會誠心道謝。
陸安迪卻誠懇地說:“不,是我謝謝你。”
謝謝你的信任,還有寬容。
穆棱肯定已經知道她看的是什麽病。
GH的入職表中有一欄,詢問員工“是否有精神心理疾病或精神心理疾病史”,她沒敢往裏填。
她今天還看錯了三個數字。
“愛因斯坦和喬布斯都有失讀症,達文西是失眠症患者,如果你能走到一定高度,其實這真的不算什麽,找個助手專門幫你看數字都行。”穆棱說,“但當你還不能達到的時候,就要盡量小心了,作為建築師,雖然最終每一張圖紙都會被審核很多遍,但過程中每錯一次,就會讓你的信譽在別人眼中打一次折扣。”
這不算安慰,但實話聽起來更讓人心安,陸安迪點點頭:“我一定會盡量注意。”
盡量保證在關鍵時候不會出錯。
飯已經吃得差不多,穿着禪式長袍的服務員過來清理餐桌,換上茶具,白色的水汽如霧霭般浮起,檀木暗香隐隐約約,穆棱的眼神也有些朦胧起來。
“你最近似乎很忙。”他技巧地停了停,“關于洛總監,你還有什麽需要向我了解嗎?”
他不過問,并不表示他不知道,陸安迪那些奇怪怪的出勤理由是什麽。
“沒有。”陸安迪卻說,“我想我只要了解他交給我的工作就可以了。”
穆棱看着這個貌似淡定的女孩,忽然就有些刮目相看,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與情感的人,都不簡單。
說是無欲則剛,他自己根本就做不到,陸安迪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
他笑了笑:“既然這樣,那今天我們就只吃飯喝茶,不談工作!”
頃刻之後,一個穿着青色長袍,身材婀娜的茶藝師進來為他們奉茶,一雙婉約的丹鳳眼,柳眉彎彎,看向穆棱,聲音軟軟糯糯:“穆先生,今天彈古琴的小崔另有客人預約,沒法過來,我可以向您推薦另一位彈筝的女孩子嗎?”
沒辦法,服務行業場所看起來再雅,也懂得眼色看人,何況眼前的男人,又年輕,外貌氣質又那麽出衆。
穆棱微笑說:“抱歉,古筝太吵,我只想跟朋友聊聊天。”
茶藝師也就識趣地不說什麽了。
待她出去,陸安迪才說:“穆先生,其實我也可以替你泡茶的。”
穆棱“哦”了一聲。
陸安迪天天都在替他泡茶,但現在正在專門喝茶的茶館裏,她指的顯然不是那個。
陸安迪整理了一下衣服,端容正坐,就像穆棱在方文清家裏聽琴:“穆先生,你覺得古筝和古琴的聲音,有什麽分別?”
穆棱想了想:“古筝音色豐富甜美,悅耳;古琴幽雅孤微,入心。”
陸安迪點頭:“這樣我就可以發表一下我對這茶的看法了。”
她伸出手指,三指翹開,拈起桌上一只細長的聞香杯,垂眸凝神,仔細嗅聞:“這是好茶,潮州鳳凰單叢中的大烏葉,生長地應該在海拔一千米以上,因為只有這個高度上生長的茶樹,才會有一絲這種深山晨霧般清冽的香味。”
穆棱頓覺有理,茶藝師也是這般介紹。
“沖茶的手法也不錯,單叢的沖法重在快、穩,出湯時間控制精準,茶色才能這麽完美。”她淺嘗了一口,“不過,水卻用得不合适,山泉水水性軟,但太甜,入喉甘美的同時,也掩蓋了那種最珍貴的清冽之香,所以回味的時候,就差了。”
像本該餘韻繞心的琴曲,卻彈成了悅耳而過的筝音。
“你是說,每一種茶都有适合的水?”
“是的,每一種茶,适合它的水都不一樣。”
穆棱也來了興致:“那這種茶,什麽樣的水才适合它?”
陸安迪想了想:“洛總監喝的那種,來自阿爾卑斯山地脈一千五百英尺以下的礦泉水。”
高山雪峰的溶水,流入地表,彙入地脈,再噴薄而出,極寒而溫,最為合适。
那種水,她在洛伊的九間堂別墅喝過,一次就忘不了。
穆棱掩不住驚訝,陸安迪真是屢屢讓他感到意外:“你也學過茶藝?”
“沒有專門學過,不過我媽媽年輕時在家鄉的茶莊工作過,她對茶也是很熱愛的,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我泡茶了。”
那時好茶還沒有現在這麽貴,她母親懂得品茶,有時到城裏幫大茶莊品茶定價,順帶帶回各種品種的茶葉,然後一種種教她沖泡。
她小時候也跟着母親跑過村子附近許多大山,只是為了試那裏的每一條山泉,如果是她們去不了的地方,母親也會千萬百計托人用大葫蘆裝回來。
母親喝茶,重在質,不在量。
但即便這樣,這種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山茶,她們也早已喝不起了。她連吃飯喝水都省着呢,不過如果掙了錢,倒是可以給媽媽買一些好茶的。
穆棱說:“既然這樣,我們就準備一套茶具,在辦公室泡好了。”
陸安迪卻想起那細腰婀娜,有着一雙婉約丹鳳眼的茶藝師:“可以是可以,但這樣你就不能一邊喝茶,一邊聽琴賞筝了。”
她想說的是,由她來泡茶,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沒有了。
“其實我聽過一次你師母彈的《鷗鷺忘機》後,就再也不想聽那位小崔彈琴了。”穆棱笑了笑,“也許你泡的茶,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