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颠倒

但謝曲沒能找到合适的機會詢問,至少現下沒找到。

稍一愣神的功夫,刻骨悲傷轉瞬即逝,範昱已經跟着石子小兵穿過一面牆,了無蹤影。

謝曲遍尋不着,正在猶豫要不要也跟着範昱撞回牆,然而還沒等他做好準備,前方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把他給拽了進去。

果不其然,仍是一面紙糊的牆。

與磚牆外頭那些來來往往的紙人相比,磚牆裏頭看着就真實多了,放眼望去,無論是街道房屋,還是來往商販,都與真正的雲來城別無二致。

謝曲在做人時曾到雲來城游歷過,知道這城中的百姓都很熱情健談,十分好客,還知道這邊城西的包子鋪餡料最足,城南的樓子裏漂亮哥兒姐兒最多,然而如今他舉目四望,發現眼前一切雖看似都很平常,城中方向卻已經變了。

正所謂晝生夜死,天地颠倒。

西方變成東方,南方變成北方,紅燈籠變成白燈籠,并且,空氣中還彌漫着濕漉漉的腥味。

原來外面那一圈頂多算是鬼打牆,走進這裏才是真正的“繭”。

也是直到這會,範昱望着長街上奔流不息的車水馬龍,忽然嘆了聲氣。

“竟是我看走眼了,這裏的織繭人之所以會在外面做出那一圈紙牆,原來不是因為記憶混亂,而是為了防止生人誤入夢繭,枉丢性命。”範昱道:“這裏的确沒一個活人,卻也沒一個是惡煞,這麽多的…幸好帶你一塊過來了。”

謝曲站在大太陽底下打了個冷戰,眼尾餘光瞄着街角賣糖葫蘆一個小攤販,沉默老半天。

謝曲:“……”

謝曲:“你的意思是,這裏這些人其實全是鬼魂,連一個活的都沒有?”

範昱理所應當地點頭,“對,有什麽問題?”

謝曲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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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謝曲說:“至少比外面那些紙人長得像真人,我挺喜歡的…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麽辦?”

範昱沒回答,氣氛卻古怪的微妙了起來。過了片刻,範昱才朝自己的左前方仰一仰下巴,輕聲笑道:“不急,既然已經确定這裏沒惡煞,也就可以放下心來慢慢研究了。而且比起化解善人煞,我現在倒是看見了一些更好玩的東西。”

謝曲順着範昱帶了幾分玩味的目光看過去,一愣。

目之所及是一家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小酒館,名叫“往來客”。

小酒館各處裝飾都很破,酒館門前稍左邊一些,高高立着一根挂白布的旗子,與其說是迎風招牌,倒不如說更像是死人出殡時常用的那種安魂幡。

再往前一百步左右,還有一棵需三人合力才能勉強抱住的歪脖子老槐樹,枝幹形狀古怪,樹葉無風卻簌簌作響。

而這會正站在酒館門口,笑意盈盈沽酒待客的美貌女子,不是別人,是胡娘。

但胡娘咋會出現在這?

許是見謝曲呆愣愣的模樣挺有趣,範昱接着調侃道:“時辰還早,不去和你生前那相好打聲招呼麽?”

謝曲當場鬧了個大紅臉,心說這兒怎麽就沒個地縫呢。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麽,因為沒過一會,又有能讓謝曲臉上更熱的一幕發生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胡娘已經沒在酒館門口站着,而是提了壇酒走到老槐樹旁邊,與一名外地酒客相談甚歡。

胡娘身後還墜着一條小尾巴,是個梳雙髻,穿小紅襖的女娃兒,個頭很小,眼睛卻特別大,大到幾乎占了小半張臉,但沒有眉毛,嘴巴也只有小小的一點,和她那雙大眼睛格外不相配。

而正和胡娘談天那名外地酒客,發間戴着白玉龍角簪,身穿一件矜貴紅緞子長袍,整條袍子上滿繡祥雲暗紋,離遠了肉眼看不見,卻能在太陽底下顯出別樣的流光浮色。

再往白了說就是,那人這會雖然是背對着老槐樹的方向,沒有露臉,但光看背影,就知道他一定是一個混不正經又特別有錢的人。

好、好眼熟的祥雲暗紋。

謝曲愣愣看一眼那酒客,再低頭看自己,嘴角一抽。

寬袖束腰大紅袍,遠看啥也沒有近看花裏胡哨的祥雲滿繡,價值連城的龍角白玉簪子——沒準腰間還得挂着個用金絲纏成,僅有一枚平安扣大小的镂空香球。

這一切的一切,無不在昭示着那酒客的身份…

果然下一刻,那酒客稍稍轉過身來,露出一雙盛滿桃花的眼。

幹!果然正是他自己!

謝曲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範昱胳膊,語氣古怪,“小八,你知道站在遠處親眼看見自己調戲良家婦女這種事,到底有多驚悚麽!”

範昱冷着臉看謝曲,不答反問:“你喊我什麽?”

“呃,小八?”

“…範大美、啊不對,是範昱,範大人。”倆人眼神一對上,謝曲當機立斷地慫了,他悻悻松開範昱的胳膊,瞪着眼小聲嘀咕道:“可那不該是我,我生前确實路過幾次胡娘家開的酒館,這沒錯,可我那時心裏明白胡娘是新寡,合該最怕鄰裏間的閑言碎語,所以從沒在她家酒館門外和她聊過天。”

頓一頓,又用比方才更小的聲音繼續道,“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很想和你解釋,但是你看胡娘身後那小娃,啧啧,那小娃大臉大眼大耳朵,小鼻小嘴小個子,看着也忒吓人了,簡直就像個披着人皮的小骷髅,一點不讨喜。範昱,你難道真看不出來麽?胡娘既然能在繭中造出并不真正存在的假娃娃,就也一定能造出假…”

沒等把這話說完,謝曲自己先愣了。

對啊,那女娃娃一定是假的,胡娘哪裏生過什麽娃娃?

而且你看那小女娃娃長的,眼窩深陷,眼珠子又黑又大,幾乎不見眼白,若是稍一打眼看過去,可不就是只小骷髅的模樣?

最離奇的是,他明明記着胡娘全家都該住在由他謝家管轄的春山城,而不是雲來城。所以算算日子,胡娘如今即便是死了,即便是心有執念不願入輪回,想要織繭,想要落葉歸根,也該回春山城去,實在不該到這裏來。

而且…

謝曲沒忍住,悄悄往前挪了幾步,以便能更清楚地聽到胡娘說話,畢竟在這偌大一顆由無數心懷不甘之人織成的夢繭中,他就只認得胡娘一個了。

而且胡娘在這裏的生活情況,與他記憶之中的,竟是完全相反。

在這座“雲來城”中,胡娘是十裏八鄉出名能幹的新媳婦妪夕,她不僅和自己相公感情甚篤,生下過孩子,還很孝敬公婆。而她在夢裏織造出的外來客“謝曲”,只是一名很懂得品酒,并且常常來她家酒館買酒,願意照顧她家生意的闊綽好心少爺罷了。

謝曲聽着聽着,覺得自己好像是忽然捋明白了點什麽,便想招呼範昱交流一下思考心得。

這麽想着,謝曲沒回頭,而是随手往身後一摸——

結果啥也沒摸着。

可以說,在這種到處都是鬼魂的地方——雖說謝曲自己也是鬼魂——但範昱已經毫無意外成為了謝曲心裏的大靠山。謝曲使勁摸了一下,沒摸着,又咬緊牙關再摸第二下,還是沒摸着。

謝曲的臉當時就青了,吓得連頭也不敢回,心說壞了,謝爺我把靠山給玩丢了!

正躊躇着,伸出去的指尖忽然被攥住。謝曲先是一驚,緊接着就像只被踩了尾巴似的老貓一樣,一蹦三尺高,蹭的一下回過頭往後看。

…是範昱。

謝曲看見範昱這會正緊緊攥着他的手指,狐疑地望着他。

“你怎麽了?是我吓到你了麽?”範昱睜大眼睛,一臉歉意地對他道:“對不起,我只是見你聽得認真,就沒打擾你,畢竟你與那酒館裏的女主人是舊相識了。”

謝曲:“……”

祖宗,雖然你是鬼我也是鬼,但你別總這麽神出鬼沒的吓唬我,行不行?因為我現在對自己是鬼的這個新身份,還不是很适應!

“走吧,跟我來,我剛剛發現一些新線索,帶你去看。”不等謝曲張嘴表達一下自己被吓到的不滿,範昱已經轉過身,慢吞吞的往西南方邁出步子。

只是這步子卻邁得很有點詭異。

範昱走路時兩條腿不打彎,轉身時脖子也不動分毫,仿佛一根幹幹巴巴,硬邦邦的柴火棒。

真是太好了。謝曲想:雖然範昱現在對他這麽禮貌很奇怪,但好歹沒丢。

沒丢就行,沒丢就是萬幸。

然後,就在謝曲因為終于見到了熟悉面孔,徹底放下心來,打算跟着範昱前去查看新線索時,募的,範昱一個轉頭,就令他剛剛放進肚子裏的心又再提溜起來。

眼前的範昱肩膀未動,向後擰着脖子問他,“來不及了,天就要亮了,你怎麽還走得這樣慢?”

說話的同時,範昱臉上那兩顆黝黑的眼珠子,忽然從眼眶裏骨碌了下來,一路滾到謝曲腳邊。

謝曲:“……。”

大熱天的,謝曲瞬間就冒冷汗了。

謝曲又麻了。

謝曲已經記不清這是他今天第幾次麻了,總之他現在是很麻,手腳麻,腦子也麻。

謝曲心說:日你奶奶個爪,老天爺你是在玩我吧!你絕對是在玩我吧!我這麽怕鬼,你居然還敢認我當鬼差?

眼前這破玩意根本就不是範昱。謝曲深吸一口氣,發了瘋似的想要甩開眼前鬼魂的手,但卻無論怎麽也甩不開。

危急關頭,空着的另一只手也被使力攥住。經過這麽一場變故,謝曲差點沒吓得背過氣去,忙滿臉驚恐地轉頭,就見真範昱這時正站在他身後,瞪着雙大眼睛用臉“罵”他,一臉“謝曲你個傻逼”。

範昱冷冷地道:“謝曲,你腦袋旁邊長那倆耳朵是用來喘氣的麽?我讓你仔細跟緊我,你為什麽不聽?你自己往前挪什麽挪?你就那麽着急去看自己這輩子活着時的相好?”

作者有話要說:

針對謝大少今天無端撞鬼的烏龍事件,

謝大少方面表示:

“我現在屬于實習期,膽子小點,業務不熟練什麽的都情有可原。”

小範方面則表示:

“他就是傻x,那假‘範昱’不僅沒罵他,還和他道歉——這麽明顯的破綻,他居然都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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