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是個蛋
狂烈的冰暴整整吹了三天四夜,冰雪的地表都被刮去厚厚一層。等到它終于停止的時候,情況也沒有好多少,充其量就是一段暫時平靜的黑夜。不過視野并不是一片漆黑,因為天上的極光依舊絢爛,它的光芒映照出了地面上的情形。
這裏是極地深處,少有動物踏足,尤其是在最寒冷的冬天。放眼望去,全是高低不平、形狀各異的冰川。其中最大的一條冰川貫穿了幾百公裏的冰原,上下落差有三四百米。在風從它上面吹來的時候,偏低的位置就是一處可以有效地躲避寒風的天然避難所。而如果風從下往上吹去,也會在冰牙下留下一塊安全地區。
在最靠近極點的凹陷之處,就是有名的英派爾冰原。此時,這地方有一大片黑乎乎的陰影,和其他地方的雪白地面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冰暴中,這些黑色的物體一動都不動,表面上都結了冰;而現在,好轉的氣候似乎喚醒了什麽東西,冰層從中央開始往外裂開,冰渣迸濺,探出了許多只尖尖的喙。
“大家醒一醒,都醒一醒!中間的要熱死啦!”
“別抱怨了,你怎麽不說邊上的感覺?”
“所以現在換下位置……哎喲,別擠,別踩我的蛋!”
“難道就你有蛋啊?”
這聲音帶起來一小片騷亂。有許多腦袋在奮力搖晃着,甩掉暴風雪在上面留下的冰塊;更多的在慢慢移動,腳步蹒跚,極其小心翼翼。而當他們往側邊移動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并不是純黑,肚皮其實是雪白的。很明顯,為了挺過嚴寒的天氣,他們紮堆取暖;現在情況好一點,他們就稍微散開了。
突然間,冰壁上方掉下來一些冰塊。帝企鵝們都吃了一驚,紛紛擡頭去看。他們普遍有兩米多高,但是冰壁也實在太高了。
“誰在上面?這時候不該只有我們在這裏?”有企鵝問。
這聲音大概被風帶到了上層。“不是食物就別發出聲音!”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回答,然後冰壁上探出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腦袋:“我可餓着呢,別逼我吃了你們的蛋!”
這調子如此熟悉,以至于帝企鵝們不用看清就知道是誰。
“喲,克勞迪奧!你怎麽還在這裏?現在離開春還有兩個月呢!”一只高大強壯的帝企鵝笑道。
“你問得不對啊,菲迪!”另一只同樣身強力壯的帝企鵝說,語氣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斯庫爾家的不早在半個月前啓程去海邊了嗎?這是又睡過去了吧,親愛的克勞迪奧?現在又餓了?噢,真是值得同情呀!”
“閉嘴,萊斯特!”克勞迪奧·斯庫爾——一只非常勇猛機靈卻嗜睡的賊鷗——更加惱火了。“信不信我真的下去!”
帝企鵝們哈哈大笑,誰都聽出來了這話裏的外強中幹。賊鷗的夥食很雜,其中有一部分是企鵝蛋和小企鵝。不過現在正是帝企鵝孵化後代的時候,留在英派爾冰原上的全都是成年雄企鵝,根本不怕一只落單的賊鷗——企鵝蛋都好好地在他們溫暖的囊袋裏待着呢。
“如果你真有飛下來的力氣的話,克勞迪奧,我勸你還是省着點吧。”菲迪又說,“這種天氣,就算我們現在扔一個蛋出來,你飛下來的時間也足夠它變成和周圍沒區別的冰塊了。這樣的話,還不如你就吃點冰呢,是吧?”
克勞迪奧冷哼了一聲,把腦袋縮回了冰洞。雖然他很不想承認,但是那只該死的企鵝頭子說得對。他可沒企鵝那麽胖,真在兩個月裏不吃不喝肯定要餓死。他得留着點體力,等到天氣暖和點,小企鵝孵出來,他就可以抓幾只充饑了。他眯了眯眼睛,轉頭啄了啄背後的長羽,不讓它們和冰層沾上,然後腦袋埋進去睡着了。
聽見上面沒有了聲響,下面也漸漸安靜了。“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與剛才的挑釁語氣相反,菲迪小聲告誡周圍的其他企鵝,“就算是克勞迪奧,也沒法在黑夜時離開這裏。現在還沒有關系,等天亮時就要糟糕了。大家都小心一些。”
“頭兒,你不覺得他在那之前就會先餓死嗎?”圈外一只企鵝問道。
“是任何一只賊鷗,也不會是克勞迪奧,安第斯。”菲迪嚴肅地說。
“好吧,我們知道了。”其他企鵝齊聲回答。準爸爸們都夾緊了兩條腿,小心翼翼地保護着中間的蛋,讓它墊在爪子背上。不是每個蛋都能成功地孵出來,但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那個出問題。趁着這短暫的空閑,他們讨論起了天氣,以及春天時媽媽們能不能準時回來。
但是也有幾只例外,法樂就是其中一個。他聽着層層傳下來的命令和其他企鵝的閑聊,悄悄地又站遠了一些。他剛剛成年,今年是他第一個繁殖期。在一批年輕的雄企鵝中,他很幸運地找到了配偶,還有了一個自己的後代。
但是初為企鵝父的喜悅就在第七天被沖散了——極地刮起了第一次風暴,法樂在集合的慌亂中把蛋給丢了。雖然長輩們都安慰他,這是正常的;天那麽暗,而風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但他依舊無法原諒自己。法蒂娜去捕魚了,她回來以後發現這個,會怎樣呢?把他啄得滿地跑算輕的吧?
為了避免被其他企鵝同情,法樂搖搖擺擺地走得更遠了一些,決定在下一次冰暴之前不再回去企鵝群裏去。不過自怨自艾的他沒有注意到,就在他站的冰壁另一頭,堅硬得像岩石的冰塊裏凍着一個圓滾滾灰撲撲的東西。
……
AZ8765號攝像機正透過冰層觀察着外面的情況。狂風又刮起來了,企鵝們緊緊地靠在一起。除了體型變大了,其他目前為止都符合數據庫資料,他心想。天氣滴水成冰,但這對他不構成威脅;另外,他們正擠在一起取暖。當然,他用“他們”也是經過考慮後的,因為從走路姿勢就能判斷,這些都是帶着蛋的企鵝爸爸。
編號AZ8765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情況。預設任務是考察整個星球,這至少要經過全球十二個采樣點;而且,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生物相關。這種情況應遵循《宇宙聯合法》生物法規第一條,外來生物應當盡力僞裝自己的身份,以免影響本土生态。而按照默認的就近原則,他降落時掃描的最近的動物應該就是帝企鵝——他的僞裝目标。
但是,他現在是個企鵝蛋,還是個被凍在冰裏的企鵝蛋。
機器深深地嘆了口氣。該有的設備一應俱全,運轉正常,但那都是為了自保以及拍攝用的。的确,他不需要吃飯,也不需要喝水,但如果一開始掃描的是顆企鵝蛋的話,好歹也該是一顆有爸爸的蛋吧?如果他這顆蛋在冰裏頭孵化,企鵝們就接受不了他,何談其他動物?
這種沉重的心情影響着AZ8765,以至于在又一次風暴開始的時候,他就專心致志地去研究如何讓冰塊裂開、再吸引一只企鵝爸爸的計劃了。
……
外頭風聲尖銳地摩擦過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音,還夾帶着碰撞帶起的粗噶重響。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嗜睡如克勞迪奧,都很難真的睡着。雖然他覺得他的羽毛足夠蓬松軟和,而且冰洞也不像企鵝們一樣露天席地,但他依舊覺得不舒服,因為他有半個月沒吃過任何熱的、或者帶葷腥的食物了。最多只能敲一點冰塊下來解渴,他厭煩了這種生活。
菲迪之前說過的話又回響在他腦袋裏,克勞迪奧用力地從鼻孔裏出了口氣。那家夥聰明得很,肯定已經通知其他企鵝注意了。那也就是說,如果他想撿漏的話,就要面對更多企鵝的警惕。天啊,帝企鵝不都是溫和遲鈍的嗎?像菲迪這樣的絕對是變異吧?
當然了,這麽想的克勞迪奧肯定不會覺得,他的嗜睡也是賊鷗當中的變異。聽着外頭風聲漸歇,他啄破了洞口新凍起來的冰層,小心地探出了腦袋,然後整個身體也爬了出去。空中還有些冷氣在打旋,下頭帝企鵝群無聲無息,顯然還沒醒過來。
正是個好機會!克勞迪奧對自己說,爪子抓住了堅硬的冰緣,探出兩只翅膀尖,展翼無聲地滑了下去。好幾次風暴過去了,肯定有粗心大意的企鵝沒把蛋看好。雖然說冰蛋沒什麽好口感,但總比冰好吧?
作為斯庫爾族群中最優秀的獵手,克勞迪奧的眼力和判斷力都是一流的。沒過多久,他就先後找到了三顆蛋。其中一個被企鵝踩破了,他也不介意。它們都已經被結結實實地凍在了冰層裏,但這對克勞迪奧來說不是障礙——他展翅高飛,用爪子把它們從高空中扔下去,緊接着俯沖而下。一次不行就好幾次,他總能把它們都摔開。
肚子裏塞了貨真價實的食物,克勞迪奧的心情好了點。帝企鵝蛋很大,他也差不多飽了。正想回巢的時候,他又眼尖地注意到避風處的一個灰色小點。還有個漏網之魚!不錯,先收起來,等着下次餓的時候吃!他猛地俯沖下去,完全無視已經醒過來的帝企鵝們。
冰壁上方傳來的砰砰撞擊聲早就将帝企鵝們驚醒了,只只面面相觑。有經驗豐富的企鵝聽出來這是發生了什麽,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相比于賊鷗叼走活生生的小企鵝,叼走幾個冰蛋根本不算什麽大事——要知道企鵝蛋一落地就注定沒救了。雖然他們并不想看見這一幕,但這就是無可避免的現實,就和魚吃蝦、他們吃魚一樣。現在看到一個巨大的陰影盤旋俯沖,所有企鵝都知道,對方又發現了一個目标。
也正因為如此,克勞迪奧絲毫不掩飾他的意圖。他直沖而下,一把抓住了那個巨大的冰塊,就帶着飛了起來。這塊比之前的幾塊都要沉,他飛起來不多高又扔了下去,然後在衆多碎塊中抓起那個有蛋的。就在他正想再飛起來的時候,卻感覺到背後一陣風聲。危險直覺讓他抖了抖翅膀,迅速展翼高飛,這才低頭往下看。
居然是一只帝企鵝。他一次攻擊沒有成功,渾身的毛都要立起來了,大叫道:“把孩子還給我!”
克勞迪奧還是第一次見和他要冰蛋的企鵝。他差點就要笑出聲,但馬上想到他還在飛,爪子裏還有存糧,不能出纰漏。“我以前從沒見過你……”他故意在那只企鵝上空繞圈子,“你叫什麽名字?年輕人?”
法樂咬牙切齒地瞪着他,腦袋跟着轉動。“這關你什麽事!把孩子還給我!”
換做是平時,克勞迪奧大概能用冰塊砸他一臉。但是他今天心情還算不錯,耐心程度也随之提升:“你怎麽知道這蛋是你的?而且,他都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能把冰蛋孵出來?”
“你才死了。”剛被砸得頭昏眼花、現在又被說成是死蛋的AZ8765終于沒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雖然他現在是個蛋,也沒什麽攻擊能力,但不出意外的話,他肯定能活很多年——至少他不會被餓死!
克勞迪奧正等着聽法樂的回答,未曾想卻先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爪子一抖,冰蛋就滑了下去。他年紀大到耳鳴了?剛才是什麽東西在說話?
AZ8765聽着耳邊變調的風聲,意識到他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纰漏——按照數據庫資料,企鵝蛋在這時候可不會發出聲音!他立刻閉緊了嘴,感到了另一次更加劇烈的撞擊——哎喲!就算他質量過硬,也不能總這麽摔啊!腦震蕩要怎麽辦?
下頭的企鵝都被這發展驚呆了。克勞迪奧之所以有名,就是因為,凡是他爪子抓到的東西都無法逃走。而他們剛才看到了什麽?大鳥把他的獵物給扔了?
法樂先是快被氣瘋,然後是轉頭就想去追,最後發現情況不允許——克勞迪奧一爪子把蛋扔到上一層冰川那裏去了。賊鷗可以飛上去,但對帝企鵝來說是天塹。“住手!住手!你連一個死蛋也不放過嗎?”他着急地大叫道。
克勞迪奧現在已經完全能肯定,這就是個年輕的企鵝爸爸,八成還是不小心把蛋丢了的那種。“我說過啦,與其放在冰天雪地裏浪費,還不如喂我的肚子更有價值!”他回答,銳利的眼睛卻在捕捉着他不小心扔出去的東西。
都怪那只笨企鵝,他原本能保存一個完整的冰蛋下次吃的,現在說不定都碎成渣了,真浪費——啊,看到了,它就在冰川邊緣——咦?外頭的冰塊都碎掉了,它還沒裂?
克勞迪奧飛過去,降落在蛋附近。沒道理啊,他踱了兩步,他吃了那麽多個企鵝蛋,從來沒有冰都碎光了、蛋還是完整的情況。難道他看走眼了,這玩意兒不是企鵝蛋?可是明明長得就是一模一樣啊?還有,剛才那聲音可真像企鵝蛋發出來的啊……
邊上有一只目光銳利的賊鷗在圍着打轉,AZ8765覺得任何人都不會覺得情況很好。他不知道克勞迪奧在想什麽,但是他意識到他絕對不能再出聲了。這只據說因為嗜睡而錯過回海日的賊鷗看起來十分不好打交道啊……
克勞迪奧又盯了他半晌,目光叵測。然後他什麽也沒說,又一爪子抓住了那顆蛋,越飛越高。緊接着再一次地,他用力地把蛋抛了出去。
灰撲撲的蛋在地上滾了兩滾,沒動靜。
克勞迪奧抓起來,繼續扔。
依舊是兩滾,沒動靜。
再扔。
蛋依舊沒動靜,冰層卻裂出來兩條縫。
克勞迪奧往後退了兩步。他果然看走眼了,這其實是塊石頭吧?
在翻滾中總是需要不停調整視角的AZ8765的心聲則是:看你長得圓滾滾的,羽毛也很漂亮,怎麽心腸這麽蔫壞!浪費能量是可恥的!
克勞迪奧覺得有點難辦。他剛才可是在一大堆企鵝面前把這玩意兒抓到爪子裏的,為了面子也不能說他看錯了!那要怎麽辦?他畢竟是有名的克勞迪奧,很快就想出了辦法,用爪子把蛋推到了冰川邊緣。如果再摔下去還是不裂的話,那就讓那只傻企鵝去孵吧!而且還有那句古怪的聲音……
AZ8765覺得風吹得腳下的冰塊有點晃。或者說不是腳,就是朝向地心的方向,因為他總能根據重力調整自己的狀态。但是……這只賊鷗把他推到崖邊上去做什麽?他只是來收集資料的,他不玩蹦極!
但事實就是,小風輕輕一吹,AZ8765就從冰面上墜了下去,時不時地撞到陡峭的冰壁,再彈起來。他認命地在身體平衡調整系統下勾上“始終打開”,好讓自己舒服點。這只賊鷗到底什麽愛好?他想了想,又翻出數據庫頁面,開始建立檔案:
“克勞迪奧·斯庫爾
身份:南極賊鷗;
居所:冰壁岩洞(暫時);
配偶:?
外貌:尖喙黑眼白羽灰尾黃爪,身長兩米四,翼展六米;
性格:精明,惡劣,要強,愛面子;
愛好:睡覺,扔蛋。
注:目前不知是否具有普遍代表性。”
崖底下的企鵝正在勸阻怒氣沖沖、試圖登上冰牙的法樂,而正在做三維圖像和腦波信號記錄的AZ8765就這麽滾啊滾啊,滾到了法樂身前。
作者有話要說: 給一號基友賊鷗撒花~雖然他一開始想吃了主角,但誰讓主角是個美味的蛋呢【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