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雲山書局
挂完點滴, 走出診所,那輛黑色奧迪A8幽靈般靜靜停在夜色中,陸安迪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 誰開過來的。
洛伊替她打開車門,她按着針口上的止血棉簽, 披着他的風衣上了車。
“山裏冷, 晚上出來多穿點。”洛伊看了看她還有些蒼白的臉,“明天不要出去亂吃了, 在酒店待着吧,Raymond會替你訂一日三餐。”
陸安迪心想,Raymond可真是個勤快的全天候遙控小管家!
“其實只是腸胃的小毛病,平常吃點藥過一兩天也會好的, 何況我還挂了點滴, 不會有什麽事的。”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細心體貼了。
洛伊皺了皺眉。
于是陸安迪知道他不高興了。
因為她沒有乖乖聽話?
可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上司了啊,不見得每個員工你都要管吧?
她別過臉看向窗外, 車窗外夜色飛馳。
回到酒店房間, 楊蓉居然還沒有回來,陸安迪想她大概跟韓棟在一起,就沒有打電話, 洗個熱水澡就去睡覺了。
昨天出來的時候, 她是真的枕在洛伊肩膀上睡着了,但剛剛在診所裏,她只是閉着眼睛裝睡,因為不知如何面對淡定坐在身邊兩小時陪她的洛伊。
什麽态度都不合适。
感謝的話也說不出口。
明明已經不想再有糾葛,為什麽偏偏又要碰在一起?
……
……
楊蓉晚上回來過, 只是第二天一早,又不見了!
微信留言倒是有的:
【安迪, 今天工程部那邊有活動,我去了,你好好休息哦!】
這見色忘友的家夥!
起了床,陸安迪首先打電話給前臺,詢問附近有沒有一個叫“雲山書局”的地方,昨天出去的時候,她就已經問過好些人了。
但重複了這個名字幾次,身為本地人的服務員依然明确表示沒有聽過這樣一個地方,讓陸安迪滿懷失望。
她只是在藍星明的畫上見這個地方一次,卻一直忘不了,她很想親眼去看一看——這是第一個一眼就讓她砰然心動的中式建築,遠勝九間堂那些形式多于內涵的白牆綠竹。
她知道它就在桐廬的深山中,但網上搜索不到任何信息,問人也不知道,那它得有多偏僻?
正失落着的時候,早餐送來房間了,大大小小上十碟,一個瑤柱粥,配菜七八樣,清淡、豐盛、精致,顯然是為她這腸胃病的病人專門搭配過的。
其中一個清炒百合,夾着幾瓣顏色鮮豔的花瓣,刺激食欲,還煞是養眼。百合本身是沒有香味的,這幾片鮮豔的花瓣,卻散發着一種奇異誘人的香甜。
所以陸安迪就忍不夾起其中一片,放在舌頭上舔了一下。
就因為這樣舔了一下,剛剛才睡醒的她,忽然又感到無邊睡意襲來,又倒頭睡了過去。
房間裏的光線從柔和到明亮,又從明亮到黯淡再到黑暗,熟睡中的她懵然不覺,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她是被洛伊的電話叫醒的。
“我剛從外面回來,聽說你連午飯都沒有吃。”他的聲音像鴻毛擦過耳邊,不那麽冷的時候,其實是很好聽的,“為什麽?”
陸安迪揉了揉眼睛,想起中間其實是有接到一個電話的,大概是服務員問她什麽時候可以把午餐送到房間,她迷迷糊糊說了句“不用”就挂了。
“我睡着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吃了一片早餐裏的花瓣,就一直睡到在。”
電話有一瞬沒有聲音,陸安迪覺得他在笑,“那是木菊,一種從非洲山野來的植物,有催眠作用,嚼一片能醉倒一頭犀牛。”然後他問,“你喜歡吃花瓣嗎?”
陸安迪不吭聲。
她不想接他的話。
他的聲音又變得很輕柔,像拂過湖面的春風:“你好些了嗎,需不需要繼續休息?”
“我沒事了,謝謝你。”
睡了一個白天,除了肚子有點餓,其他好像都好了,心裏還是很感激他的。
“嗯,我讓酒店将晚飯送過去,你最好不要再亂吃花瓣。”最後他忽然來了一個神轉折,“吃完飯,我想你上來幫我畫幾張圖,我在13樓1003房。”
陸安迪呆了呆。
所以你這前面的關心,都是假的嗎?
召人幹活,還真是絲般順滑呢!
她腦袋一沖,狠了狠心,非常決絕地說:“洛總監,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已經有安排了!”
穆棱說過,她可以拒絕洛伊的任何工作要求,一切後果不需她負責。
“雲山書局。”洛伊的語氣不緊不慢,似乎非常清楚這幾個字對她的吸引,“我親手設計的項目,現在正準備确定第二期方案。”
陸安迪呆住了,過了半刻,放了手機,拿上速寫包,趿了拖鞋,連衣服都沒有換,就跑了出去。
13樓就在上面。
……
洛伊開門看到她,目光也是驚訝的。
一開始的拒絕,他并不覺得意外,陸安迪的防禦太明顯。
但如果他想她來,還是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讓她來。
陸安迪怎麽可能真正拒絕他?
但此刻眼前,她的頭發是亂的,氣息也是亂的,T恤很大,領口微微滑向一邊,鎖骨之下,半邊風光隐隐約約。
所以你這個樣子跑上來,不怕被誤會是來投懷送抱的嗎?
對于會被聯想到自薦枕席這種事,陸安迪還真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她開口第一句是問:“我要畫什麽?”
洛伊嘆了一口氣,将她讓進房間,關上門:“我覺得你還是先吃個飯吧。”
陸安迪馬上說:“不不不,我真的不餓!”
洛伊看了她一眼,倒是沒有再堅持。
他住的是貴賓房裏的行政套間,裏面有一張工作臺,上面有一堆設計稿,還有一疊帶着水墨效果的……寫生?效果圖?
陸安迪曾在電梯裏見過它們。
正是藍星明畫的那些!
但是她沒有立刻去看那些誘人的圖畫,而是先去看設計稿。
“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先熟悉布局,然後根據總圖建一個大概的模型再開始,這樣開頭可能會慢一點,但我會更有把握些……可以嗎?”
她的聲音軟軟的,眼中帶着祈求。
她真心喜歡這個項目,就像喜歡雲天美地一樣,如果不趕時間,她真的希望可以看得仔細些,好好地用心感受。
“可以啊。”洛伊坐下來,唇角微不可見地抿了抿,“随便你願意從哪裏開始。”
當然可以,他選了這個地方,讓公司幾十人作陪,不就是為了讓她有機會像這樣待在他身邊嗎。
……
……
陸安迪小心地擺好圖紙,深呼吸一次,活動了幾圈手腕,才拿出鉛筆開始。在涠洲島住了兩個星期,除了吃吃睡睡發呆,既沒認真碰過筆也不思考任何東西,這時重新上手,還真有點興奮。
她看得很仔細,畫得很慢,但落筆穩定,需要反複修改的地方并不多。
她試了許多角度,從不同視點對主體建築進行俯瞰,就像有一堆積木在腦袋裏按不同角度旋轉,而她要把它們在二維的圖紙上呈現出來,比例、尺度、接合、遮蓋、透視……雖然每一條線都需要思考,但幸運的是,最後她總能找到那個最合适的位置與角度。
一切用心付出過的努力都不會白費,用腳步丈量出來的空間感,刻意訓練的二維與三維抽象轉換,讓人腦袋爆炸的360度幾何體寫生,在世嘉觀摩張果果徒手建模的感悟……如此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又獨辟蹊徑的積累,才讓她終于能夠不依靠任何軟件與儀器,輕松地畫出一張任何視點的結構圖。
無論它是現代的鋼筋混凝土,還是明清的磚木混合結構。
對這種厚積薄發的進步,連陸安迪自己都感到吃驚。
如果說“晨光”是她講故事式演繹的最大突破,那麽這幾張結構圖,卻是她在“空間”的基本功上最大的突破,意味着她從此有了在“圖紙”與“現實”中來回切換的能力!
所見即所得,每一個建築師夢寐以求的技能,從前的她,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雖然比起洛伊倒着畫樓梯那種變态能力仍有很大差距,但畢竟,也算馬馬虎虎能用了。
當然有些細節,仍需要他來具體确定。
“這堵牆畫偏了,再往東一米……這個屋面的坡度也不對,太平……所有古建築都要留意鬥拱與柱高的比例,這跟時間與朝代有關。比如唐代佛光寺東大殿的比例是1/2,而清代的故宮太和殿卻只有1/5。比起唐宋,明清建築屋頂普遍更尖巧,更陡峭,看起來更輕,也更精美。”
陸安迪不禁停了停:“為什麽?”
她的老師方教授是專門研究鄉土建築和古建築的,她也畫過不少各朝代的風格建築,但卻從來沒有留意過這個細節。
或者說,她有留意到,卻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原因。
她一直以為那只是不同朝代審美上的差別。
“審美固然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因素,唐宋建築簡潔大氣,明清建築繁缛複雜,這一特點在鬥拱上尤有體現,但邏輯上這并不是原因,而是結果。建築風格的變遷永遠跟随與制約于工藝、材料、技術與使用需求的發展,它們之間可能相互促進,但絕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洛伊信手在紙上畫出九個剖面圖,标出鬥拱與柱高。
佛光寺大殿,華林寺大殿,奉國寺大殿,善化寺大殿,保國寺大殿,永樂宮三清殿,廣勝寺下寺後殿,故宮太和殿……
唐宋遼元明清的各個代表建築,俱列其中,陸安迪真是驚呆了。
從前洛伊叫她畫,她就真的只是畫,洛伊讓她忘掉,她就真的忘了。
……誰會變态到連鬥拱柱高的尺寸都記得啊!
“鬥拱的演變,首先是因為牆體從夯土轉變到磚牆,瓦片的質量也變得更高更貼合,使得防水的需求下降。牆體既然可以經受雨水浸泡,屋檐就不需要挑出那麽遠,也不需要那麽陡的坡度來加速排水,反映在鬥拱上,就是鬥拱變小。”
洛伊很耐心地解釋。
“其次,古建築都是木結構。而因為長期開采,到明清時已經少有巨木出現,甚至有些梁柱都是用較小的木料拼出來的,自然沒法做得太大——既然沒法做得大,就只有往高做,這也是鬥拱越變越小的原因。”
哦,原來如此!
陸安迪心中默然,她一直以為洛伊在國外讀書的時間居多,對中國的古建不一定有太深刻的理解。
原來這只是一個誤會。
他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認知。
從她第一次看到雲天美地,第一天來到GH撞翻他的咖啡到現在,她對他的感情與觀感經歷了許多變化,但有一點卻從未變過。
他始終是她需要仰望的人。
感情的煎熬讓人痛苦,但這種天賦與才華上的碾壓卻更讓人失落,幸好在學習面對痛苦的時候,她也學會了抑制這種失落,面對真實的自己。
但她還有另一種失落,就是連她唯一的長處,也比不上別人。
她的視線從結構圖移到效果圖:
“就算我都清楚這些,也沒法畫得跟他一樣好。”
她說的是藍星明。
他也曾是洛伊的助手。
“建築師不是畫家,你并不是一定要畫得跟誰一樣好。”
“我知道。”陸安迪說,“但對我來說,畫出來是一種十分重要的表達方式,我還是希望我可以做到……畫出它最該有的樣子。”
那種只在水與墨中氤氲變化出來的空間與意境,她還做不到。
洛伊嘆了一口氣,人家從小用毛筆畫國畫,一心鐘情山靈水秀,還花了十多年時間去熏陶練習,如果你也願意花上這個時間,你也可以做得到啊。
但他卻沒有這樣說出來。
他說的是:“等你明天親身去到那裏的時候,也許就有感覺了。”
去那裏?雲山書局?
陸安迪果然擡起頭,看着他:“可是我在GH問過,并沒有人聽說過這個項目。”
“那是我私人設計,确實不關GH什麽事,書局老板是我的朋友。”洛伊淡淡說,“明天一早我就會過去,離這裏大概三十公裏路程,山路不是太好走所以要預些時間,七點半鐘出發,希望你起得來。”
陸安迪又低下頭去,她在思考。洛伊一定是十分了解她的想法,邀請也好,命令也好,那種誘惑,都讓人難以拒絕。
因為那是他設計的雲山書局啊。
內心并非沒有掙紮,但也沒有掙紮多久,然後她又一次決然擡頭:
“好,我能起來。”
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終難,如果有了值得追求一生的東西,情情愛愛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折磨又算什麽?
壯士可以斷腕,建築師則要學習帶着鐐铐跳舞。
“好。”洛伊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叫了宵夜,你吃完回去早點休息。”
這時低頭再看裹着寬大T恤的陸安迪,就像一只終于暫時收回了防禦的小貓。
有點可愛,還有點嬌弱。
因為趕着畫圖,晚飯就沒有吃。
剛生完病,還一天只吃一頓飯,能不嬌弱嗎。
……
……
陸安迪留在洛伊房間吃宵夜。
陸安迪低頭幹飯,吃到一半,洛伊還沒有動,她終是忍不住問了:“你不吃嗎?”
洛伊本想說,“本來就是陪你吃。”但臨到出口,又改了句:“我節食。”
陸安迪嘴裏塞着鮮美食物,心情不錯,就多嘴了一句:“你又不胖。”
何止不胖,身材還極好。
洛伊淡淡一笑:“還好,抱你沒問題。”
陸安迪:……
吃完宵夜,已經十二點。
回到自己房間,楊蓉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聲響,半睜開眼睛嘟嘟哝哝:“安迪……這麽晚才回來,剛才……你去哪兒啦?”
陸安迪收拾好速寫包,順便撿一些明天要帶的東西,一邊回答她:“在洛總監那裏畫圖。”
楊蓉大概聽漏了後面兩個字,楞是刺激了一下,一個翻身,險些滾到床底下:“天哪,你們……進展這麽快!”
她以為她和韓棟已經很快了呢!
陸安迪也楞了一下,腦袋跑了一圈才明白她在說什麽,趕緊走過去将她卷着被子一起塞回床上:“求求你,可別亂說,這個瞎猜我真受不起!”
她和穆棱吃個飯,都被有心人拍了照片,如果有人知道她深夜十二點從洛伊房間裏出來,還得了?
再看看自己身上睡衣一樣的T恤與拖鞋,才後知後覺有多麽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