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競争對手
穆棱的工作似乎變了。
首先是招進了幾名資深設計師, 又以項目名義從別組抽調了一些人員,從單兵作戰改為帶領團隊。
跟着向公司申請各項預算,完成資源配置, 準備妥當後,開始有所選擇地參加方案競标。
陸安迪的工作也變了。
她離開了洛伊, 從給穆棱打下手的設計助理變為每天要寫不少報告、申請、議程, 協調各項時間與進程的行政助理。
對于這種變化,她需要時間适應。
各種前期調查, 草案讨論,第一輪否決,第二輪否決,第一次初案, 炫酷的模型, 密集的客戶會談,修改, 修改, 再修改……最終成為一組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效果圖與PPT。
而她,則是記錄這個過程的人。
她很忙,但不再是忙着設計。
“我知道你很不習慣, 但你要試着去習慣。”有一次休息泡茶的時候, 穆棱對她說,“現在你身邊的幾位同事,都是經驗豐富又處事成熟的設計師,觀察他們如何推進一個項目,如何争取, 如何妥協,如何最終達成一個結果, 對你将來會大有益處。”他喝了一口茶,又停了一停,“畢竟像洛伊那種所有方面都出色的天才,只是極少數。”
即使成為競争對手,依然不影響他對洛伊評價極高。
“穆先生,你是我的上司,無論你讓我做什麽,我都不會有任何異議。”陸安迪卻小心繞開“洛伊”這個名字,“我只有一個問題,看着一個本來很出色的方案越改越平庸,你……不會覺得難過嗎?”
她也是思考了好久,才問出這個問題。
難道為了接單,犧牲設計本身也在所不惜嗎?
她心目中的穆棱,可從來不是那樣的人。
“難過?”穆棱笑了笑,“不會。”
“有人告訴過我,世界上只有兩種方案,一種是能夠落地的方案,一種是不能落地的方案,而他的理想,是讓每一次設計都能落地。他很厲害,每一個方案都能做得很出色,但更厲害的是,他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讓所有人都認同它的出色。”
當然,這需要極大的掌控能力。
不能否認,洛伊是個極出色的建築師,但他不僅僅是個建築師。
“其實可以反着來看,建築這一行,方方面面的限制實在太多,你也可以嘗試先接受一個相對平庸的方案,以此達成各方共識,然後再在這個基礎上去想怎麽把它做得出色。”
過去的兩年,為了照顧卓霖玲,穆棱所經受的最大鍛煉就是如何在保持一定設計質量下最快做出讓客戶接受的方案,這一點,沒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現在,穆家在背後給了他大量資源支持,高薪從其他公司挖人給他輸血,幾個重要項目也正在接洽中,韓松庭承諾全力支持,否則,他怎麽和洛伊競争?
不過,這些陸安迪沒有必要知道。
透過升騰的霧氣看向穆棱的臉,陸安迪第一次感覺模糊。
她感覺到了穆棱的變化,也感覺到了穆棱在公司地位的變化,她并不遲鈍。
至于洛伊,不能出口的感情很折磨,但割舍它同樣不好受,她需要投入工作來緩沖。
她遠遠見過洛伊,擡頭的剎那間,她突然不知所措,他卻目不斜視。
也許他根本沒有看見她,但更可能的是,像他那麽驕傲的人,根本不屑為她回頭。
點點滴滴,仿佛幻夢一場,原來真的醒來就永遠回不去。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陸小姐,我是垠上花田的設計師柳三郎,你有一套冬款已經做好了,希望你有時間的時候過來工作室試穿。”
陸安迪怔了許久,才想起是自己身上T恤牛仔褲的牌子。
又想了許久,才撥了Raymond電話,說她工作太忙,可不可以不去。
她都不為洛伊工作了,怎麽好意思再穿他訂的衣服。
“我覺得吧,都給你訂了,反正也不能退,穿就穿呗,不穿白浪費啦。”Raymond居然還跟她貧,“最近都好少見你,穆棱将你管得很緊? miss you!洛總監他——”
陸安迪趕緊挂了電話。
最終她還是去了那間設計室。
打電話的是設計師柳三郎,接待她的卻是首席營運朱玄。垠上花田剛獲得一輪風投融資,他直覺跟那位“洛先生”的推薦有關,所以看向陸安迪的眼光就有幾分不同。
“陸小姐,洛先生最近忙麽?”
“我已經沒有跟着洛先生工作了。”陸安迪溫婉但是直截了當,“我不了解,你可以問他的助理Raymond。”
朱玄并沒有露出失望,而是微微笑了笑:“他挑的衣服很适合你。”
陸安迪的手抖了一下。
跟着她去了紅坊,拿着卓霖鈴給她的地址,去了那間雕塑家以前的工作室。
大門緊閉,敲了半天,沒有人。
她在紅坊走了一圈,問了所有能問的人,原來這間工作室已經很久沒開了,房東也去了國外。
至于那位失蹤的雕塑家,紅坊的藝術家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如果沒有出名,根本不會有人記住。
一時間竟線索全無。
或者她應該問問卓霖鈴,那個給她寄照片的朋友是誰。
從那些光線暗晦的建築物走出來,已是夕陽滿天,奇異怪狀的雕塑閃爍着橘紅的輝光,她在那座磚紅色的四層樓房前停下腳步。
那是洛伊的工作室,她畫過畫的畫室,她還留着那裏的鑰匙。她擡起頭,窗開着的,那裏似乎有人,她全身的血液忽然再次湧動。
她看得眼睛生疼,想起他閉目沉睡在窗邊,她輕輕踮起腳尖去拉起透着陽光的窗簾的美好,視線中閃出光斑,那是一滴淚水。
她不知道洛伊正在窗後看着。
當轉身離開的時候,她接到了他的電話。
“我在紅坊,我想你上來,就在我的工作室。”
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低沉,壓抑,強勢,竟讓她産生一種被需要,被占有的錯覺。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感覺。
不不,這時間不對,情緒也不對,她怕自己一上去看到他,就會方寸大亂,或者抱着他失聲痛哭,訴說愛他的煎熬與苦楚,她還記得那裏的沈璧珺!
“對不起,洛總監,我工作很忙,不能上去,工作室的鑰匙……我周一交回給Raymond吧,我——”
她沒有機會說下去,因為洛伊“啪”的一聲挂了她的電話。
他退到窗後,忽然覺得很生氣。
他從來沒有被拒絕得那麽幹淨徹底,連心情都要像室內的光線一樣陰郁起來。誰讓她敢這樣,穆棱嗎?
“Raymond,那份實習生考核的提案,你替我簽了沒有?”
“還沒有,洛大少,我也很忙啊!”
“很好,那你幫我否決了,今年的實習生考核我要親自主持。”他冷冷說,“還有,幫我約史威廉,我現在有興趣跟他交流鋼琴了。”
隐溪茶館。
穆棱第一次約了林家棟在這裏見面。
“突然約你出來,确實很冒昧,但我想你應該會原諒我,因為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無微不至地關心着霖鈴。”
穆棱的君子之風,總是使人如沐春風,但是從不拖泥帶水。
林家棟的感覺有些微妙,“我喜歡卓小姐,你并不介意?”
在小商山醫院,如果時間恰巧,他們也會像半個朋友一樣喝喝茶聊聊天,但從來不會涉及私人感情。
“我知道霖玲一直有其他追求者,我确實不介意。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像我們這種人,真正遇到一個能愛上的人并不容易,你,我,或者霖玲……所以比起介意,我更願意尊重你的感情。當然,與別人相比,你更與衆不同,因為你是她的醫生,而我相信你是一位好醫生。”
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變了。”林家棟說,“以前,我覺得你是卓小姐的前男友,現在,我覺得你是她的男朋友。”
作為心理醫生,他有足夠的敏銳。
“這正是我約你出來的原因。”穆棱緩緩說,“兩周前,我回了一次香港,才知道霖玲患上憂郁症的原因,極可能就是因為我。其實我們的感情一直都在,從來就不曾真正分開過。”
林家棟露出驚訝。
“林醫生,接下來你可能要花些時間,聽我說一下我自己的情況。”
茶師上了茶,一種穆棱極少流露的情緒在蒸騰的霧氣間缭繞。
“我姓穆。”
這是他的開始。
“在很久以前,我的家族曾帶領社團經營大規模的地下生意,當然,這些生意早就洗白了。但因為各種資源的積累,現在我的家族依然稱得上隐形的豪門。”
“但這些跟我沒關系,因為我從不沾手家族的事務與生意。”
“我的父親死得很早,我和母親選擇了脫離穆家,但有一個叔叔,卻一直在照顧和資助我們的生活。他是個藝術愛好者,憑自己的興趣經營畫廊、珠寶和古董生意,跟家族生意也沒有什麽關系,我與他很投緣,把他視為最親密的長輩。”
“因為受他的影響,我喜歡上建築設計,并且選擇了這個職業。”
“從EHT畢業後,我回到香港,結識了霖玲,我相信她就是與我共度一生的那個人,所以當家族中突然有人出面,要求我為家族利益聯姻的時候,我立刻就拒絕了,雖然我也認識那個女孩子,知道她确實喜歡我,但我不會接受。”
“我以為這件事過去了,我沒想到,他們還想過恐吓霖玲。我叔叔出面制止了這種做法,作為交換,他親自找到她,勸說她主動離開我!”
“于是她提出跟我分手,說我這個人太完美,太無趣,而她想追求的太多,她需要自由。”
穆棱第一次露出如此複雜的情緒,憤怒、無奈、心痛、自責。
“而我,竟然相信了。”
“回到上海半年後,她就得了重度抑郁症。”
“我知道她的消息後,立刻離開香港,選擇在上海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她,從不知道她的一切痛苦都是因為我……直到上兩周,我叔叔親自過來找我,告訴了我真相。”
他擡起頭看林家棟,“林醫生,她為什麽一直不願意告訴我?”
那怕她絕望厭倦到自殺,即使她說自己已經無法再愛上他。
林家棟沉默了很久,這個真相對他來說同樣震驚,他一直找不出卓霖玲真正的病因,原來竟然是因為這麽深情的穆棱!
所以他考慮了很久,才說出自己的推測。
“在遭受無法面對的心理創傷時,有時人類會啓動一種特殊的精神保護機制,叫選擇性失憶。”
一個從小缺愛,寄人籬下,需要看他人臉色生存的孩子,在成長中學會了不斷讓他人喜歡自己的技能,但她心中的缺口卻永遠無法填補,直到遇到一個真正兩情相悅又溫柔體貼謙謙君子如穆棱的愛侶。割舍他,又需要多麽痛苦的煎熬,多大的決心與勇氣,才能承受一次失去光明與救贖,再次堕回黑暗深淵的痛苦?
林家棟再次感到胸口的疼痛。
失憶之後的卓霖玲,也許又回到了從前因為缺乏安全感而不斷追逐別人的喜歡又不斷厭倦的模式,而且會一次一次地提高阈值,厭倦得更快。
到了這時,只有生與死,才能再次沖擊那樣脆弱又強大的心靈。
所以才有了那個雕塑家的刺激。
穆棱說:“我愛她,希望與她共度一生,即使她說無法再愛我。”
從前卓霖玲說無法再愛他時,他覺得是一種選擇,現在他才知道,這只是一種無奈。正因如此,他的心才愈加堅定。
“抑郁症制約着神經遞質中的多巴胺,而多巴胺又影響着一切情與欲,抑郁症患者因為生理上的原因,不要說愛別人,連愛自己都難。”
林家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自己不也是這樣,一直不願意放棄嗎。
“但她同時也是個心理能力很強大的人,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願意走出來,重新建立對生活的信心。”
“其實,我的叔父也對我說,霖玲好像已經忘了過去那些事。”穆棱垂下眼睫,就算痛苦,他也很少露出這樣的糾結,“但從香港回來後,我一直沒有去見她,因為我也不知道應該告訴她讓她想起來,還是讓她一直遺忘下去會更好。”
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很久,這也是他約林家棟出來的原因,“林醫生,你會給我什麽建議?”
“給她一些時間,讓她自己選擇。”林家棟說,“你的困苦與焦慮,并不能幫助她。”
“那陸安迪可以嗎?”
“陸安迪?她有脆弱的地方,但某些方面,也比你想象的強大。”穆棱會提到陸安迪,林家棟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至少,卓小姐很信任她,這就夠了。”
人與人之間的契合,是個奇妙的東西,也許是因為陸安迪真的很像她小時候信任的那位朋友,也許是她很需要有一位那樣的朋友,而因為某一種原因,她選擇了陸安迪。
他并不知道原因,甚至他對陸安迪,都不是了解太深,但他知道陸安迪身上肯定有某種他尚未看見的特質,深深吸引着卓霖玲。
除了陸安迪,卓霖玲沒有別的女性朋友。
穆棱終于感覺有些釋然,就算他暫時不能像從前那麽多時間陪伴着她,她還是有關心她的人和朋友的。
林家棟提了一個問題,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動提問題。
“那麽你和她之間,将來确實不會再受到你家族的牽制嗎?”
“是的,因為我已經與家族達成協議,以後沒有人可以再幹涉我。”
“我還有一個問題,是出于我個人的好奇心,如果冒犯了你,你可以不答。”林家棟笑了笑,“如果必須在愛情和道德間選擇,你會怎麽選?”
穆家的背景和行事方式,似乎都不那麽光明正面,穆棱為了得到自由,他需要犧牲嗎,他能夠坦然承受犧牲嗎?
這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問題,他是技巧地提出另一層憂慮。
如果穆棱無法處理好自己的問題,那麽他怎麽相信他有能力讓卓霖鈴幸福?
君子的品德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
“我會像你一樣選。”穆棱也笑了笑,“在感情、道德、職業操守之間,你不是也選擇了全不放棄嗎?”
他并不會覺得難處理,因為他答應穆家的,只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