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煽情的酒

陸安迪悚然一驚, 後退一步,險些滾下樓梯。

幸好男人眼疾手快,側身一步跨到樓梯口, 伸出手臂擋在她後背。

“真不好意思,原來是個小姑娘。”男人低頭看了一眼她抱着的工具箱, “洛總監的助手?”

陸安迪點了點頭, 驚魂未定。

男人身材瘦削,眼窩深邃, 臉部很有線條感,還有着藝術家的散亂長發,兩鬓絲絲白發,卻看不出年紀, 對她說:

“一年前他來這裏的時候, 助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叫他藍精靈。”

藍精靈?

暈, 你剛剛不是叫小藍星嗎?

二樓和一樓同樣狹窄, 男人把她讓到裏面,指着櫃臺後牆上一幅畫,畫中是幾棵樹, “你看, 這本來只是陽臺中的幾盤盆景,被整得奇形怪狀、歪歪扭扭,自以為巧奪天工,實則惡俗無比,我一早就想扔了, 但他卻偏偏能把它們畫出倪瓒一樣的隐士風骨,我才一直留着。”

陸安迪不知倪瓒是誰, 但畫中樹木料峭,意境散淡幽遠,她忽然明白了這個男人口中的“藍精靈”,一定就是楊蓉口中那個做過洛伊的助手,名字叫藍星明的年輕男人。

因為畫裏的幾棵樹,與雲山書局那幾棵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藍星明被公司派到國外學習去了。”她試探着問,“請問您是張先生嗎?”

來之前,Raymond告訴過她,她要見的客戶姓張。

男人卻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花板:“張先生和洛總監在上面。我叫阿輪,是張先生的朋友,只是來這裏蹭酒喝的。”

阿輪拖過櫃臺上的酒瓶,倒出一杯碧綠的液體,“在他們下來之前,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

陸安迪從來沒見過這麽綠的酒,青碧得像深春的河水,男人手上微微一晃,漣漪蕩開,綠光比春光更潋滟。

Advertisement

“不用害怕,這本來是為小藍星準備的,他說喝這種酒特別有感覺,因為酒裏有苦艾、八角、茴香、桂皮的味道,讓他想起媽媽做的五香蔥花牛肉面,那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阿輪仿佛知道她的憂慮,極力游說,“真誠的藝術家都喜歡這種酒,比如梵高、畢加索、王爾德,還有藍星明。”

“我不會喝酒。”陸安迪認真地說,“我怕糟蹋了。”

有關藝術家的言辭打動不了她 ,但“媽媽的五香蔥花牛肉面”可還親近。

阿輪哈哈一笑,“那就陪我喝一口吧,就一口,不然我今天會很失落。”

洛伊下來的時候,阿輪已經走了。

陸安迪獨自坐在沙發,秋日的陽光穿入陽臺照在她身上,今天她穿了新衣服,明亮清淡的粉青色确實很适合她。

陸安迪馬上起身:“洛總監。”

洛伊後面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皮膚微黑的老人,看起來其貌不揚,跟公園裏随處可見的老頭沒什麽不一樣。

洛伊卻介紹道:“這位是WineShop的業主,張先生。陸安迪,我的助手。”

“你換助手了?”老頭擡起松弛的眼皮,陸安迪感到那狹小的眼中一道精光閃過,但那目光只打量了她一眼,對洛伊說,“阿輪很喜歡你原來的助手,每次過來,只要碰得上,都會一起喝幾杯。”

洛伊卻皺了皺眉頭,淡淡說:“那他大概也喜歡我現在的助手。”

坐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留意到陸安迪臉上一抹顯眼的紅暈,那絕對不是腮紅,他還聞到了烈酒的氣味。

接下來的時間,陸安迪簡直如坐針氈。

開始她還能勉強集中注意力,跟得上洛伊和張先生的談話,內容大致是這座五層小樓先前的業主曾請GH為酒莊出一個翻修設計方案,中途這位業主卻突然移民國外,酒莊及小樓都賣給了現在的業主張先生。

張先生決定保留酒莊,但嫌這幢樓房太狹窄,于是幹脆連隔壁同樣格局大小的樓房也一并買下,準備一起重建,而洛伊則是原業主和阿輪極力推薦的設計師。

阿輪是原業主的朋友,也是張先生的朋友,之所以極力游說張先生接下酒莊,是想繼續在這裏喝酒,因為這個規模不大的小酒莊,收藏了全上海大半的苦艾酒。

那種顏色鮮豔得讓人浮想聯翩的綠精靈,酒精濃度高達70°,酒裏有一種叫柏則酮的成分,有催情和致幻的作用,曾在上世紀風靡歐洲,是詩人和藝術家激發靈感的春、藥與□□。

阿輪請陸安迪喝的那瓶金梵高,來自1780年的巴黎。

據說因為這種酒,梵高在幻覺中用槍結束自己的生命,王爾德看到一輪落日,就感覺大簇大簇的郁金香簇擁着他的腳。

陸安迪只覺感官如潮水般蔓延,陽臺跳動的斑斓光斑,綠水蕩漾的白沙河,樓下玻璃與酒杯的撞擊聲,清脆叮咛,歐石楠中黑甲王子掠起雪白的劍光,搖曳的雛菊,懸崖邊上血紅的飛鷹,身旁富有磁性的聲音恍如蠱惑的耳語……

想到那個懸崖,她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展翅向着風聲飛去,卻一步踏空,堕落在黑暗的深淵!

心髒驟然失重,絕望緊縮,無聲的窒息中,卻落入一個張開的懷抱,那種溫暖有力的感覺讓她想要融化,她想任性地多留戀一刻,對面老人的目光,卻像鷹隼一樣落在她臉上……

每一種感官都被無限放大,記憶與幻覺相互交織,混亂破碎的畫面在她腦海中席卷而過,強烈沖擊,又像吉光片羽倏然而去,轉瞬無蹤,她什麽也看不清楚,什麽也留不住……

她的病又犯了。

陸安迪用手背按在額頭,感覺到了額上滲出的汗珠。

還有一種來自身體深處,不可思議的……熱……

似乎感覺到身旁的不安與燥動,洛伊突然扭過頭來,這時的陸安迪,不僅兩頰透着胭脂一樣的嫣紅,眼波也像水一樣潋滟,驟然與他對視,目光充滿局促不安,但多看一眼,視線又像脫線的風筝一樣飄忽。

這很不像平時的陸安迪,平時的陸安迪也會偶然失措,但她一向克制得很好。

他第二次皺眉:“你喝酒了?”

他當然知道她喝酒了,而且還知道她喝的是金梵高。

一個女孩子,第一次面見客戶就跟陌生人喝酒失态,難道她自己毫不在意嗎?

“阿輪請我喝那種綠色的苦艾酒,我……只喝了兩口,沒想到這麽厲害。”

陸安迪小聲地回答,左手緊緊抓着沙發,洛伊離他很近,她受不了自己無法控制的灼熱,也受不了對方這種近距離審視的目光。

那個懷抱中令她不敢依戀的溫度,也還殘存在她的幻覺中。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顧不上禮貌,匆匆離開沙發,走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閉上眼睛,不停用涼水在眼皮和耳後按壓。

她不敢洗臉,怕花了妝。

稍微清醒後,她迅速從随身挎包裏拿出一顆白色藥片,吞了下去。

她訓練過自己在任何情況都能吞咽這種藥片,甚至已經不需要水。

出來的時候,張先生和洛伊正準備去看隔壁另一幢房子。

“你在這裏休息。”他臉上是一貫的冷峻,既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悅,也看不出任何關心,“回來我會叫你。”

陸安迪只能點頭。

他們最後離開WineShop的時候,是将近十點。

陸安迪一上車就開始睡覺,在剛剛過去的五個小時裏,她倒是十分精神,不但酒意全消,而且就像嗑了神藥一樣表現出色。

張先生要求畫下那幢小樓的每一處布置,一些他認為重要的細節,比如廚房裏那些锃亮的金屬廚具,窗簾被風吹起時形成的圖案,某個老舊的洗手盤,陽臺上幾盤不起眼的九層塔、薄荷與紫蘇。

“我年紀大了,不喜歡太新的東西,值得記住的東西也不多,所以但凡讓我感到親切熟悉的,都希望能夠把那種感覺保留下來。”

這種工作,還真只有陸安迪能做得又快又好。

她畫了許久,交了厚厚一疊,張先生戴上老花鏡仔細翻看:“我不懂藝術,阿輪誇那個姓藍的小夥子有大氣,不過我覺得小姑娘畫的,好像更親切。”

因為有這句評價,她才敢在洛伊的車上安穩入睡。

那顆白色藥片,不僅霸道地壓制了那種詭異的烈酒,也讓那五小時透支了她所有的精神與精力。現在她承受的除了疲倦,還有藥效過後重新釋放的強烈酒意。

開始下雨了,還是暴雨,密集的雨點像子彈一樣打在車窗上。

雨實在太大,洛伊打開閃光燈,将車緩緩停在路邊。

天氣預告提示過今晚會有暴雨,街上行人絕跡,兩旁店鋪趁早打烊,只有最近的一間陶藝吧還亮着燈光。

想不到今晚會恰好經過這裏,恰好在這個時點下雨,又恰好停在了這個位置。

暴雨如注,洛伊靜坐車中,車內窄小的空間封閉而寧谧,燈光透過雨幕,照着熟睡中毫無知覺的陸安迪。

她的妝化得很裸,眉毛只是稍微修剪,唇上也只是多了些淡淡的色澤,但皮膚的質感确實更好了,瓷白中透出珍珠般溫潤的光澤。

從這個角度看去,陸安迪其實非常好看,睫毛細密微卷,鼻尖挺秀,臉頰的線條很柔和,幾縷發絲落在肩前,襯得纖長的頸脖像雪玉一樣細膩。

他不喜歡被女人接近,并不是因為他不懂得欣賞她們的美,而是覺得這種美就像随處可見的鮮花,鮮花那麽多,遍地都是,他又何必在意?

不放在心上的,他連敷衍一下都嫌浪費時間。

沒有人知道,其實他以前見過陸安迪,也是在一個這樣的雨夜,就在這間陶藝店前,他坐在車裏,透過車窗看到她的側影。

那時的她,模樣還是個少女,正在工作臺前認真地描畫一個瓷瓶上的花紋,引頸伸首,蹙起眉心的時候,有一種專心致志的美。

因為這樣,他多看了她一眼。

但也就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當時他送一張雲天美地的邀請函給這個陶藝店小妹,是因為她用心幫他做了一套陶瓷,還用半個暑期的工資幫他墊付了他原來并不知道的起版費。

陸安迪第一次撞倒他咖啡的時候,他就認出了她,所以穆棱要她走的時候,他給了她機會——如果一個只看過一眼的女孩子,過了幾年還會讓他記得,那麽多做一點也沒什麽。

至于後來,各種原因。

比如昨晚穆棱跟她一起去喝茶,不知怎麽又刺激了他,讓他第二天就直接把她叫出來見客戶。

事實上,他身邊從未真正有女人接近過,除了穆棱那個自殺未遂的表妹,那是他們當中一顆無法拔除的刺。

他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有錯。

但這并不是因為驕傲。

雨勢漸漸小了,雨水淅淅瀝瀝,卻沒有停下的跡象,洛伊擡腕看了看時間,如果現在就走,還趕得及把陸安迪送到最近的地鐵站,讓她搭最後一班地鐵回家。

但陸安迪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相反,她換了一個姿勢,翻過來側身向着他,睡得更沉了。

這種狀态,勉強把她叫醒,路上出事的幾率也很大。

洛伊也沒有多作糾結,他拿起電話,輸入Raymond的號碼,發了兩條信息:

“把陸安迪住處的位置發給我。”

“另外,那個喜歡喝苦艾酒的阿輪,留意他最近到WineShop的時間與頻率。”

如果他敢第二次讓陸安迪喝酒,他會讓那裏所有苦艾酒徹底消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