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格要回知青點,方穆揚去火車站送他,一起附送的還有傅伯母送他的牛肉幹和糖果。林格不要,方穆揚說他要是不吃,可以分給村裏的小孩子。随着林格一起離開的,還有方穆揚自制的礦石收音機,他本來想自己聽,但沒辦法弄天線,于是送給當年一起插隊的朋友,太寂寞了可以聽一聽。
林格發現,他第一次去醫院看見的方穆揚和現在的方穆揚有很大差別,現在這個和他以前認識的簡直一模一樣。
“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方穆揚不說話。想不起來有很多好處,人們對蒙昧的病人要求要低得多,雖然也會喪失很多權利。
林格沒再問下去,進了車廂,擠在人群裏朝他揮手。很快,車子駛離,留方穆揚一個人。
方穆揚坐電車去了他最早住的老宅。他姥姥是新派人,美國留學生,喜歡住洋房,三層樓也要花大價錢安電梯,每間房都要配浴室;他父親這一脈則很老派,老宅子一代傳一代,到他六歲他爸把這宅子捐出去,他們姓方的人家已經在這棟四進的院子住了一百五十年,除了必要的修繕,連家具的擺放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他家的房子越換越小,從四進的院子換到兩進再換到公寓房,他在空間上倒沒什麽感覺,他不喜歡在家裏呆着,家再大,也攔不住他出去玩,唯一的缺點是小房子裏一家人低頭不見擡頭見,他爸爸想打他随時都能找到他,以前住大院子的時候,随時都能逃,那時東西少了也很難發現,不像他在公寓樓,把床上的皮褥子換了進口的溜冰鞋,第二天就被逮到。
方穆揚發現他以前常爬的那棵李子樹還在,只不過已經成了公産,禁止路人采摘。
他咬着根小豆冰棍,坐在陰涼地觀察過往的男女老少,離老宅不遠,就是一個公園,裏面的荷花開得正盛,要不是答應傅伯母給她畫幅荷花圖,方穆揚還要在老宅門口再呆一會兒。
快到晚飯點兒,他才從公園出來去了傅家。
淩漪也在。
方穆揚的父親曾是淩父和傅社長的老上級,這些年只有傅社長靠着妻子根正苗紅的出身戰戰兢兢地還勉強維持着原來的生活,雖然降了級,但比昔日的領導和同事都要好不少。
淩漪梳着一條法式粗辮子,因為她祖母的異族血統,她的五官都比常人要深刻些,連帶着讓人覺得她有一顆深邃的靈魂。
她如果知道方穆揚要來,一定會換個時間再來拜訪。她不是方穆揚的女朋友,但因為方穆揚把推薦名額讓給了她,旁人總覺得她有照顧方穆揚的義務,雖然方穆揚進醫院不是為她。就連她自己,背着人的時候,也未嘗不于心有愧。
當時她覺得前途無望想要了結生命的時候,是方穆揚把她救了下來,又把推薦上大學的名額讓給了她。那時的她是真心喜歡方穆揚,為了讓他相信自己上大學後也會一直等他,她甚至準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他。
後來方穆揚住進了醫院,她并非不想去看顧他,只是人言可畏。她不想讓人知道是方穆揚把大學名額讓給她的,已經知道的就算了,她總去,這個範圍肯定擴大化,一個男的把名額讓給女孩子,總會讓人想到別的方面。傳言經過種種的改造,她就和方穆揚一輩子綁定了,這個方穆揚又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一個,她不甘心。
淩漪一開始連臉上的笑都處處透着勉強。方穆揚卻很坦然,完全把她當成個昔日朋友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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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漪很快意識到方穆揚不是她上次見到的那樣,他說話的方式舉止都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
她激動得幾乎要落淚:“你終于好了。”她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以前的那個他。
方穆揚卻不覺得以前的自己有多珍貴,也不能夠理解淩漪的激動心情。
傅家夫妻越看越認為這對小男女越般配。
飯畢,方穆揚被傅伯母要求送淩漪回學校。
一路上,淩漪都在解釋自己為什麽沒有經常去照顧方穆揚。
方穆揚認為她的愧疚全無必要,“沒必要糾纏這個,你完全沒有照顧我的義務。”
他當初讓出名額,只是想讓她好好活着,并沒有想從她這裏獲得什麽回報。
費霓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心思卻全在電影外。她已經看完了一場電影,又換了一場。
她又想起小時候被方穆揚放鴿子,那天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去電影院看電影了,她因為方穆揚答應要請她去看免費電影,固執地一個人在家裏等,等到家人從電影院回來,方穆揚還沒來。姐姐要帶她去逛百貨商店她也不去,仍要等他。等到太陽落下,也沒等到。她晚上沒吃飯,被氣飽的,很生氣,一半是為他不守承諾,另一半是因為自己當了真,家裏人還都知道她當了真。但這氣也生得很有氣勢,因為自認為能夠懲罰他。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又有了錢,不需要再把虛幻中的蜜糖塗在嘴上哄她換一個真實的螺絲轉,更不需請求她的原諒,那天她得出一個結論:雖然她和方穆揚同為社會主義接班人,但兩個人的關系本質還是資本主義的金錢關系,偶爾會帶上層溫柔的面紗,但關鍵時刻就露出獠牙。
有求于她和沒求于她的方穆揚是兩個人。
今天倒不生氣,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因為她只是單方面的邀請,他并不沒有承諾。
可仍是失望,沒他配合,她就分不到屬于自己的房子。
不結婚永遠不能有自己的房子,可結了婚也未必有,與其到別人家裏寄人籬下,還不如在自己家裏打一張地鋪,再難些,也不用看別人臉色。但十幾平的房子,住五個人,以後她哥哥嫂子再在房子裏給她添個侄子侄女,就算是親人,也有諸多不便之處。
想來想去,都是煩惱。
費霓幹脆不想以後,耐心欣賞起電影,明天再難,現在風把從樹上卷來的清新氣息灌到脖領子也是舒服的,電影裏窗簾和打蠟的地板以及桌布,都那麽合乎她對未來的理想,其實色彩也有不和諧之處,但房間的寬敞足以彌補。
費霓的頭擱在膝蓋上,眼睛盯着屏幕,她的耳朵突然一陣發癢,有人拿草去搔她的耳朵,那草還帶點兒地上冒出來的濕氣,她忍不住咳了一聲,待要罵才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方穆揚。
一股熱氣鑽進她的耳朵,“等久了吧。”
和這句話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個冰瓶。
方穆揚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此時已經坐到了她身邊。他大剌剌地坐在一塊磚頭上面,低聲同她說:“快點兒吃,久了就化了。”
冰瓶裏裝着冰淇淋,方穆揚沒忘了遞給她一只勺子。
有星星的夜裏,屏幕散出的光輻射到他們這裏,讓費霓能夠看得清方穆揚的側臉。他正全心全意地看着電影,不知前因後果也不妨礙他看下去。她看到了他半濕的頭發,是被汗浸的。
費霓又把冰瓶送回到方穆揚手上,“你吃吧。”
“我吃過了。”
費霓将冰淇淋送到嘴裏,為不惹人注意,她的動作很小,嘴巴緊緊閉着,任冰淇淋在嘴裏融化。
她怕蚊子咬,脖子胳膊手腕一切露出來的皮膚都抹了花露水,味道随着風散開,鑽進方穆揚的鼻子。
也許是怕打擾別人,方穆揚沒再和她說話。兩個人貼着坐,離得很近,手肘時不時碰到一起,都是費霓先縮回來。
直到電影散場,兩人才說話。
出了公園門,費霓把冰瓶遞給方穆揚,又從自己包裏翻出飯盒,飯盒裏有一把中午剛洗過的勺子。她拿了勺子給方穆揚,“我吃不下了,剩下的你吃吧。”
“我就用原來的勺子。”
費霓想提醒方穆揚勺子她用過不衛生,方穆揚已經舀了一勺冰淇淋放嘴裏了,拿的是費霓剛用過的那把,費霓只能把她剛拿出來的勺子又塞回飯盒。
“也不知道擦擦。”
“我沒那麽多講究。”
但費霓看着自己用過的勺子此刻被方穆揚用着,總覺得不好意思。
“你怎麽進來的?你來的時候不是已經不賣票了?”
方穆揚沖她笑笑:“我想進來當然有辦法。”辦法就是跳牆,因為這個方式不太體面,所以沒有直接說出口。他直接翻進了公園,因為是想買票而不能買,所以心下坦然,遇到巡邏的人一點兒都沒畏懼的神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走到了費霓的旁邊。
“你今天去哪兒了?”一大早就不見了,這麽晚才來。
“去一個伯伯家。我回到醫院看見紙條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
“那你怎麽還來?電影只能看個尾巴。”
“你好不容易請我,我怎麽能不來?”
“要是我已經走了呢?”
“你走了,我來看看電影也不吃虧。”
“都知道晚了幹嘛還去買冰淇淋?”從醫院到公園挺遠的,中途還要買冰淇淋,怪不得出那麽多汗。
“我知道你肯定生氣,特意買冰淇淋給你下下火。”
“你就貧吧,我哪有那麽大火?”方穆揚買了至少四盤冰淇淋,把冰瓶都裝滿了。
“他們給的勺子太短了,我怕買少了你夠不着。今天遲到是我不對,我明天請你去另一個公園看,這次肯定準時。”
費霓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你工作怎麽樣了?”
方穆揚也不瞞着費霓:“工作倒是有個現成的,但是這家水泥廠不提供宿舍,我得自己解決房子。”知青辦不負責工作分配,他們只能給方穆揚辦回城,至于工作,得找勞動局。勞動局的人也很為方穆揚的事情上心,馬上為他提供了一份在水泥廠當搬運工的工作,并說,如果他不滿意,可以先等一等,有合适的工作再聯系他。方穆揚倒不介意去水泥廠扛大包,但他去的廠子是集體企業,沒食堂,也不提供宿舍,他又沒房子,總不能一直住在醫院。
“你要想解決房子問題,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星星很亮,但夜色足夠模糊費霓臉上的熱度。她努力平複自己的心跳,法子從嘴裏不急不緩地擠出來:“我們廠裏正在分房,你跟我辦個結婚手續,到時分了房,咱倆一人一半。”
廠裏想要分房的男女早就打好了結婚報告,她不能再等了。昨天夜裏她就已經想好了,房子隔成兩小間,她住裏間,方穆揚住外面,房子裏一切需要置辦的東西都由她想辦法,方穆揚只要出一個人就好。
他幫了她,她也不會讓他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