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和解
在受傷的第二天, 聶清舟正百無聊賴地撐着頭坐在夏家雜貨櫃臺前,一邊幫夏奶奶看店,一邊看他去圖書館借的《契诃夫短篇小說集》。突然聽見樓道裏傳來敲門聲, 有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說——是不是不在家啊。
聶清舟感覺他們好像是在敲他家房門。
于是他從雜貨店裏探出頭來, 大聲道:“你們找誰啊?”
這一探頭牽扯到他背後的傷,他皺了一下眉,就看見視線裏出現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 個子不高。似乎因為身體過于笨重, 她走路的時候左右晃動像是企鵝一般,偏偏還穿着耀眼的紫色衣服。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背後,還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同樣胖胖的男生。
是吳思遠。
聶清舟愣了愣,然後轉頭喊:“夏奶奶!我得離開一下,你要出來看店哦!”
廚房裏的夏奶奶于是丢下了正剝到一半的毛豆,雙手在衣服上擦擦:“來了來了。”
聶清舟于是走出櫃臺,緩慢地移動着,對一臉激動迎上來的中年女人說:“別在這裏說, 我們去個沒人的地方。”
在樓房背後安靜的巷子裏, 吳思遠的媽媽激動得面色通紅, 她拉着聶清舟的手顫聲說道:“對不起,真對不起。感謝你不追究我們兒子, 不然他真的就完了。我兒子,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人, 他可乖了, 都不會大聲說話的。也不知道這次怎麽了, 就鬼迷了心竅, 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 阿姨給你鞠躬了。”
聶清舟立刻扶住吳思遠媽媽的胳膊,一邊吃痛一邊把她往上拉:“阿姨!阿姨不用,不用這樣。”
吳思遠媽媽扯着吳思遠的胳膊把他拉過來,摁着他的頭讓他也鞠躬。邊摁邊說:“你這孩子,在旁邊幹站着幹什麽!快給人家道歉!你腦子怎麽長的,還敢帶刀到學校,還敢傷人!盡長這種邪門的能耐,媽媽怎麽把你教成這樣啊!”
聶清舟一手拉住她的手,制止她摁吳思遠的動作。他看向吳思遠,吳思遠低着頭,眼淚就挂在眼圈裏晃蕩,眼睛有恐懼也有憤恨,偏偏咬着牙一句話也不說。
“阿姨,我不知道老師是怎麽跟你說的。但是吳思遠沒有必要跟我道歉,這件事我也絕對不會再跟別人提起。您放心,他以後可以繼續在學校裏安心學習。”
聶清舟這句話說完,吳思遠就擡起頭盯着他,眼裏仍有畏懼和懷疑。
聶清舟轉眼看向吳思遠的媽媽,認真地說道:“我不知道吳思遠有沒有跟你說過,平時在學校裏他經常會被欺負。有時候是外貌上的人身攻擊,有時候是變相的零用錢勒索,但還好沒有上升到肢體沖突。”
吳思遠媽媽愣了愣,老師把她喊去的時候,提起過吳思遠是因為受欺負所以才傷人,但是沒有講得那麽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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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頭看向吳思遠:“就這些事?這種事值得你拿刀嗎?你要氣死我……”
吳思遠的目光更灰暗了,頭頹喪地低下去。聶清舟怔了片刻,繼而皺起眉頭。
在這一刻他知道為什麽吳思遠不把被欺負的事情告訴家長了。
“阿姨,這不是‘就這些事’,這很重要。是人就有自尊心,忍耐也都有限度,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您要維護他才對啊。如果他能早點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您能站出來幫他撐腰,或許昨天他就不會拿刀來保護自己了。”聶清舟望着吳思遠媽媽的眼睛,萬分鄭重道:“您是他媽媽,您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視他、安慰他、保護他。”
“還有您說,吳思遠很乖,平時都不會大聲說話。我不覺得這是好事,他要學會保護自己,被欺負就要大聲說出來,要用正确的方式反抗。他現在這樣,就算沒有我們欺負他,以後還有別人。”
吳思遠媽媽驚愕地望着聶清舟,好像無法想象從他嘴裏會說出這一番話。吳思遠卻已經哭了出來,淚水奪眶而出,順着臉不停往下掉。
一番話說完,聶清舟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後悔自己剛剛的激動。他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是要對您的教育方式指手畫腳。您知道嗎,吳思遠之所以會這麽生氣,是因為我朋友說了侮辱您的話,他接受不了。”
“我只是覺得,吳思遠其實很愛您,他肯定希望,您也能多護着他。”
說完聶清舟後退兩步,忍着後背的傷慢慢俯下身去,沖他們鞠躬:“還有,對不起,我為我朋友之前做的事情向你們道歉,非常抱歉,以後絕對不會了。”
吳思遠好像忍不住了,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從聶清舟的視線裏看見他寬大的身體縮在一起,他把頭埋在胳膊裏,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好像這個孩子默默忍耐了好久,做了沖動的錯事,被強摁着來和曾經欺負他的人道歉,滿腹的惶然和委屈終于被人看到,被說出來,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他媽媽的手臂從上面伸出來,環住他的肩膀,好像也哭了起來。
最後聶清舟目送這對母子在陽光下相擁而去的背影,他站在小巷子裏,海風蜿蜒地穿過這裏,把常綠的樹木吹得沙沙作響。
他慢慢地往前走,他想起來他上大學的時候當班長,常常幫着輔導員處理班上學生的日常事務,後來發展成幫忙處理全年級的日常事務。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學生,各種各樣的家長,大部分時候痼疾已成,難以挽回。
十六歲會不會比十九歲更好,能夠改變和挽回的東西,會不會更多一點?
輔導員說——你要不畢業以後來接我的班吧,像你這樣把別人的幸福當幸福的人,最合适當輔導員了。
當時他怎麽說的來着?
聶清舟仰起頭,陽光照到他臉上,他微微眯起眼睛。
他說,不可能的,我還不想氣死我爸媽。
——您是他媽媽,您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視他、安慰他、保護他。
聶清舟長嘆一聲,苦笑着喃喃自語:“站着說話不腰疼啊,誰比誰好呢。”
他的父母,此時此刻正擁有着一個考上了正一實驗班,成績優異的兒子。此後這個給他們長臉的兒子,會按照他們的希望選擇理科班,考取一所聲名在外的985院校最好的專業,妥帖地出國交流,去名企實習,賺足資歷然後找到一份“有出息”“穩定”的工作。他原本還應該成家,買學區房,還房貸,摸爬滾打到中高層領導,像曾經被使喚一樣使喚員工們,慢慢變得世故而油膩,這種生活他雖然不喜歡,但也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好。
可他沒這個機會,他掉到了十年前的這裏,像是掉進兔子洞裏的愛麗絲,遇到了他從沒想過的奇境。
他走到“夏家雜貨”門口時,夏儀剛剛接夏延放學回來,她停下車,夏延一瘸一拐地走進門去了。
這時她回過頭來看向他,風吹得她的短發亂飛,她的眼眸漆黑,一半身體沐浴在夕陽餘晖中,像是“奇境”這個詞所有的具象化。
這是他的兔子小姐,夏儀。
像貓,像海鷗,像兔子,他的highest priority,夏儀。
她并沒有說什麽,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就轉過身去騎着車,沿着灑滿陽光的街道遠去。
聶清舟站在這個路口,看了很久很久。
晚上張宇坤和賴寧又出現在了聶清舟的家裏。
因為每天晚上要給聶清舟帶作業和筆記,張宇坤和賴寧索性跟班主任老師請了晚自習的假,這一周跟聶清舟一起自習。
“李老師居然答應了?”聶清舟一邊寫着作業,一邊擡起眼睛看向他倆。
張宇坤咬着筆尾端,從作業的泥潭中掙紮出來:“老李本來不想答應的,眼睛都瞪起來了。但是張老師在旁邊幫我們說話,老李就準了。”
賴寧插話道:“最近這幾天,學校不知道怎麽回事,搞了個防校園暴力周。班會課老李在臺上說了好久,我看吳思遠的臉色都白了。”
張宇坤立刻舉起手:“我保證啊,我和賴寧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去,學校裏也沒有任何傳言。”
聶清舟擺擺手,說:“我知道。你也別咬筆了,哪題不會,我看看。”
張宇坤笑起來,撓撓後腦勺:“舟哥你腦子怎麽就這麽聰明呢,籃球打得好,學習也好,你說夏儀怎麽就能不動心呢?”
聶清舟皮笑肉不笑:“要不咱倆過得了。”
“別別別。”
在無數次否認自己喜歡夏儀失敗,并且無法解釋自己對夏儀的優待之後,聶清舟終于認命,不再試圖解釋清楚。他早該明白,就像他表妹對十年後的夏儀和聶清舟在一起堅信不疑一樣,張宇坤和賴寧也有同樣見了棺材板都不落淚的堅定信念。
于是說辭從——“我不喜歡夏儀,也沒有追求夏儀”,變成了“我喜歡夏儀,我追過夏儀,但是人家拒絕我了,人家沒看上我。”
賴寧眼睛一亮,難得機靈道:“哎,我們以後周末不是要到舟哥家寫作業嗎?舟哥你喊上夏儀一起啊,就說大家一起寫,互相交流有效率!”
“對對對!你要是單獨約夏儀,她可能不同意,但是有我倆在就好了。我們保證給你當好僚機!”張宇坤在旁邊躍躍欲試。
聶清舟抱着胳膊看着這兩個人,思索片刻後緩緩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正好他覺得,他一個人帶這倆有點帶不動。
是時候再請一位老師了。
賴寧和張宇坤笑得開心,渾然不知自己給自己加報了個輔導班。
聶清舟再三叮囑,耳提面命讓張宇坤和賴寧不要在夏儀面前亂說話,也不要亂傳他們的事情。于是周末,聶家集體作業班開張了。
在聶家的餐桌上圍了一圈人,分別坐着聶清舟、夏儀、夏延、張宇坤和賴寧,作業和參考書鋪了一桌子,學習氣氛頗為濃厚。聶清舟的化學在他所有學科裏比較弱,尤其是和實驗相關的部分,他寫着作業偶爾就會和夏儀讨論兩句。夏儀會低下眼睛看着他指着的題目,兩個人慢慢湊近。
每當這個時候,張宇坤和賴寧就會露出一些難以言明的興奮神色。
聶清舟和夏儀讨論完了,轉過頭來瞥見張宇坤和賴寧發亮的眼睛,再一看他們空白的本子,就板着臉拿手指敲敲桌面。
“你倆幹什麽呢?本子上怎麽還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