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費霓聽淩漪要教自己煮咖啡,笑道:“方穆揚要想喝咖啡,他自己就煮了。一會兒等他回來,我給你問問他會不會煮,他要不會,還要辛苦你教一教他。”
淩漪沒料到費霓會這麽說,臉上的笑有點兒僵。
費霓又問淩漪:“你大學畢業後就分配到出版社?”
去年她專程請淩漪來看方穆揚,她才屈尊纡貴來一次,之後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今天卻不請自來了,一口一個“穆揚”叫得她頭疼。既然她總是提她和方穆揚的舊事,費霓不介意幫她回憶一下她是怎麽上大學的。
淩漪不知道費霓為什麽問這個,直言說是。
“如果方穆揚當初在知青點不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別人,大概應該現在也在出版社工作。淩漪,你說是吧。”
淩漪一聽,她開始後悔讓蘇瑜一起來,為防費霓把話題引到她身上,她只能繼續附和費霓說是。
費霓又對淩漪說:“你也知道這個名額對于方穆揚是多麽重要,當時他把名額讓出去,就只能在鄉下和鄉親們一起掙工分,遇上天災,飯都可能吃不飽,現在做服務生好歹能夠掙工資,溫飽不成問題。要說惋惜,你那時候更應該替他惋惜。”費霓笑道,“淩漪,你當時一定很為方穆揚難過吧,畢竟他喪失了那麽好的一個機會,不光喝不上咖啡,連糖水可能都喝不上。我們家雖然現在不喝咖啡,但他的糖水我是管夠的。”
不過方穆揚并不怎麽喝糖水,費霓想,他沒準真喜歡淩漪帶來的咖啡也說不定。如果他真愛喝,他就用淩漪送他的摩卡壺自己煮去吧,她可不伺候他。
費霓本不想跟淩漪提舊事,歸根究底那是淩漪和方穆揚之間的事情。但淩漪找上門來展示她的優越感,費霓便不得不提醒她。
淩漪的臉越來越紅,想掩飾都掩飾不住,費霓的話直搗她的痛處,她沒法回答。
她又想起那些在鄉下的難捱時光,那些日子太苦了。她在鄉下受苦磨了一手水泡腳疼的不能下地還要堅持着去掙工分的時候,費霓這種人正在廠裏好好的上班領工資。就因為費霓的父母比她的父母平庸無能,前些年費霓這種人就能過得比她好,優秀反而成了一種罪過,被排斥、被打擊。那時候要不是有方穆揚,她真不知道怎麽挺過來。她小的時候,別人因為她漂亮可愛都捧着她,去照相館照相都是免費,因為照相館要把她的照片放在櫥窗展覽。她的童年很快樂,最不快樂的都是因為方穆揚,她主動找方穆揚玩兒,方穆揚總是都懶得理她,只有一次方穆揚主動找她要給她畫像,方穆揚要求她抱着自家的小貓,結果她枯坐了半天,入畫的只有她懷裏的貓。到了鄉下,方穆揚好似變了一個人,對她不再像往日那樣愛答不理,他是射入她黯淡生活中的一束光,但這束光因為方穆揚住院熄滅了。
好在這一切都結束了,費霓這種人靠着貧苦出身過好日子的時期快要過去了。
淩漪想說方穆揚想去出版社她家也能夠幫忙,她願意盡己所能幫助方穆揚,只要費霓不因為嫉妒攔着,但有蘇瑜這個不相幹的人在場,淩漪不好這麽說。
淩漪不想再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打開包取裏面的信,一封封數着,“這些信加起來得有一百封了。“
但蘇瑜并不準備讓這個話題結束,她問淩漪:“方穆揚把自己讀大學的名額讓給了你們知青點的人?”之前淩漪跟蘇瑜說過,她和方穆揚是一個知青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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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漪有點恨蘇瑜的多嘴,有費霓在,她怎麽能否認。
淩漪輕輕嗯了一聲,她想費霓一定在心裏笑話她。她們倆都清楚地知道方穆揚把大學名額讓給了她,而她卻不敢在第三人面前承認。
是,費霓家庭不如她,工作不如她,但只要費霓提起舊事,她就永遠低費霓一頭,因為方穆揚确實把大學名額讓給了她,而她欠了方穆揚這麽大人情,他住院的時候,照顧他的,除了醫院的護士,就是費霓。一旦費霓提起這個,無論自己有多麽大的苦衷,別人只會認為她忘恩負義。
可她欠的是方穆揚的人情,關費霓什麽事?如果方穆揚不落難,費霓有什麽資格跟方穆揚結婚?
但這些話都是不能說出口的。
蘇瑜還要繼續問,方穆揚的歸來适時解決了淩漪的危機。
方穆揚去郵局取了包裹,出郵局他給自己買了畫紙顏料,又去商店給費霓買了一件雙面穿棉猴。費霓只有一件棉襖,兩件罩衣輪換着穿,她還缺一件棉衣。買完棉猴,他順便又給費霓買了一個羊絨披肩,平時也可以當圍巾。費霓的圍巾本來很長,因為要給他織坎肩,愣是把長圍巾拆了,只剩短短一截,圍起來多少有點兒奇怪。
費霓一開門,就看見方穆揚手裏抱着一堆東西。方穆揚把盛披肩的紙包遞給他,讓她去試一試。他又把棉猴袋子給了費霓,“這個棉猴是兩面穿的,可以當兩件衣服,我會買東西吧。”
袋子上的店名告訴費霓這件衣服價格不便宜,塑料袋子這種有礙環保的廉價貨,此時在國內還是個稀罕東西,一般店裏并不提供。
他出去這麽一趟,身上的錢恐怕都要花光了,算什麽會買東西。
可有外人在,她只好給足了他面子,說:“你确實很會買。”
方穆揚刮了刮她的耳朵,“不試怎麽知道我會買?快去試試。”
費霓又氣又笑,這麽小的房間,多了兩個客人,方穆揚竟沒看到。
她不得不提醒他:“來客人了,人家專門過來給你送讀者來信。“
方穆揚這才看到蘇瑜和淩漪,笑着同他們打招呼。
蘇瑜頭一次在生活見這麽膩歪的小夫妻,她自己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覺得看了不該看的,低頭喝了半杯茶。
淩漪沒想到他倆親密得這樣自然,并不像因為生活不得已結合的夫妻。那個袋子的商标提醒她,方穆揚現在過得要比她想象得好。
而且,他好像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根本不需要她的幫助。
這又讓淩漪稍微有些挫敗,但随即她又想,方穆揚和她一樣在鄉下受了長時間的苦,現在畢竟有了房子工作,再不好,也比以前強,一時知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随着他的生活越來越好,他和費霓的差距也會越來越大,到時恐怕就不會滿意了。
方穆揚繞到書桌旁,放下自己的包裹和畫紙顏料,同時給自己倒了杯水,握着杯子走到費霓旁邊坐了。
淩漪把帶來的信件交給方穆揚,“我數了,一共九十六封信,都是各地讀者寄到出版社的。我爸媽也很喜歡你的連環畫,我買了你的連環畫放在家裏,家裏來了重要客人,我爸都會送他們一本。”
“那你代我謝謝淩叔叔。”
淩漪的臉上重新恢複了笑容:“這個我沒辦法幫你轉達,你還是親自去謝他吧。我爸一直想給你介紹些朋友認識認識。”
淩家的客廳今年又重新熱鬧了起來,時不時就有年輕的文藝界人士過來讨教。淩漪說起了時下流行的話劇,最近有一部話劇不僅賣座,還獲得了很多獎,而這部話劇的導演兼編劇趙珣就是淩家的客人。這位客人也很喜歡這部連環畫。
因為費霓在制帽廠工作,對文藝界并不了解,所以淩漪說話的時候一直把話題兜在三個人的圈子裏,她對蘇瑜和方穆揚說:“趙導演有意向把這部連環畫改編成話劇,哪天有空你們可以聚在一起聊聊。”
方穆揚笑着說:“故事是蘇瑜的底子,改編話劇也是跟蘇瑜聊,和我這個畫畫的無關。”他看見桌上的橘子,問費霓:“這是誰買的?”
蘇瑜接道:“我送你們的。”
方穆揚感謝了蘇瑜的好意,臨時當了橘子的主人,請大家吃。但除了方穆揚,誰也沒動橘子。
方穆揚剝了橘子,拿出一瓣撕掉白絲送進自己嘴裏,吃完了,就把滑溜溜的橘瓣給費霓。循環往複,費霓吃了小半個橘子。
方穆揚做的忒自然,反倒讓蘇瑜不自然,覺得打擾了這對小夫妻親密。同樣不自然的還有淩漪,今天此行和她想象得全不一樣。她沒想到方穆揚對她所說的并不怎麽感興趣。
但話準備好了,淩漪沒有不說的道理。就連蘇瑜也意識到冷落了費霓,她問費霓最近對什麽小說話劇感興趣。
費霓很誠實地說:“這些作品我都沒關注。”她更喜歡讀被時間篩選過的作品,至于時下流行的,她并不太關注。
方穆揚仍向她輸送着橘子瓣,當着外人的面,費霓不好意思再吃下去,起身拿保溫瓶給客人的杯子加水。
蘇瑜從包裏翻出一張報紙,從最後一版翻出長條文字給方穆揚看,“這麽多的評論中,我覺得田雪英寫得最中肯。”
“田雪英?”方穆揚忍不住笑,順便招呼費霓,“霓,別忙了,來看看這篇文章。”
費霓背對着身,聽到田雪英的名字,拿保溫瓶的水甚至有些抖。
費霓坐在方穆揚旁邊,欣賞田雪英的大作。
方穆揚笑着對費霓說:“你覺得田雪英的這篇文章怎麽樣?”
他的岳母就叫田雪英,費霓上次寫連環畫的觀後感也是借用的他岳母的名字。
費霓的評價很平淡:“還可以。”
蘇瑜卻不同意費霓的觀點,直接反駁道:“這個絕對不是還可以的水平,這麽多評論裏,我覺得這篇最好。你再仔細看看這篇,就知道好在哪兒了。”
淩漪說:“我看看。”她粗讀了一遍,對蘇瑜的觀點表示贊同,“這篇寫得确實很好,我準備給我爸看看,裏面好些觀點和他不謀而合。如果這篇只是還可以,就沒有可以的評論了。”
費霓有些哭笑不得,淩漪确實在針對她,因為針對她,把她寫的文章誇得無人可比。要是淩漪知道這篇讀後感是自己寫的,還不知道會怎樣評價。
“這篇……”方穆揚想要揭開作者真身,剛要開口,就被費霓輕輕碰了一下膝蓋。
丈夫剛出了連環畫,妻子就馬上寫書評吹捧,并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
方穆揚把一瓣橘子遞給費霓,費霓不要,他便自己吃了。
他笑着對費霓說:“這篇我也覺得很好,我們三個人都覺得這篇好,只有你一個人覺得還可以,你的品位有待提高啊。淩漪,你能不能給費霓講講這篇評論比別人的好在哪裏。”
費霓去碰方穆揚的膝蓋,讓他不要再說了,方穆揚好像沒有注意到費霓的意圖,在桌子底下和她周旋起來。
淩漪覺得方穆揚的口氣有點兒怪,不像是責怪倒好像是親昵。但既然方穆揚提出來了,她也不介意給費霓補補課。
淩漪說話的時候,方穆揚又剝了一個橘子,這次他掰了一半給費霓,自己拿着另一半獨自吃起來。他很自在地在自己家當着主人。出于禮貌,他又拿了兩個橘子分別放在蘇瑜和淩漪手邊。
淩漪逐字分析“田雪英“寫得有多好,費霓心情複雜,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也和方穆揚一樣吃起橘子來。
等到淩漪終于說完了,方穆揚笑着對費霓說:“我覺得淩漪每條講得都很有道理。你現在是不是應該收回還可以的評價。”
費霓不理他,拿保溫壺給自己添了水。她因為憋笑太克制,看上去反而很像不高興,淩漪以為費霓是因為方穆揚沒和她站在同一立場上而生氣,本來不快的心情舒緩了些。
蘇瑜見時間不早,便要告辭,淩漪當然要和她一起走,走之前,她對方穆揚說:“這咖啡和摩卡壺是我送你的,你有空可以煮咖啡喝。”
方穆揚道了謝,繼續說:“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還是喝杯咖啡再走吧。”說着又看向淩漪,“我不會煮咖啡,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煮一壺?”
淩漪想了下,說道:“可以是可以,費霓,能不能麻煩你把咖啡豆研磨成粉?”
沒等費霓拒絕,方穆揚就說:“她不會,她啊,手笨的很,和我一樣只會喝。還是得麻煩你。”
“那麽,你們家有磨豆機嗎?”她覺得他們家大概率沒有。
“沒有,只能麻煩你用擀面杖磨了。”方穆揚對費霓說,“霓,去把咱們家擀面杖找來,順便再找塊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