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心動
夏儀和夏延出來得匆忙, 沒有帶家裏鑰匙。聶清舟立刻報警也叫了救護車,兩撥人幾乎是同時來的,把門撬開之後警察進去把夏奶奶扛了出來, 放到醫護人員準備好的擔架上。
雖然已經是夜深了, 救護車和警車的到來還是驚動了許多人,很多裹着羽絨服的鄰居從大大小小的窗口往這裏看,樓下也圍了五六個人, 熱心地幫忙打燈照明。救護車上位置有限, 夏儀和聶清舟接連跟着上了救護車,夏延急切地伸手說:“我也要去!”
“沒位置了,最多兩個人。”醫生擺擺手。
夏延還是不死心,旁邊圍觀的鄰居七嘴八舌地勸起來。
“哎呀你年紀小,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去了也是添亂。雪天路滑摔跤了,到時候誰照顧誰啊。”
“你家的門已經撬開了,這麽混亂, 得有人留下來看着才行啊。”
“是哦, 店裏這麽多東西呢, 當心有賊啊。”
夏延怔了怔,他收回手, 聶清舟簡短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們保持聯系, 等天亮了我來接你。”
救護車的門在他面前合上, 夏延站在原地, 看着那閃着燈光發出響亮鳴叫的救護車逐漸遠去, 周圍的人模糊地讨論着什麽, 過來安慰他然後逐漸散去。
夏延慢慢轉過身去, 走到被撬開的門邊,靠着牆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默默不語。
夏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大概是跟夏儀夏延生氣,一時血氣上湧暈倒在地,磕到後腦導致顱內出血。她一被送進醫院就做了一套檢查,然後直接推進了手術室裏。
夏儀被聶清舟按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她給夏延打電話簡單地說明奶奶的情況。聶清舟則按護士的指導跑上跑下,辦手續登記交押金。
挂斷電話之後,醫院就變得非常安靜。手術室上的紅燈亮着,夏儀獨自坐在灰白色冷冰冰的長椅上,微微低着頭,聽着對面牆上的時鐘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響。她還穿着聶清舟給的那件羽絨服,整個人被寬大的衣服所吞沒,如同被未知的迷霧所吞沒。
有值班的護士走過來安慰她幾句,夏儀擡起頭來看着她,神情可以稱得上冷靜。
“謝謝。”她禮貌地回複。
這種和年齡不符的冷靜倒叫護士驚訝了一下,有點不知道繼續說什麽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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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儀對這種疑惑很熟悉。在父親被宣判的法庭上,母親出走的夜裏,打架進警察局的那天,她從許多人包括奶奶和夏延的臉上都看到過這種疑惑。
——你就完全不會傷心嗎?
幾個小時之前,夏延才這樣憤怒地質問過她。明明只有幾個小時,卻仿佛已經隔了幾個日出日落,遙遠得連畫面都不鮮明了。
這個夜晚為什麽這麽漫長?
夏儀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從腳底升上來的疲憊,仿佛風暴般湧上來将她淹沒,她閉上眼睛仰頭靠着牆,不想說話,不想醒來。
所有那些變故接踵而至的時候,她也像此刻一樣感覺被無窮無盡的迷霧所吞沒,被巨大的未知扼住喉嚨。
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麽,所以她動彈不得,所以拼命地思考,為了思考而保持冷靜。
等她終于想明白的時候,所謂悲傷也好難過也好,似乎已經錯過了時候。像是放太久涼了的開水,沒有再嚴重到要抒發的地步,也不合适再抒發出來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她總是錯過時機。
難過,傷心,哭泣本來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情,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能做得很好。
聶清舟辦完手續後回到手術室前,就看見夏儀已經側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像個嬰兒般蜷縮着,皮膚很白,碎發落在額前,睫毛很長很密,像是一幅水墨畫。
他看了一眼還亮着的“手術中”的紅燈,輕手輕腳地走到護士站,對值班護士說:“姐姐,我能不能借一條毯子?我妹妹睡着了。”
他貼心又嘴甜,很容易就成功了。于是他把借到的薄毯子展開輕輕地蓋在夏儀身上,再将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疊好,小心地扶起夏儀的頭塞在她的脖子下面。他輕聲說道:“今天辛苦你了,會沒事的,休息一下吧。”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又重歸寂靜。
片刻後夏儀那雙漆黑的眼眸緩緩睜開,眼睛裏沒有一點兒初醒的迷糊,她安靜地眨眨眼睛,擡起頭望去。
聶清舟坐在她身邊,仰着頭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手手心向上,垂落在椅面上,恰好就在她頭頂的位置。
夏儀看着那只骨節分明的,放松的左手,手指上有因為打球而生的繭子,看起來很有力量,好像能抓住很多東西。小拇指上不知道沾了什麽,像是黑筆的油墨,小小的一塊污漬。
她想,今天最辛苦的其實是他。
她不善于依靠別人,她的媽媽不怎麽會照顧人,于是她很早就開始學着照顧自己。所以下雪了也想不起找人幫忙送傘;奶奶暈倒時,她仍然沒有對聶清舟說出“幫幫我”這句話。
但是聶清舟不需要她把這句話說出口。
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她請求之前他就已經應允,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習慣于此。
她從毯子裏伸出右手,緩慢地沿着灰白色的椅子移動,一點點靠近他的手,最終與他溫熱的皮膚相貼。明明她在毯子裏,他的手放在外面,他的手卻比她的還要暖許多。
按照物理課上說的熱平衡理論,當他們的皮膚相觸時,熱量就會從他的身上快速地向她奔跑,直到他們擁有相同的溫度。
她輕輕地握住他小指上的髒污,小力地摩擦着,仿佛想要把那片油墨擦幹淨。聶清舟在睡夢中微微皺起眉頭,無意識地翻過手腕合起手指。
夏儀的停止了動作,她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他們的中指與無名指松松地交疊,從皮膚相貼處傳來微妙的,溫軟的觸感。
她凝視了他們相握的手半晌,默默低下頭去閉上眼睛,用另一手提了提身上的毛毯。
然後她突然覺得自己被陌生的悲傷和恐懼所淹沒,它們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對了時機,她幾乎要落淚一般攥緊了毛毯,把頭埋下去。
然後輕輕地,摩挲着聶清舟的手指。
夏儀居然真的睡着了,甚至睡得很熟,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
她是被聶清舟叫醒的,夏儀坐起來,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對她說你看一下奶奶,我去接夏延,他理了理她的頭發然後跟她道別。
夏儀反應了片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折疊床上,旁邊就是奶奶的病床。
奶奶睡在病床上,只是一夜不見她就變得十分憔悴,頭發剃光了,身上纏繞着各種各樣的管子,旁邊的監護儀上顯示着她穩定的心跳。
這樣的奶奶讓夏儀感覺到無比陌生,她伸出手去握住奶奶的手,當感覺到那雙手上遍布的老繭時,才确信這确實是她慈祥又倔脾氣的奶奶。
夏儀轉頭對查房的醫生說:“大夫,我奶奶她怎麽樣?”
“手術很成功,要看後期恢複情況,目前看來一切正常。”
夏儀松了一口氣,旁邊推着小車來的護士笑起來,說着:“你哥哥真好哎,把你抱到折疊床上,自己就在旁邊坐着,一晚上都沒怎麽睡。現在的孩子很少有這麽懂事這麽靠譜的了。”
夏儀怔了怔,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條眼熟的毯子,昨晚發生的一切紛紛回到腦海中。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張開手指再合上,然後摸了摸自己剛剛被他碰過的頭發。
周一時的午飯小分隊,夏儀缺席了。
鄭佩琪郁悶地一根根夾着青菜吃,說:“夏儀說她奶奶生病了,要照顧奶奶,今天沒來上課。”
“你也不用太擔心,奶奶沒事的,手術很成功人也已經清醒了。過幾天夏儀就該過來上課了。”
聶清舟安慰道。
鄭佩琪驚訝道:“你怎麽這麽清楚?”
“那還用說,我們舟哥和夏儀什麽關系?夏奶奶都是他幫忙送進醫院裏的。你說說看人家多有緣分,醫院都輪流進。今天一上午舟哥都心不在焉的,擔心夏儀呢吧。”張宇坤指着聶清舟,神色得意。
他繼續興致勃勃地對鄭佩琪說:“欸,夏儀不來上課,你為什麽這麽難過啊?”
鄭佩琪小聲說:“夏儀不來,體育課沒人和我一組,做實驗被分到的人也不跟和我說話……”
“噫,你們一班的人怎麽這樣啊!學習好人品不行!我和賴寧努努力,高二咱都在一個班,看誰能……”
“那個……打擾一下。”突然有人站在他們的餐桌前,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聶清舟轉頭望去,正對上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睛,來人是個紮着馬尾挺好看的女生,應該是和他們同級的,絞着手指看着他。
“我想單獨找你的,但是你身邊總是有人……所以我……你能不能出來?我有幾句話想說。”
聶清舟心裏咯噔一下。
自從他成績扶搖直上之後,就披上了好學生的濾鏡,再加上“聶清舟”的好皮囊,他很明顯地感受到被關注的視線。因此他也有意地一直跟張宇坤賴寧他們走在一起,不給別人搭話的機會。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造孽啊!這姑娘才多大啊!
聶清舟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宇坤就搶先發言:“不是吧,美女你要和舟哥表白嗎?”
女生臉一下子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結論再明顯不過。
“算了吧你沒趕上趟,我們舟哥心有所屬了,你沒機會的。”張宇坤大大咧咧道。
聶清舟瞪了張宇坤一眼,威脅地說:“你別亂說話。”
女生抿着唇,小聲問:“是誰啊?”
張宇坤得了聶清舟的怒視,很有眼力見地擺手:“沒誰沒誰,你也不認識。”
女生沉默了一下,追問道:“是不是夏儀啊?”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不是。”“別瞎說。”“你怎麽知道的?”
聶清舟和張宇坤轉頭,看向和他們唱反調的那個家夥。
賴寧臉上帶着真誠的疑惑,然後亡羊補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聶清舟還沒說完,就看見這姑娘含着眼淚跑掉了。
“……”
他驀然想起,他表妹磕cp的時候念叨過的一句話——有小道消息,他們高中同學說,他倆在高中是全校公認有名的情侶。
以他表妹當時的狂熱狀态,她口中的小道消息他認為等同于胡編亂造。
但是,此時此刻他好像突然有點相信,并且明白所謂“全校公認”“有名”是怎麽來的了。
聶清舟摁着太陽穴:“你們有人知道她是誰嗎?”
雖然大概已經晚了,他還是得去澄清一下,然而剩下三個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直到回到教室以後,賴寧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發出微弱的疑惑:“她到底是怎麽猜到是夏儀的?”
“這不很容易嗎?我們五個人一起走,舟哥的注意力全在夏儀身上,我要是被綁走了他不一定知道,夏儀跟人撞個肩膀,他都能提前把她拉回來。要說女孩子就是比較金貴,可他對鄭佩琪也不這樣啊!”張宇坤指着聶清舟,一臉不忿。
聶清舟靠着椅背,辯解道:“那……只是我和她比較熟罷了。”
張宇坤啪一下拍在聶清舟的胸膛上,沉默片刻之後說:“舟哥,你心跳賊快,你撒謊心虛了吧!”
聶清舟拍開張宇坤的手,難得地沒有繼續争辯。
他轉過頭去看着對面一班那個空着的座位,把黑筆轉出殘影來,隐隐洩露出某種起伏不平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