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周六發工資,二十塊錢配一張工業券,費霓得了兩張工業券。

中午在食堂吃飯,劉姐遞給費霓一封信,“我拿信的時候看到了你的,就給你捎來了。”

“謝謝。”寄件人寫着葉鋒的名字,費霓只看了一眼就塞到口袋裏,低頭吃飯。

“這麽有什麽可客氣的,你往那邊點兒,給我留個位置。”費霓還沒來得及給劉姐騰地方,劉姐就給自己擠出了一片天地。

劉姐的丈夫在屠宰場工作,因為這個,劉姐在車間很有些地位,車間主任的兒子結婚還要請劉姐多弄些豬蹄豬下水,劉姐頓頓有肉菜,此刻她把飯盒裏的紅燒肉推到費霓手邊,讓她嘗嘗自己的手藝。

劉姐的紅燒肉像劉姐一樣大方,肉裏還汪着油。

“關于你的那些風言風語,我都聽說了,那些女的,也就會揀着你這種年輕的臉皮薄的擠兌。下次她們再說你,尤其是那個王霞,你就頂回去,問問她為什麽一到禮拜天,就把孩子送走,買王八給她爺們炖湯,一整天地不出門,也讓她羞臊羞臊。還有那誰誰……咱們不慣她們那毛病。”

見費霓不說話,劉姐又把飯盒往她跟前湊了湊:“你這麽瘦,多吃點兒肉,我剛灌了腸,今天忘了給你拿來了。今天晚飯食堂有汆丸子賣,你早點兒來排隊。”說完這一樁劉姐又說下一樁,“我想給自己織件四葉花的毛衣,明天我上你們家,你教教我怎麽織。”

劉姐紅燒肉的香味吸引來了車間的其他人,很快她們這張桌子擠滿了人。

同桌的一個女工小聲說她的發現:“發工資的時候,我看咱們車間剛來那個女大學生馮琳,她拿了兩張半工業券,工資肯定得有五十多塊。我幹了這麽多年一個月也沒掙到五十塊。”

劉姐說:“我們要用二分論看問題,遇事不要只看一面,你不上大學,不還比人家多掙了好幾年工資嗎?”

“我那幾年多掙的,人家一年也就掙回來了。劉姐,你一個月掙六十塊,根本不理解我們的苦衷。”

劉姐鼓勵大家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你以為我剛開始就掙這麽多呵。我也是從學徒工上來的,最開始一個月也就二十來塊,大家慢慢熬……”“熬”字吞了進去,改成慢慢努力。

劉姐在談及工作的時候,說話都很講求科學,注意影響。

“我倒想上大學,也沒人推薦我去上吶。我看那大學生還不如我呢,車間讓小費協助那大學生辦黑板報,結果都是小費在弄,那人就在一旁指指點點。小費,是不是這樣?我看着都生氣,也就小費脾氣好。”

“現在的大學生到了學校也不上課,天天不是開會就是學農學工,有的文化程度還不如中學生呢。小費也是沒辦法,脾氣不好怎麽辦,那人爸爸是勞動局的領導,管咱們廠長叔叔長叔叔短的叫着。你沒看咱們主任對她那殷勤勁兒。”這聲音越來越低,“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對着二十來歲的姑娘滿臉堆笑,我都替他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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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霓很快就吃完了,留下這一桌熱鬧的人聲,起身拿着飯盒往外走。

她在僻靜處打開葉鋒給她的信。

信裏有一封請柬,請她下禮拜天去參加他的婚宴。随請柬還附贈一封感謝信,在感謝之前先是致歉,為他上次對費霓丈夫的不禮貌,為他忘記了人人平等,他既然能尊重拾荒者,也應該尊重費霓的丈夫。致歉之後便是感謝,感謝費霓讓他明白了學識家境各方面層次都不同的人是無法共同生活的,感謝費霓及早跟別人結婚,給了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的未婚妻大學畢業,現在在外事服務學校工作,和他的父母相處融洽……

整封信,葉鋒都在告訴她,他找了一個學歷工作遠勝于她的女孩子,是她當初高攀了他。

費霓的手指越攥越緊,她覺得葉鋒完全沒必要這樣做,她要是找到了一個各方面都遠勝前任的人,連前任的名字恐怕都忘了。

“費霓!”隔着老遠費霓就聽見有人叫她。

那人正是食堂飯桌上提到的馮琳。她和費霓差不多大年紀,襯衫外面穿一件草綠色的開衫,銀色毛呢料褲子,雙手插在褲兜裏,因為費霓被主任派去幫馮琳辦黑板報,馮琳直接把費霓當成了她的下屬。

“費霓,我不是叫你吃完飯就去和我弄黑板報嗎?你在這兒幹什麽?”

費霓一字一句地說:“我的工作是做帽子,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你也是車間職工,車間評比難道你沒有責任?”

“黑板報我負責的地方我已經做完了。”

“可你負責的東西要改得太多了,就算是個中學生也不至于錯那麽離譜。”

費霓心裏竄出一股火,她想看看自己做得到底有多離譜。

馮琳指着黑板上的“xx牌羊絨帽甫一面世”這幾個字說:“羊絨帽子你為什麽要寫成羊絨帽甫,這種低級錯誤以後請不要再犯了。”

費霓盡可能用一種平靜地語調說:“甫一面世的意思就是剛面世。”她解釋的時候順便示範了下讀音,是“甫一”不是“蒲一”。

馮琳臉上挂不住,眉毛氣得向上擰:“那就寫成剛面世,辦黑板報是為了給大家看的,一個字就能說明情況,幹嘛用兩個字,還含糊不明。用剛既簡潔,也通俗易懂。”

費霓甚至覺得馮琳說的這句話是她說過的所有話裏最正确的一句,就說:“你說得也有道理。那就改成剛吧。”相比她的其他意見,這個意見甚至可以說得上珍貴。畢竟黑板報要讓大家都看得明白,馮琳也是“大家”裏的一個。

“什麽叫我說得也有道理?你看你寫的這些,我哪句不幫你改,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水平不行可以,但你要端正态度,我讓你中午吃完飯就過來,你在幹什麽?我要不是怕你沒面子,早就讓別人來幫我了。”

費霓直接抄起了黑板擦,去擦自己寫的東西,邊擦邊說:“你也別改了,幹脆重新寫吧。”

“你……”

擦完了自己寫的字,費霓拍拍落在板擦落在自己手上的粉筆屑,“別怕我沒面子,趕快找別人來幫你。”

“你就不怕我告訴王主任?”

“請你馬上去告。”費霓沒再說一個字,轉身走人。辦黑板報一個月有五塊錢的補助,但她不想要了。

“你一個車間女工,有什麽可傲的?”

費霓聽到這句話,定在那兒,轉身盯着馮琳,把自己的話一字一字送到她的耳朵裏:“你要是有勇氣的話,把這句話去廣播室再說一遍,讓大家都聽聽。”

馮琳自覺失言,費霓要鬧大了,說她看不起工人階級,她就麻煩了。

費霓輕蔑地看了馮琳一眼,轉身走向了廠房。

費霓這一天諸事不順,唯一幸運的是在食堂買到了汆丸子。因為還給方穆揚的錢,他并沒有收,費霓考慮到他或許沒錢買飯,也給他買了兩個饅頭。

費霓本來想先吃的,但實在沒胃口。她坐在方穆揚做的椅子上,看她從廢品收購站淘來的書,是一本英文書,講貨幣的。

等到八點半,方穆揚還沒回來。

這是他倆住在一起之後,方穆揚頭次回來這麽晚。她開始以為方穆揚因為跟她吵架在食堂吃飯,可這一頓飯何至于吃到現在。或許是去別人家吃飯了現在仍在別人家聊天,這其實是很有可能的。但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拿了手電筒,去樓下等他。她開始是每隔幾分鐘才看一次表,或者發展到幾十秒就看一次。她想去培訓班找他,又怕他回來和他錯過了,所以只能等着。

她想,自己不會如此不順吧,被人當面嘲笑也就算了,難道方穆揚也要出事嗎?

方穆揚在樓下打椅子的時候,她經常打着手電筒來看他。後來他自作主張打沙發,她就不來看了。現在,她寧願他站在這兒打她讨厭的沙發。

方穆揚覺得面前的清湯魚翅雖然味道算不得多好,但勝在大,選材好,最重要的是不用他自己花錢。培訓班的袁老師找到他,請他畫連環畫的初稿,做做基礎工作,稿費可以分一半給他,但署名必須是袁老師。袁師在連環畫屆很有名氣,找他畫的稿件太多,他推辭不過,但創作精力有限,無法一一親自作畫,這就需要別人的幫忙。袁師一本畫的一半稿酬遠勝方穆揚一本的全部稿酬。方穆揚之前畫的連環畫還沒出版,算是一本作品都沒有,他自覺給方穆揚一半稿酬已算大方。

方穆揚沒直接說行還是不行,他說想去本市的外事飯店吃一吃清湯魚翅。進外事飯店得有護照,買單得用外彙券,方穆揚都沒有。

等袁師買了單,方穆揚從包裏拿出他的飯盒,在袁師的注目下,把桌上沒動的果盤裝到飯盒裏。

打包完果盤,方穆揚又說他沒吃到鮑魚很遺憾,袁師可否用外彙券在旁邊的商店給他買一罐鮑魚罐頭。

德高望重的袁師強忍着不耐又給方穆揚買了一罐鮑魚罐頭,方穆揚說畫連環畫的事他再考慮考慮,周一再給袁師答複。

他沒管對方的臉有多難看,一腳踏上了自行車。

隔着老遠,費霓手電筒的光照過來,方穆揚剛開始還拿着手遮,後來就迎着這燈光看過去。

他确認費霓在等他,費霓竟然在等他。

他沖着舉手電的人笑,對方眉眼裏也湧出一點笑意,可他剛捕捉到,那光就故意打斜了,費霓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費霓在外面站了半個多小時,手和手電筒一樣冰涼。

“你等多長時間了?”

“沒多長時間。”

費霓确認方穆揚又全須全影兒地回來了,問他:“你吃飯了嗎?”要是沒吃的話,還有丸子和粥。

“吃了。”

費霓嗯了一聲,這一聲嗯得很平。方穆揚并沒有遇到別的什麽事,他只是真各管各的,去吃自己的飯了。這讓她的等待顯得多餘。

“你也吃了吧。”

費霓又嗯了一聲。

費霓加快了腳步,不再同他說話,方穆揚越追她走得越快。

她開鎖進門,沒想到原先一打就開的門,這次卻出了問題。

方穆揚攥住了她的手,“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費霓甩開他的手,這次鎖打開了,她搶先走到縫紉機前,剛要把縫紉機上的飯盒轉移到不為人注意的地方,飯盒就被方穆揚搶過去了。

掀開飯盒,方穆揚看到了半飯盒碼得整整齊齊的丸子,旁邊還有兩個饅頭。

縫紉機上還有保溫瓶,裏面是費霓從食堂打來的粥,粥仍舊溫熱。

“你一直在等我回來吃飯?”

“我只是去樓下看看,談不上等。”費霓轉過臉不看他,“至于飯,我今天沒什麽胃口吃。”

方穆揚去掐她的臉,被她躲過去了,但手觸上去是涼的,“你在外面等我多久了?”

“我不說了嗎?沒多久。”費霓伸手去奪方穆揚手裏的飯盒,“給我。”

方穆揚偏不要讓她拿到,“我就愛吃汆丸子,剛才沒吃到,我還得再吃點兒。”

“我給你捂捂手。”

“不用。”

然而方穆揚并不聽她的話,兩只手把她的左手放在掌心有規律地揉搓,費霓惱了,要去踩他的腳,然而不知道是心疼他的鞋,還是心疼他的腳,終究沒踩上去。

“你怎麽這樣啊?”

“我就這樣,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

費霓的手被他搓紅了,他又去搓她的臉,她的臉早已不像原先那樣涼了,甚至還有一點燙。

“能不能拿開你的手?”

“你要是嫌我的手髒,我一會兒給你洗臉。”

方穆揚的手貼在費霓的臉上,眼睛直視着她,“你的眼睛怎麽紅了?怪我,沒提前給你打電話。”其實一進門他就注意到她眼圈紅了。

“不關你的事。”她也不知道到底關不關他的事,今天還有諸多不開心的小事,但她只覺得氣憤,并不覺得怎樣難過。

“那是因為什麽?誰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我。”葉鋒和馮琳的話确實給了她些刺激,但那是因為挑起了她對前途的憂慮。對于他們本人,她并不是很看重。

因為他們,她覺得和方穆揚結婚也是好的,要是在以前的家裏,還得掩飾自己的情緒。

“真沒有?”

“有。”

“誰?”

“你。”

“我?我怎麽欺負你了?”

費霓咬了咬嘴唇,“你知道。”

“那我怎麽欺負你了,請你也怎麽也欺負回來。”

方穆揚的眼睛盯着費霓的眼,手指在費霓的嘴唇周圍游蕩,“我是說真的,我怎麽欺負你,請你也用同樣的方式欺負我。”

費霓努力拿手去撥開方穆揚放在她臉上的手指,小拇指卻被他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指在費霓的嘴角摩挲,費霓氣得去咬,那手指剛到了她的唇邊,費霓卻失掉了剛才的勇氣,她想讓他的手指出去,可他偏要讓她含着,公平起見,請她也好好欺負欺負他。

見她不肯同樣欺負欺負他,方穆揚倒有些失望,沒有自知之明地問:“你的眼睛為什麽要躲着我?”

費霓不理他,他便說:“如果你實在不想看見我的話,閉上眼睛就好了。”

直到方穆揚偏過頭,輕輕碰了她的上唇,費霓的眼睛仍然是睜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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