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信任
後來的幾天裏,聶清舟還是照常接夏延放學,和夏儀一起回家,但是沒有再去看她彈琴,話也變少了。
夕陽西下裏,聶清舟坐在自行車上,一只腳抵着地面,在一棵不斷掉葉子的梧桐樹下等夏延放學。
夏延所在的初中也有晚自習,不過非強制,如果他上晚自習的話,只要再留久一點就可以被放學的夏儀順道接走。
不過夏延不上晚自習,聶清舟覺得,他似乎不太喜歡學校。
夏延很快出現,從教學樓門口朝着學校大門慢慢地走過來。他剛剛初一還沒有長個子,不到一米七,和夏儀一樣長得白而清瘦,細長的丹鳳眼,校服白色的部分也沒有一點發黃,幹淨到底。
他走路很慢,雖然有明顯的跛腳,姿勢也不至于太過滑稽。盡管如此,他還是在下臺階時踉跄了一下,聶清舟看見他周圍的幾個男生女生不友好地笑起來,有人好像還想去拽他,但被旁邊的人制止了。
夏延就像沒看見那些人一樣,穩住身形後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聶清舟想,夏延這股勁兒還是挺像夏儀的。
等夏延走出校門,聶清舟就蹬了幾腳車然後滑行到他面前,笑道:“上車吧,小少爺。”
夏延明顯不喜歡這個稱呼,他癟起嘴,但是忍耐地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裝滿了零食的袋子,丢進聶清舟的車筐裏。
“奶奶說,你接我麻煩你了,給你帶的零食。”他硬邦邦地說道。
聶清舟往裏面瞄了一眼,看到最上面明顯的兩大包棒棒糖。
“糖是我姐姐放的,她讓我不要告訴你。”夏延抱着書包跳上聶清舟的自行車後座,生硬地說:“但我不聽她的。”
聶清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騎着車往前走,邊騎邊說:“你這是青春叛逆期了?非得跟你姐姐對着幹?”
夏延沉默了一會兒,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突然問道:“你是不是跟我姐生氣了?”
這句話問得聶清舟一下子說不出來話,要說生氣吧,他也沒必要跟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計較什麽。要說沒有生氣吧,那确實還是有點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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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加快了蹬車的速度,落葉和風呼啦啦地往他們身上招呼。夏延看他不回答,只當他是默認,說道:“她就是這樣,根本不知道別人為什麽生氣,一點兒正常人的感情都沒有。”
聶清舟立刻反駁:“你小子說這話就沒良心了啊。之前你放學還不是你姐天天接你?你姐那個脾氣也不愛招惹是非,之前打那麽多架,都是因為你吧?你們學校現在沒人敢欺負你了吧?”
“什麽都是因為我!我又沒求她!要她多管閑事!”夏延突然提高了聲音,甚至踢了一下車身。
聶清舟的車都跟着搖晃了兩下,為了駕駛安全,他只好開始和稀泥,說道:“哎呀,你們這十幾年的姐弟了,朝夕相處的,幹嘛多大愁怨似的。”
“我沒和她朝夕相處。”夏延憤憤道:“我小時候跟奶奶過的,她跟着媽媽,四年前我們才住在一起。”
“咦?你們為什麽分開啊?”聶清舟疑惑。
夏延那邊安靜了一會兒,他低聲說:“我媽太忙了。而且,她可能不喜歡我吧。我又不像夏儀那麽優秀,還健康。”
黃昏的日頭懶懶地照在聶清舟身上,他瞄了一眼車邊的影子,後座的那個小男生低着頭,很頹喪的樣子。他好像有點明白這對姐弟間為什麽總是氣氛生硬,仿佛有隔膜了。
聶清舟想要搬出那句俗套的“沒有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來安慰夏延,卻覺得有點說不出口。即便是對于已經長大成人的他來說,他也時常懷疑如果自己不再“優秀”,他優秀的父母會不會唾棄他。
聶清舟努力地回憶十年後他知道的,有關于夏儀媽媽的信息,說道:“阿姨以前是小學音樂老師,是吧?”
“你怎麽知道?”夏延先是驚訝,而後意識到什麽,莫名不平地說:“夏儀居然會跟你聊媽媽,她還說了什麽別的?”
“……沒有,她很少說這些。”
夏延的腿在後面晃蕩着。在聶清舟開始爬坡,車速放慢時,他突然說:“奶奶不讓我們談關于媽媽的事。奶奶讨厭媽媽,讨厭媽媽的音樂。奶奶說,做音樂的人都滿腦袋幻想,脆弱自私,不負責任。”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多,也不知道想要表達什麽,或許他自己也不清楚。聶清舟就想起夏儀囑咐他的話——不要告訴奶奶我彈鋼琴。她每次回家之前都會先摘掉耳機,把mp3藏好。她發呆的時候喜歡哼歌,但是他從來沒見她在奶奶和夏延面前發出過近似于音樂的聲音。
在奶奶的面前,她隐藏了自己最深刻的印記,對母親的一切保持沉默。
怪不得他總覺得,她很客氣,走到哪裏都像是客人。
夏延跳下車的時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語速很快地說了一句:“其實所有零食都是我姐讓我給你的。”
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你吃了她的零食,就不要跟她計較了。”
聶清舟愣了愣,看着夏延一瘸一拐,匆匆走進小賣部的背影,不禁莞爾。
晚自習結束之後,夏儀像往常一樣向偏遠的停車棚走去。像往常一樣,聶清舟已經把車推出來,靠着車在燈光下翻書。
聶清舟好像很喜歡看書,期中考試之前他看的都是教輔,而現在他的手裏經常出現一些她沒聽過的,奇怪的書,比如現在在他手裏的這本《異端的權利》。他左手壓在右肘之下,右手拿着那本貼了學校圖書館标簽的書,靈活地靠拇指和小指翻頁,神情專注。他的手指開度很大,其實很适合彈鋼琴。
這樣的聶清舟看起來有點陌生。
最近他有點奇怪,好像在生她的氣,但她不知道為什麽。
夏儀走近了,聶清舟就從書本裏擡起頭來,笑道:“來啦,快過來!”
她不明所以,向他走了幾步。
“伸出手來。”他說道。
她如他所說,向他伸出手。
聶清舟将那被壓在右肘之下的左手抽出來,放在夏儀的手心,他的手指因為一直被壓着的原因有點泛白,但是非常溫暖。
他的手指散開,四支棒棒糖就落進了夏儀的手裏,清一色的棕色包裝可樂味。
“奶奶感謝我接小延放學,給了我一大包零食。為了感謝你把這個工作機會讓給我,我來跟你分個贓。”
聶清舟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一邊說一邊把書收起來,狡黠地說道:“不過主要功勞還是我的,你也就這些吧。”
夏儀低頭看着手心裏的糖,再擡頭看向聶清舟,她的眼睛裏有一些驚訝。聶清舟滿臉輕松地騎上車,笑道:“走吧。”
夏儀想,聶清舟好像恢複如初了,他好像不生氣了。
已經是深秋,只要有風吹過樹上的葉子就掉得跟下雨似的。聶清舟和夏儀一前一後在落葉的公路上騎行,聶清舟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其實我就是前幾天,聽到你說我考第一不正常,心裏有點不舒服。”
夏儀望向他,聶清舟校服外套裏露出衛衣藏青色的帽子,還有一段白皙的脖頸。光影明暗中他說:“但我自己也認真想了想,其實覺得沒有什麽必要生氣。所有人都會這麽想嘛,畢竟一下子進步這麽多,從一千名到第一名,确實不正常。”
夏儀在這一瞬間仿佛抓到了聶清舟不開心的原因,但是又不是非常明白。她說:“但你已經做到了。”
聶清舟仿佛怔了怔,他突然剎車,腳踩在地上停在路邊。夏儀一時沒反應過來,騎得超出他一大截後才停下車,回頭看向聶清舟。
“你這是什麽意思?”聶清舟望着夏儀,他的眼裏映着路燈的光芒,好像和她一樣迷惑。
“我是說,你做到了很難的事情。”她說得很認真。
“所以……你不覺得是我作弊才考到年級第一的嗎?”
聶清舟注視着夏儀那漆黑的雙眸,她好像怔了怔,眼睛微微睜大了。
“我沒這麽覺得。”她說。
聶清舟追問:“為什麽呢?你不是也說這種進步不正常嗎?”
“這種事情确實不正常,但是你作弊更不正常。進步有發生的可能,你作弊,我不覺得有發生的可能。”
夏儀難得這樣話多,頓了頓,她繼續說:“而且你說過的,要進實驗班。”
以後還有許多考試,光靠作弊不可能每次都考得那麽好,也不可能考進實驗班。
聶清舟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你沒有懷疑過我嗎?”
夏儀搖搖頭,她篤定地回答:“沒有。”
“為什麽?”
“你有你的驕傲,不會做這種事。”
秋風吹過,落葉紛紛然飄落在夏儀的發頂、肩頭,再滾落下來。她眼眸裏含着一點很深的,卻很清晰的光。
聶清舟沉默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他捂着額頭說:“我好蠢啊,我也太蠢了吧。這幾天我計較的都是些什麽事兒啊!原來狗血電視劇裏那種誤會是真的會發生的啊!幸好我問了,不然我就蠢大發了。”
自己罵自己還能罵得這麽開心,可能此時此刻這世上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吧。
夏儀站在燈光下安靜地看着他,袖子挽到肘部,細長白皙的胳膊撐着車把,像是一只停在樹梢上的海鷗。
就像他所期待的那樣,她是相信他的。
那就沒關系,其他所有人懷疑他都沒有關系,只要這樣他就足夠開心了。
聶清舟重新騎起車子來,車輪壓過落葉,發出清脆的咔嚓咔嚓的響聲。他笑道:“走吧走吧,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