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空氣裏彌漫着花露水的味道,蚊子被這股味道吓退,找上了沒擦花露水的費霓和方穆揚,費霓伸手趕蚊子,蚊子溜了,她的小拇指不小心磕到方穆揚的膝蓋上,痛得咬了下牙,正要抽回去,卻被方穆揚用兩只手指握住了,問她疼不疼。

費霓說不疼,方穆揚不信,握着她的手指從虎口檢查到指甲蓋,他現在的手不像冬天那樣幹燥,浸了一層汗,連帶着費霓的手也潮了些。又像怕她痛似的,還給她揉一揉,也不用勁,弄得她手指又燙又癢,她剛要發作,方穆揚在她手腕上套上了一個镯子。

那是一只翡翠镯子,在這夜色裏幽幽地發着光。

她低聲問:“你這是幹什麽?”

“先看電影。”

方穆揚眼睛盯着屏幕,時不時拿面包紙為費霓驅趕蚊子,看上去對電影很感興趣。

他們只看了一場電影就出了公園,天很熱,卻沒有風。

費霓伸手要褪镯子,被方穆揚握住了手。

費霓甩脫他,他不以為意,只是笑。

“按理說我應該拿镯子向你求婚,你答應了就戴上。但現在你已經決定了,我再征求你的允許就顯得累贅,所以就做主直接給你帶了。”

“咱們的結婚和別人又不一樣。”

“可你父母覺得是一樣的。上次我去你家,他們就不太歡迎我,這次我跟你結婚,再什麽都表示,他們得多反感我,多擔心你,你為了咱倆的以後,也得戴上這只镯子,給你爸媽看看,我不是沒有任何誠意,大不了再收起來。”

方穆揚說得确實有理,費霓很不浪漫地問:“這只镯子花了你多少錢,我給你。”

雖然她覺得這只镯子并不實用。

方穆揚笑着說:“我其實想給你買塊手表的,但實在沒錢,只能湊了塊八毛的給你買了這個镯子,你要不問我,我都不好意思說價錢,你不會嫌棄不願意戴吧。”他大概是第一個努力證明自己的求婚禮物并不值錢的人。這镯子擱以前值十兩黃金,現在十個镯子加起來也就買一塊全鋼手表,有時商品的價格并不取決于它的價值。但也沒方穆揚說得那樣便宜。

他這麽一說,不好意思的變成了費霓,好像她是嫌東西便宜故意問價格羞辱方穆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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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霓只能重新發現镯子的好處,誇方穆揚眼光好,這麽點的錢買到這樣好一镯子。她不懂翡翠,但直覺這镯子是個好的。

“你喜歡就一直戴着。”

“你看哪個工人戴這個工作?”

“等我有了錢,給你買塊手表,幹什麽都能戴。”

“你有了錢?還是好好攢着吧,咱們搬了新家,多的是用錢的地方。”

費霓戴上镯子之後本來哪兒哪兒都覺得不适,但現在她因為顧着和方穆揚說話,忘卻了這種不适,好像镯子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水泥廠你就別去了,能幹這個的很多,你倒不如把機會給別人,直接去出版社的美術培訓班,培訓班結業後你也不一定待業,沒準別的單位需要你呢,制圖設計你不也可以嗎?”

“行,就按你說得辦。”

方穆揚本來打算先找個廠子落腳,培訓班畢竟是個臨時團體,雖然有津貼,但培訓随時可能結束,他還得哪來回哪去。擱以前他戶口糧食關系在鄉下,結束了還能回鄉勞動拿一份知青補貼養活自己,如今關系轉回了城,要是結束他只能在費霓分的房子裏待業。雖說工作遲早都會有,但他等不起。

他這一下鄉,想法就變了。鄉下的木材比城裏現買便宜許多,将來他脫離了培訓班,靠從鄉下弄來木材做家具也能養家。他去家具店和信托商店轉了一圈,發現家具店一個新的簡易沙發比信托商店裏一套檀木桌椅還要貴得多。他沒來得及感嘆買家不識貨,就算好了一只沙發的成本,如果他做的沙發能找到買主,一個沙發的利潤至少能抵得上他做搬運工一個月的工資。他小時候拆過一只單人沙發,清楚沙發的構成。木頭他做完費霓想要的,還有富裕,不夠還可以再買,其他的,花錢也能買得到。

方穆揚總說聽費霓的,很少反駁她,好像她決定的都是對的。費霓在他這裏找到了當家作主的愉快。

“你從醫院出來住哪兒啊?”

“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方穆揚說得輕松,好像沒他解決不了的事兒。

費霓回到家,報告了她和方穆揚明天要辦理結婚手續的事。

費媽雖然生女兒的氣,但嘴上怪的還是外人:“這個小方也太不懂禮數了,就算現在結婚一切從簡,他也應該到我們家來拜望拜望吧,現在這樣算怎麽回事,不成了咱們家上趕着嗎?”

“他剛才送我回來的時候,是說要來看看您二老,我讓他不要打擾你們休息,明天再來。”

“明天辦完手續再來?那可什麽都晚了。你這麽着急跟他結婚,你就不怕他看輕了你?什麽時代,女孩子都要矜持些,越是得之不易就越珍惜。你得讓他知道,你有的是人選,選了他是他的福氣。”費媽嘆了口氣,“你啊,平常挺聰明的一個人。”

“他不是那樣人。”

“你倒會為他打包票。”

“我要不了解他,不會跟他結婚的。”費霓的镯子本來藏在衣袖裏,此時故意露出來給她媽媽看,還故意誇大了價錢,“他求婚時送我的,您覺得好看麽?”

“小方這個人,不是我說他,怎麽這麽不會過日子,镯子哪有手表有用?”

這種抱怨不同于前一個,前一個是對外人的,後一個是對自家人的。費霓想,方穆揚的镯子果然起了作用。

他這樣精明,費霓不由懷疑他是不是完全恢複了記憶。可要是恢複了,為什麽要假裝沒有。她想得頭疼,決定不再去想。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方穆揚有一致的目的:結婚分房子。

費霓去辦結婚手續的當天,上午還堅持上班,她拿方穆揚送她的巧克力當成喜糖送給了車間的工友,還特意留了一把給王曉曼。前些天王曉曼暗示她,宣傳科空出一名額,只要她能搞到十四寸的電視機票,就能把名額給她。他哥哥馬上就要回城了,正需要這樣一工作。

這時候巧克力還是個稀罕物,沒那麽易得,很少有人拿巧克力當喜糖發給人。她不是給了王曉曼一顆,而是給了一把,還是很平常的語氣,只有拿巧克力不當回事兒的人才那樣。當得知費霓結婚對象不是無線電工業局那個時,王曉曼第一反應是費霓找到了個更好的,把原來的給踹了,她雖然不恥費霓的人品,但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

費霓很随意地問王曉曼想要進口的電視還是要國産的,接着她又比較了幾個國家的電視機生産技術,這是她從葉鋒那裏問來的,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她和葉鋒相處的時候,與其說是聊天,倒不如提問,在談話這件事上,她比葉鋒還要主動,她問問題算是半個內行,但對于系統性的知識卻完全外行,客觀上給了葉鋒展示知識的空間,她眼裏的好奇被葉鋒理解為對他的崇拜,讓葉鋒誤解為她很善解人意。最後證明這只是一個誤會。

王曉曼只想要一臺電視機,并不想知道這些枯燥的理論。因為無知便認為費霓很懂。費霓賣弄完了,用很平常的語氣同王曉曼說,進口的可能要麻煩些,不過她想要,她也可以想想辦法。

王曉曼着急看電視,便說國産的就行。但她從費霓的話裏猜測,費霓有硬關系,可以搞到外國貨。她覺得費霓是個可持續性的資源,她既然能輕松吃到巧克力,搞到外國電視機,那麽一定有辦法幫她弄到別的東西。

費霓不到十分鐘就和王曉曼達成了交易,她哥哥的工作算是有了着落。費霓并沒有渠道搞到電視機票,但她想,黑市上只要肯出錢,電視票肯定是能弄到的。這錢父母會願意出的,他哥哥有了工作,幾個月也就掙出來了。

費霓自己也奇怪,她這樣撒謊裝大竟然毫不臉紅。她知道剛才的過程是很不體面的,但因為純粹的動機,她哥哥又足以勝任宣傳科的工作,她原諒了自己的不體面。如果僅是以電視機票交換,王曉曼未必會解決她哥哥的工作,只有認為之後還會有許多好處,她才會幫忙。畢竟想要這個工作的人很多。

不過她得跟方穆揚說說,以後不要來接她了,若是不小心暴露了他現在的境況,她哥哥的工作沒準就泡湯了。

到時方穆揚肯定要問她為什麽,她怎麽說呢,因為她假裝自己有一個很有資源的丈夫,為了不被識破,所以方穆揚不宜露面?

這種話她也不太好意思說得出口。

費霓中午一下班就到門口等方穆揚,她遠遠看見方穆揚過來,就快步向他走去。熟悉她的人會認出方穆揚騎的自行車是她那輛,讓人知道了不好。方穆揚的真實情況不用瞞多久,瞞到她哥哥回來正式工作就行了,到時候有了正式編制,王曉曼就算知道她撒了謊也只能認了。

方穆揚從沒見過費霓這麽主動,她主動跳上了自行車後座,拽拽他的襯衫,催他快走。

費霓主動請方穆揚下館子,方穆揚說以後她再出錢,今天這種日子必須他來。

方穆揚清早把費霓送到廠裏,就拿着領結婚介紹信時發他的糖票到副食店買了糖,到醫院分給護士醫生和他熟識的病人。為了感謝大家對他的照顧,老鄉送給他的紅薯他也送給了他們。人們吃了喜糖,問他新娘子是誰,方穆揚發現他放在包裏的費霓照片不見了,猜肯定是她拿走了,他最後還是沒告訴人們費霓長什麽樣,雖然他床單底下就壓着他給費霓畫的像。

他之前畫了許多護士,離開醫院前,他親手一一把這畫像交還給了模特,留作紀念。送畫的時候,每一個人他都叫出了名字。他畫過很多畫,但絕大多數畫都不在他手裏。他好像天生就缺乏當大畫家的潛質,任由自己的作品流落,全不在乎。

他提着空空蕩蕩的行李袋去了郵局,發出了三封信,分別是給他的父母、哥哥、姐姐的,信上說,他結婚了,并且過得很好,還附上了他和費霓的畫像,畫得很簡單,幾筆就畫完了。從郵局出來,他去了傅社長家,拿出喜糖請傅社長吃。傅社長雖然很吃驚,但得知和他結婚的對象是在醫院照顧他的那一個,便問怎麽不帶他的未婚妻一起來,方穆揚笑笑,說這禮拜他和費霓請伯父伯母吃飯。

接着傅社長又關心起了方穆揚結婚後的住房問題,考慮到方穆揚沒有房子,之後又要來美術社的培訓班,便做主讓方穆揚和費霓辦完手續後先住在美術社的招待所裏過幾天沒人打擾的新婚日子。

“不要太委屈人家姑娘嘛。”

方穆揚也不想委屈費霓,便痛快地答應了。

中午正是飯點,館子裏人很多,好幾個館子座位都是滿的。兩個人只能站着吃。

方穆揚的手充當着桌子的作用,左手捧着番茄牛丸,右手捧着豌豆炖嫩豆腐,讓費霓先吃。

費霓在方穆揚的注視下有點不好意思,她說:“要不你先吃吧。”

“我不看你了行嗎?你快點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費霓也納悶方穆揚的手怎麽能那麽平穩,為了減少方穆揚端盤子的時間,費霓吃得很快,很快她就吃完了一碗飯,接着便輪到她給方穆揚端盤子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像方穆揚端得那樣穩。

方穆揚并沒給她檢測自己的機會,他把兩只盤子裏的菜倒一起,米飯扣在盤子上,左手拿盤,由手拿筷,很是娴熟地吃了起來。

他吃得不急不緩。

費霓的手全然無用武之地,只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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