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晚風莊是個奇怪的地方。
沒有天氣的變化, 沒有時間的鬥轉,每日推開窗都能看見樹梢上的小麻雀,走到庭院中時從她腳邊爬走的小蟲。
小舟說, 等山主心情好了,就會讓他們離開。
酥酥從廊下取了一把拂塵。她現在要去藏書閣打掃灰塵了。
從庭院外澆花除草,到現在, 開始打掃書樓的灰塵。
酥酥只上次去過。那還是山主偶然提起,順勢将她帶到藏書閣,讓她好好打掃。
酥酥拎着拂塵,越過兩座小院才到藏書閣。
還真是奇怪, 整個晚風莊只有山主一個人住, 他的藏書閣卻離他的宅院很遠。
也許這就是山主的樂趣?
酥酥不懂。
眼前就是藏書閣了。和赤極殿的藏書樓不同。藏書樓幾層高, 藏書幾萬, 酥酥找個書都能找到手累。此處藏書閣, 則占地寬闊,只有兩層。
一層放書,第二層山主不讓她去。
藏書閣的門沒有鎖, 一推就開。
酥酥來時, 小舟也拎着水桶和帕子趕到了。
兩個為奴為仆的小家夥對視了一眼, 繼續分工明确的幹活。
酥酥用拂塵給書籍書架掃灰, 小舟哼哧哼哧擦柱子洗地板。
書架之間相距甚遠,擺放也是錯落,酥酥穿梭在其中, 還得時時刻刻記住自己剛剛擦的是哪裏,以免走繞了擦重複。
小舟拎着水桶出去換水, 酥酥搬了一張小圓凳, 踩着凳兒去擦拭頂端。
山主說, 每一本都要取下來,把灰塵打掃幹淨。酥酥也不偷懶,每一本都是取下來的。
這頂端的書有些難夠,酥酥踮起腳夠到了,手指一劃,書冊直接落下來,險些砸到她臉上。幸虧她反應快,一把捏住。
這本書冊一樣是墨藍色的封皮,書脊上寫着《琉璃百上宮》。
琉璃,酥酥有印象的,就是東殿的琉璃頂。
熟悉的字喚起她一直壓着的記憶,酥酥發着愣,想,重淵回去的時候,有沒有替她給花兒們澆水?
“看我發現了什麽,一只偷懶的小妖。”
山主語氣裏含着笑意,不知何時出現在左側的書架旁,那兒擺放着一張竹椅,山主坐在竹椅上,手中還捏着一本書。
酥酥發現,他的木屐在地上沒有穿。一雙赤足|交疊。
他的腳趾上好像有黑色的紋路……
酥酥沒看清,山主已經在她視線下重新穿上了木屐。
她收回視線,有些赧然。好像盯着別人的腳看,是有些失禮的。
被發現偷懶的酥酥抱着那本書,趕緊擦幹淨重新放回去,而後從小凳子上跳下來,解釋:“就是……看到這本書想到了一些事。”
山主的視力極好,将她手中那本書看得真切。
他手指抵着下颚,眯着眼:“哦……琉璃百上宮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有趣。若你是琉璃百上宮的宮衆,那是我千百年來第一次看走眼。”
酥酥搖搖頭:“不是的。”
她想說,她就是個山野小妖,但是自己連個山頭都沒有,連山野小妖都混不上,就更不好意思開口了。
“把書拿下來,念給我聽。”
山主吩咐。
酥酥只好重新跳上凳子,去夠那本書。
《琉璃百上宮》。
酥酥翻開第一頁。
還好,她是識字的。
“由戌年春,宮令香蘭月頒布宮規,即日起,凡琉璃百上宮弟子者,皆以集納百名春修者為大道。宮中弟子可交互春修者。”
酥酥這麽一句話,念得倒是順暢,不過幾乎都是她不知道的內容。
尤其是春修者。她知道符修劍修,還有陣修,但是沒見過春修。
聽着很陌生。
酥酥遇上不懂的,忍不住去看山主。
山主半瞌着眼靠在竹椅裏,聽着半大的小妖口齒伶俐念着,忽然沒聲兒了,他未蔔先知似的問:“看不懂?”
酥酥老老實實點頭。
是真的看不懂。她過去在藏書樓裏看的書,沒有這麽生僻的內容,就算有,還有重淵……
酥酥咬緊下唇,不知道怎麽,又想到重淵了。
現在的重淵,回赤極殿了吧。
她垂下眸。
“琉璃百上宮的第一條宮規,就是門內弟子都要收集一百名……唔,簡單來說,就是女修收集情郎。男修收集姬妾。宮內弟子可交換收集來的人。”
山主随口解釋,盯着看酥酥。
她果然一臉茫然,這般解釋,一樣是聽不懂的。
山主低笑了聲。
“罷了,都是你不需要了解的東西,換一本念給我。”
酥酥從善如流,從書架重新抽了一本書出來。這一本的書脊上,寫着《詠隋門雜記》。
酥酥翻開,輕聲漫語念着。
不知過了多久,酥酥偶然間擡眸,發現山主睡着了。
這個男人閉上眼靠在竹椅中小憩的樣子,看起來文弱無害。
酥酥收回視線,繼續念着。
她反正是不會這麽覺着的。
酥酥在藏書閣的活計,從掃灰變成了念書。
也不知道山主哪裏來那麽多時間,隔不了多久就會來藏書閣,讓酥酥給他念書。
一本一本。
不單單要念,偶爾山主還會問酥酥,記下沒有。
酥酥一開始只念,根本沒有記。被這麽一問,下一次再念書的時候,她就集中精神,邊念邊記入腦袋裏。
有最簡單的游歷山川的游記,有某些宗門的趣事,還有一些則是大宗門多年來曾經發生過的大事。
念到現在,酥酥已經念完了一個書架,第二個書架的書,都是有關修行的。
她第一次念這裏的書,還沒幾個字就讓山主打斷了。
山主難得站起身,懶散地走過來,拿了她手中的書随意瞟了兩眼。
“《金門心決》……不是什麽好東西,聽了惹人煩。”
而後在書架旁掃了一眼,随手抽出書籍來,一本一本扔到酥酥懷中。
酥酥接二連三抱着這些書,很快都堆得埋到她下巴。
要抱不住了。
她只能用下巴抵着,等山主再次扔了一本回來,啪嗒一下,打在了酥酥腦袋上。
酥酥鼓起腮幫子。
好氣。
但是不敢跟山主生氣。
山主這才發現,小妖抱着厚厚一摞的書,已經搖搖欲墜了。
他嗤笑了聲。
“真不知道你這小妖,過去是怎麽養出來的。這般……”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
酥酥抱着一大摞的書,坐在了靠窗旁的桌椅,她按照山主給她的順序,先翻出了第一本。
這是一本符箓畫冊。
酥酥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這上面寫的是‘隐匿符’,符箓筆畫繁多。
她愣了愣,擡頭看去。
山主懶散地靠在書架旁,漫不經心地從裏面選着別的書。
“山主,這本書念不了。”酥酥攤開書給山主展示,“都是符。”
“哦?”
山主聽了她的話,随口說道:“既然念不出來,就畫出來。”
畫出來?
酥酥想到在水下洞穴裏,她畫符都是用錦緞和枯枝。
習慣性地,酥酥就低頭去錦囊裏掏錦緞。
這個舉動看的山主有些莫名。等看見酥酥将錦緞裁剪成一樣大小,又掏出一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枯枝,開始準備找水時,才手抵着下唇噗嗤笑了出來。
“小妖,你有沒有想過,畫符或許要用的是紙筆呢?”
山主好整以暇地看着酥酥。
紙筆……酥酥恍然想起來,的确是的。但是她很少用到紙筆。随身帶着的也沒有。在山洞裏畫符畫習慣了。前期用枯枝,後期用小魚的鱗片。
山主倒是不甚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擡手抓來一套筆墨紙硯,還有符紙,朱砂。讓酥酥自己在桌上鋪開。
酥酥生疏地将筆沾上朱砂,在符紙上對照這書籍,一筆一筆落下。
許是在洞穴裏畫慣了。符箓的筆勢走向她已經有了初步的手感,落筆之間顯得很游刃有餘。
山主觀察了片刻,她已經畫完了一張符。
非常完整,和書籍上的一模一樣。
不同之處就在于,酥酥畫的這張符,一點靈氣都無。
她是一個沒有任何靈力的妖。
山主收回視線,忽然之間像是心情大跌,冷着臉甩袖離開。
酥酥愣愣看着他離去的背影。
脾氣變得真快。
她繼續低頭畫符。
“喂。”隔着一層書架,不知道什麽埋在那兒的小舟朝酥酥努了努嘴。
酥酥同樣以喂回複他。
他們彼此通報了姓名,卻從來不喊。
“山主讓你抄書?”
小舟說話間就已經溜到桌前來,低頭去看酥酥手中的書冊。
酥酥捏着筆有些愁。
“嗯……這麽多,不知道要抄多久。”
小舟忽然問她:“山主是不是想讓你給他當妾?”
酥酥瞪大了眼。
她已經知道了妾是什麽意思。不好,很不好的詞。
她有些生氣地拉下臉來。
“根本不是也絕不可能!”
她不喜歡這些字。有關妻,有關妾,有關寵。
小舟卻還皺着眉分析。
“這些書我都不能碰。而且山主的藏書,說起來比不少宗門的秘籍還要珍貴,這些書山主讓你抄,這就是在讓你學。”
酥酥聽到讓她學這個字,忽然眼前一亮。
“山主不會是……想收我為徒吧?!”
“不可能!”小舟斬釘截鐵道,“沒有人會想收你這麽笨的徒弟。除非想被氣死。”
酥酥鼓起腮幫子,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壞小孩。
“總之,這是你的機會,你好好抓住了。”
小舟有些豔羨地看着那些書,随後很快收回視線,一板正經和她說:“如果山主真的有收徒的打算,你問問他,願不願意連我一起收。我很有天賦的。”
酥酥答應了下來。
“好,下次山主來的話,我會問問的。”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山主是要收她為徒嗎?
雖然山主是一個奇怪可怕的人,但是有個師父,會不會就是有個家了呀?
酥酥想有一個家。
然而山主隔了很久都沒有來。
酥酥抄書很認真。
一整本的符箓,她都一張一張抄過去。遇上有些她覺着有趣的,還會多畫幾遍。
畫過的符箓堆在一起,都快有她腿高了。
除了符箓冊,還有有關煉丹的,煉劍的,陣法的。
酥酥私心先選擇了關于劍修的。
她有一把二尺小青劍,她還會好幾套劍法。
酥酥抄書的手一頓。
說來,她好像很久沒有練過劍了吧。
好像在晚風莊沒有時間的概念,也沒有鬥轉星移,不知道今夕何年,也沒有了她在赤極殿在柔風中練劍的習慣。
要不,就再偷個懶吧。
山主只是說抄書,沒有說多久抄完。坐得時間長了,悄悄去練個劍,不為過吧。
酥酥從錦囊中找到自己的小青劍,拎着劍出了藏書閣。
藏書閣外的中庭,地勢寬闊,只有幾棵松樹,樹枝上常見鳥雀跳動,樹梢搖晃。
酥酥提劍,起初有些生疏了。練完一次,重新再來時,手上的動作開始順暢。
同一套劍術,酥酥來來回回練了十遍。
越來越順暢,越來越有劍鋒。
酥酥練到出汗才收起劍。整個人都覺着暢快了不少。
“還不錯。”
酥酥猛地一回頭,這才看見山主在不遠處的垂花拱門處靜靜看着她。
酥酥收起劍,腳尖點着地。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她一共偷懶加起來兩次,兩次都讓山主撞了個正着。
可能她就不适合偷懶吧。
山主慢悠悠走過來,随意瞥了眼她手中的小青劍。
倒是沒有提她偷懶一時,而是手中一擡,出現一支折柳。
“來,用你這套劍法和我試一試。”
酥酥眼睛一亮。
對手!
練劍!
這是頭一次有人站在她的對面,讓她來試一試的!
酥酥好高興呀,立刻将擦拭的幹幹淨淨的小青劍重新握回手上。
山主用垂柳輕輕撥了撥她的劍刃。
酥酥吸了一口氣,屏息凝神,手臂一擡,劍刃順勢而出。
“慢了,劍刃不可橫面相對,收手的動作不對,你的眼睛不要盯着劍尖……”
山主單手背後,一只手捏着折柳,在酥酥的劍勢下,游刃有餘地撥動她的劍刃,幾次調整位置。
酥酥的劍越舞越快。
她一雙眼眨也不眨,緊緊盯着山主手中的折柳。
又一次劍鋒與折柳相碰,酥酥手腕一抖,斜上方挑刺去。
山主順手用折柳将酥酥的劍鋒壓住。
這一套劍法,酥酥舞地酣暢淋漓。
攥着劍,滿眼興奮地看着山主。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個評價。
她其實是想要被誇一誇的。
被誇的時候,會很高興吧。
酥酥想高興。
她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山主。那眼中的渴望,沒有人能忽視,山主也一樣。
他慢悠悠收起折柳,唔了一聲。
“你這劍法……到也不錯。”
不錯!不錯就是誇獎!酥酥瞬時笑彎了眼,臉上笑渦明顯,甜甜地。
“山主。”
酥酥充滿期待地問:“你想收我為徒嗎?”
如果,如果收了她做徒弟的話……
山主聞言,輕笑了聲,看着她的視線有些意味深長。
“我不會收你為徒。我們沒有師徒情分。”
酥酥的期待被瞬間打破了。
她攥着劍眨了眨眼。哦,沒事的。
“你會收小舟做徒弟嗎?他很有天賦。”
“沒有情分,不會。”
山主果斷拒絕。
好吧。酥酥得到這個答案有些難受,但是還好。其實她已經得到很多了。她甚至有第一次和人對劍的時候,已經很滿足了。
酥酥很快收拾好情緒,将自己的小青劍裝了起來。
“那我去抄書。”
酥酥噠噠噠跑回藏書閣。
她抄書時也會仔細看,一本劍譜,她一邊抄,一邊自己練。不多時,她學會的劍法已經多了好多。
小舟說書長期放在室內會生黴,讓她一起搬出來曬太陽。
酥酥喜歡曬太陽,對這個提議很贊同。和小舟兩個人在中庭搭了一個木板,從書架分門別類抱出書籍,攤開在木板上曬。
酥酥和小舟也跟着曬太陽。
不同的是,小舟趴在石桌上睡覺,酥酥爬在樹梢頭,和鳥雀一起曬太陽睡覺。
忽然之間,酥酥感覺吹過來的風有些不對。不是平日裏的和煦春風。而像極了冬日裏的烈風。
她睜開眼翻身跳下樹梢,發現小舟也坐直了,同樣一雙眼緊張地看着酥酥。
兩人對視,都察覺到了。
一成不變的晚風莊,風向變了。
這下兩個人沒有心情曬書了,趕緊将書放回藏書閣。
酥酥收起最後一本書時,聽見了木屐敲打地面的咔噠咔噠聲。
她不知為何後背一緊。
明明,明明之前也經常見到山主,給他念書,抄書,還一起面對面舞劍過。
按理說她早就該習慣了山主過來才是。可是今天不知為何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酥酥久違地緊張了。
比她更甚的是小舟,這麽點工夫不知道埋着頭一溜煙跑到哪裏去了。
這小孩,最是會趨利避害了。
酥酥抱着書,眼睜睜看着山主慢悠悠從拱門處走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一如以往。但是酥酥的感覺是只是看起來。
随着山主走近,酥酥抱着書緊張到後背挺直,不敢看他,只低着頭凝視自己的腳尖。
“怕我?”
山主靠近,聲音低沉地問道。
酥酥想了想,好像是緊張,但是這份緊張裏,應該不是怕吧?
“不怕。”酥酥小聲說,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就是有些緊張。”
山主得了這麽一個答案,似乎輕笑了聲。
笑意很淺,随之消失。
酥酥在山主的目視下,抱着書回到藏書閣,将書冊放回書架上,一回頭,發現山主已經坐在了靠窗的桌案邊。
他在凝視着什麽。
酥酥透過窗,只能看見庭院中的那棵松樹。松樹枝頭,一只鳥雀都沒有。
酥酥覺着她和山主也算是熟了吧。鼓起膽子小聲問了句:“山主在煩惱什麽?”
山主唔了一聲,慢悠悠回過頭來。
他盯着酥酥看了片刻,輕笑了聲。
“沒有煩惱。不過是得知有人可能要走火入魔,我高興罷了。”
走火入魔。
好危險的詞。
酥酥覺着會走火入魔的人都挺痛苦的,就真情實意說了句:“希望那人早日恢複。”
山主聞言,似笑非笑地:“但願。”
說罷,從窗外飛來一只小鳥,嘴中銜着一封信,落到山主手中。
山主拆開随意看完了,慢條斯理地折起。
酥酥正好看見信封上有個赤字。
她壓不住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赤極殿的來信。”山主話音剛落,只見眼前的小妖瞬時僵住原地。
他眯着眼打量酥酥。
酥酥指尖蜷了蜷。
赤極殿。
啊,是赤極殿的信嗎?
原來山主和赤極殿認識……是認識誰呢?
她不曾聽重淵說過。
酥酥有些慌,也不知自己在慌些什麽。
“赤極殿,山主和赤極殿……相熟嗎?”
山主靜靜看着她,不答反問:“你和赤極殿很熟?”
酥酥聽着山主這麽一問,心慢慢沉了下來。
她和赤極殿的關系,大約就是橋歸橋,路歸路。
沉默片刻,酥酥搖了搖頭,擡頭笑着對山主說:“不熟。”
山主随手将那信折起扔到空中,下一刻,信化作煙霧消失不見。
“既然不熟就不要問。”
酥酥眼睜睜看着那封信消失,手指緊緊扣着衣袖,半響,低下了頭。
“好哦。”
有關赤極殿的,她盡量做到不看不問,不去想。
她要習慣。
偌大的赤極殿,氣壓低到無人敢說話,大聲呼吸。
主殿內,整整齊齊跪着兩排人。那些都是重淵查到,他的小狐消失不見前見過的人。
蒼白着臉的司南悠,眉頭緊鎖的梅夫人,一臉苦大仇深的檀休,還有司南悠的侍婢,東殿外巡邏的弟子。
還差了一個。
高坐在寶座的黑衣男人眉心一團戾氣,掃過這些人,心中知道,還漏了一個松石。
松石只會在望星坡每隔半個月出現。如今時日不到。就算如此,重淵還是派了人去塵世間松石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四處搜尋。
與此同時,還給外界各大宗門傳了書信,想辦法查一查這些時日可能會出現的一只狐妖。
他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
男人冷眼掃過殿中所跪的人,還是檀休率先說道:“殿主,屬下上一次見到……她,她想去望星坡,在星橋被屬下擋了回去。”
“妾大約要更早一些,那時見到酥酥姑娘,她瞧着氣色不太好,人有些清減,情緒也低落。妾與酥酥姑娘說了一小會兒的話。”梅夫人溫溫柔柔說道,“是妾不夠細心,該把酥酥姑娘的事報給殿主的。”
清減。
重淵忽然有些不理解這個詞。他的小狐想要什麽都有,偌大的赤極殿,也就是他會攔着不讓去望星坡。
怎麽會清減,怎麽會情緒低落?
“仔細說說。”
重淵想知道自己的小狐,到底是怎麽清減的。
梅夫人猶豫再三,還是輕嘆。
“回殿主。猶記得妾初來赤極殿時,第一次見到酥酥姑娘,酥酥姑娘面帶笑意,眼神澄澈,愛睡在樹上曬太陽,也會來妾的梅園做客,會認真聽,認真看,對很多事情都很好奇,也會笑着道別。”
“妾上一次見到酥酥姑娘時,她面無任何笑意,眉眼冷淡,任由妾說什麽,似乎都興趣缺缺。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
“妾口中的清減,或許不是酥酥姑娘瘦了多少,而是酥酥姑娘的狀态,遠不如從前。”
重淵随着梅夫人說的那段話,回想起之前的酥酥。
每日裏甩着她的大尾巴,從離人河跑到西殿睡覺,來主殿找他。還會邀請他一起在荷葉上去睡覺。
她有時懷裏抱着花,有時和抓來的小魚絮絮叨叨,更多的時候,見到他的一瞬間,會笑彎了眼,用她臉上甜甜的笑渦來迎接他。
“重淵!”
重淵仿佛聽見了小狐在喊他。
他環顧四周。
殿中只有那些低着頭不敢言語的屬臣。
他的小狐……他的小狐不見了。
重淵閉了閉眼。
“你說,絲縷怎麽解開的。”
男人聲音沙啞,再次睜開眼時,直勾勾盯着司南悠。
司南悠跪在那兒都顯得顫顫巍巍地,她此刻眼中已經包着淚花,虛弱地搖頭。
“回殿主,我不知道。”
“之前,之前她的确來找我想讓我給她解開絲縷。我想着要告知殿主,就沒有幫她。之後的事殿主是知道的,我還立刻告訴殿主了呢。”
司南悠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得都虛弱。
“我怎麽敢瞞着殿主,給她解開絲縷。”
重淵完全不為之所動。
“絲縷要解開,只有你司南家的人可以。你說的本座不信。”
司南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捂着胸口軟軟癱倒在地。
然而重淵根本沒有任何憐憫之心,而是擡起手。
“你若不說,本座大可直接搜你魂識。”
此話一出,司南悠吓得渾身一哆嗦,哭都哭不出來了。
直接搜魂識,且不說搜出來了會如何,單單如此霸道的功法,絕對可能毀了她。
“殿主,真的不是悠悠。”司南悠半響哭着捂着臉,肩膀聳動,“我,我說。”
“前些日子,我無意中發現梅夫人私下裏去見了她。還用了一個法器在她身上。梅夫人當時還吐血了。”
梅夫人臉色微變。
司南悠抹去眼淚,恭恭敬敬說道:“殿主該是知道的,強行解開他人的法器,一定會受到反噬。悠悠不敢妄加揣測,只覺着此事,梅夫人或許更清楚。”
梅夫人已經整理好情緒,嘆了口氣:“妾起初還不知道為何,酥酥姑娘清減得厲害,現在想來也許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欺負到了酥酥姑娘。”
“畢竟這麽能說會道,颠倒是非的口舌,妾聽着都百口莫辯,更別提酥酥姑娘了,她啊,最是個天真純粹的孩子,被欺負了,怕是都不懂。”
此話說道了重淵的心頭上。
他的小狐經常被他欺負,那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樂趣。
可若是他人也敢欺負她,那是絕對絕對不容許的。
還是說,已經有人在背後……欺負她了?
重淵咬緊後牙槽,不敢去想這個可能。
她在赤極殿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不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風險,去欺負他的狐。
此刻梅夫人已經攤開手,從掌心凝結出一朵雪色梅。
“不敢欺瞞殿主,妾上一次對酥酥姑娘用了梅雪落。目的自然是為了替酥酥姑娘安撫神魂。”
梅夫人輕言細語道:“只是事發突然,出現了些意外,導致妾被梅雪落反噬。不過請殿主不要擔心,當時酥酥姑娘并沒有事。”
“若不是妾有孕在身,是絲毫不怕殿主搜我魂識。這樣也好讓殿主親眼看一看酥酥姑娘當時……”梅夫人話未說完,只是嘆了口氣。
重淵眉眼不動。他知道梅雪落是做什麽的。
接納梅山氏,要梅雪落,也不過是給酥酥的。
梅雪落是梅山氏的至寶沒錯,可若是說能解開絲縷……可能性太低。
重淵目光重新落到司南悠身上。
這一次,司南悠慌了。她拼命搖頭。
“殿主,殿主不要聽她狡辯。這件事一定是梅夫人做的!一定是她!”
重淵懶得聽這些話,他只要一個真相。
他擡起手。
司南悠想要躲閃,被一株光釘在原地不得動。她顫抖着嗓子:“殿主,殿主不要啊。悠悠的命是殿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
“若當真是你所為,這條命,本座收回。”
重淵無比冷漠。說完這句,絲毫不留情直接灌以靈力,直入司南悠頭顱。
霎時間,司南悠發出凄厲地尖叫。
大殿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移開視線。
此等霸道的術法,讓人不敢細看。
過了許久,重淵收回靈力,睜開眼,眼底血色彌漫。
“你對她說了不少惡意的話啊。”
“威脅,貶低,說謊,颠倒是非,引誘她……”
“你這張臉皮下,真是髒得惡心。”
司南悠癱倒在地根本動彈不得,她整個神魂都不穩。
重淵低下頭,悶聲笑着,笑得肩膀聳動,笑得他眼底殺意藏不住。
“你還想殺她,你趁本座不在,派人來東殿殺她……”
男人輕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司南悠甚至發不出聲音,她眼淚模糊着視線,只想說饒命,可她什麽都說不出,呼哧呼哧穿着粗氣。
重淵閉上眼,在司南悠的記憶裏,他看見了內斂沉默,甚至有些敏感的小狐。
躲閃的,不自信的,始終郁郁寡歡的。
重淵心口有些疼。疼得他根本無法忍耐。
他擡手一掌直接擊飛司南悠。
司南悠身子摔出幾丈遠,軟軟落地。
血流滿地。
“扒了她臉皮,扔到赤極殿外。別讓她死在赤極殿,弄髒了這裏。”
重淵面色重新回到淡漠,起身吩咐道。
雲色拱手領命:“殿主,司南大人那邊怎麽處理?到底是司南大人的女兒。”
“勸他別接他女兒回去,”重淵面色冷漠,“否則別怪本座不顧念他追随多年的情誼。”
“是,屬下明白了。”雲色頓了頓,又問,“那此間剩下之事如何處理?”
重淵腳步一頓:“你看着辦。”
這種事都讓她看着辦,雲色怎麽都不想攬這些事,忍不住問了句:“殿主有急事?”
而後,他若無其事地抛下一句。
“去澆花。”
酥酥抄了很久的書,久到小舟不知不覺間,也被山主允許,兩個人一張桌,面對面抄書。
小舟抄書比她快,抄完兩本,酥酥才抄了一本,小孩就笑她手慢。
酥酥鼓着腮幫子,重新給筆沾墨,哼哼了聲,不理小舟。
她抄得慢怎麽了,她記得住呀。
酥酥抄過的書堆起來足有山高,涉及各種修行心法。
有時候看的多了,晚上做夢都在修煉。而且是前一刻在練劍,後一刻就在煉丹。
這讓酥酥一晚上睡得疲倦不堪,早上起來,都是困得哈欠連天,去到藏書閣抄書,也是抄了不多久就會睡着。
“你別睡,你醒醒。”小舟都看不下去了,硬生生把酥酥推醒了,怒其不争地瞪着她,“你知道這些書有多珍貴,這機會有多難得嗎?你居然還敢睡覺?!”
酥酥揉着眼睛:“真的困……”
她一晚上都在夢裏修煉,仿佛不再受到廢丹田的限制,飛雲踏霧,一手執劍,一手挽符。
仿佛一晚上都被掰成三晚上用,根本沒有半分睡覺的安心,走路都快搖搖晃晃了。
小舟哼了一聲,也不管她了,埋頭繼續抄書。
酥酥提筆沾墨,才寫了幾個字,眼前又開始發困。
她根本抵擋不住睡意,趴在胳膊上,瞬間就睡着了。
睡夢裏,她穿着一身紅裙,在一間寬闊的房中,面前是一頂煉丹爐,期間靈火一直燒着。
她信步走在房間裏,随手拉開材料櫃,熟門熟路取出千柳草,彩羽蟲,和四花鳥蛋,掐着時間投入煉丹爐中。
她手中還有一把扇子,無趣地轉來轉去,偶爾對着煉丹爐扇一扇,那爐中靈火瞬間竄高一截。
酥酥坐在煉丹爐前,手托着腮都有了困倦。
困着困着,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到底是在睡覺,還是在……
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腦袋上被一本書輕輕拍了拍。
酥酥瞬間醒了來。
坐在她對面抄書的小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而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山主。
山主手中是她抄了一半的書,卷起在她腦袋上敲了敲。
酥酥已經麻木了,淡然接過自己的書低着頭小聲說:“山主怎麽來了。”
被抓到偷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酥酥從一開始的緊張到現在淡定,也都練出來了。
山主手托着腮,靜靜看着眼前的小妖。
“睡不醒?”
酥酥立刻放下手中的筆,擡起頭來給山主描述。
“不是不是!是我睡着了都在修煉!”
她說這話時有些赧然。畢竟山主也很清楚她沒有任何靈氣,根本無法修煉。但是在夢中,什麽可能都有的。
“我夢見我在煉丹,煉丹爐很大,很漂亮,還有千柳草,彩羽蟲,四花鳥的蛋……”
酥酥描述的同時,并未發現山主的臉色有了微微的變化。
他手抵着下颚,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小妖。
倒是令人意外。
也或者,算不得太意外。
酥酥又說起了這些日子睡覺時候的疲倦。
她加重了口氣:“只要睡着,我就在練劍,煉丹,畫符,甚至在畫陣……我什麽都在做,什麽都在修。”
不知疲倦的一樣。
可她本體已經很疲倦了。睡夢卻不能放過她。
酥酥耷拉着腦袋。
很累的哦。
卻不想山主抵着下唇笑出了聲。
“不錯,倒是有些厲害。能夢修。”
厲害兩個字一出,酥酥頓時就精神了,眨巴着眼看着山主。
“厲害嗎?!”
山主很容易就從小妖身上看見想要被誇的情緒,順着誇了句,“厲害。夢中修行,一日千裏。”
酥酥笑彎了眼,可下一刻,山主就慢騰騰補充上了:“沒有靈力的軀體無法承載,日以繼夜,會爆|體而亡。”
酥酥才揚起的笑容僵在嘴角。
爆|體而亡……
這死法她根本就不想聽。
原來對她來說,再好的再厲害的,都是她的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