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夢醒

“謝曲、謝曲?”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聲音從很遠處傳來。

謝曲倏地回頭,卻見酆都那終年黑雲不散的天頂,驟然破開一道淡金色的天光。

再轉身時, 範昱已然消失不見,他也不在酆都。

他在距離酆都百裏遠的一片白色海灘上,被四個人用步辇擡着,身後墊着舒适的軟枕。

一切都是被仔細伺候周到了的,但他卻不能動。

他體內依舊空空蕩蕩, 尋不到半點靈力痕跡, 而那七個仙門的小掌門就站在他前面, 擺成北鬥除魔的陣勢,将他牢牢護在身後。

為首的,就是那個風月樓的小樓主。

因為身周景物轉換得太快,謝曲有一瞬錯愕,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他應是正在夢中。

這個夢真是很長,很真實,甚至令他有了一種重回千年之前的錯覺, 險些就此沉溺下去。

是……

是範昱在喊他,方才那道淡金色的天光, 就是範昱在試圖帶他從這個夢裏走出去。

只是……

謝曲徒勞的轉着眼珠, 想要說話, 卻無論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謝曲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因為他記起這裏是哪裏,此時是什麽時辰了……!

當年範昱假借他的名義, 向城外一衆修者索要換命之器物, 因所提要求過于陰邪, 以至于讓幾個掌門先後對城中起了疑心, 以為是傀儡噬主,匆匆将他從城中騙了出去,還強行給他喂了脫力的藥。

按照掌門們的說法,他那會已經被一個木頭傀儡迷了心智,看到去救他的人,不止不願意跟着離開,反而還要為那個已經生出異心的木傀儡狡辯。

所以……所以就算是強行給他喂了藥,也在情理之中,也是為他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原本,依着外面那些人的能耐,本不能将他和範昱如何,巧就巧在當時範昱和他剛剛換過命數不久,他滿身的靈力還沒來得及重新修出來,而範昱也還不能熟練運用那些本屬于他的強大靈力。

更何況,他們又是被設計騙出了城的,身旁沒有那些向來以他們唯命是從的鬼魂護佑。

謝曲還記着,當年那些掌門在意外發現他又能觸碰活物後,簡直是欣喜若狂,紛紛沖上來攙扶住他,向他言之鑿鑿訴說起範昱的“罪證”。

他很想解釋,但他又實在虛弱,竟真叫一壺加了料的酒給放倒了,連句話也說不出。

等到再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片白色海灘。

半點雜色也不摻着的白,就像酆都裏終年不化的那些雪,令人一眼望去,就能感到徹骨的寒冷。

而他平日連句重話也不舍得罵的那個小傀儡,此刻正被幾根長長的尖叉架在半空,又重重摔在沙堆之中。

就是這一天,就在這一天……!

在劇烈的心神激蕩之下,謝曲目眦欲裂,眼睜睜看着他辛苦教導出來的小昱兒,被身邊這些口口聲聲要對他好,要為他奪回靈力的人,封進了鐵棺。

眨眼之間,謝曲忽然就全想起來了。

胸腔在劇烈起伏着,謝曲幾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氣,才能稍稍擡一點頭,看清前面不遠處那個特制的人形鐵棺。

那是一個人站立着的模樣,整體呈現出一種晶潤的黑色,在太陽底下微微閃着光,長約七尺的棺身整體澆築精美,面部五官深刻,只有七竅之處留有七個小小的孔洞。

咯吱作響間,重重機關已然扣好,棺蓋被嚴絲合縫的封住。

緊接着,有幾個身材高大的人擡起那鐵棺,往海裏走去。

“……”

不、不、不、不、不——!

誰也不能這麽做,因為它其實從沒做過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謝曲紅着眼睛,在心裏瘋狂嘶吼着,可惜沒人能聽見。

還是離他最近那個風月樓樓主察覺到異樣,小跑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緊不慢地安慰他,“七爺您放心,萬幸這東西才開靈智不久,對靈力的運用還不是很熟練,我們很快就能幫您處理掉它了。”

小樓主安慰得誠懇,謝曲卻只顧死死盯着那鐵棺不放。

沒有人想到,範昱繞這麽大一圈回來,其實是為了和謝曲換命。

所有人都以為範昱是膩了做謝曲的木傀儡,想要設計對謝曲施倒轉術,從此自己當家作主。

至于範昱從他們手裏索要過去的東西,為何并不适用倒轉術,那誰知道呢?

興許是它自己又研究出來了什麽更離譜的邪術,也說不定啊。

總之不可能真是為了換命,誰會想要一道尚且不如自己的命數?

所以理所當然的,範昱向他們索要那些換命也能用到的器物,大約就是在給自己打掩護,以便日後計劃萬一失敗了,在他們城外這些人察覺出不對勁,想要問責的時候,好歹能有個開脫的理由吧。

至于具體的證據……

沒看見謝曲如今連靈力都被抽幹了,還在試圖護着它嗎?

想來,這種頂級的惑心之術,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天邊橫貫過去的那道金光越來越盛。

嘈雜中,幾個掌門殷切看着謝曲一雙通紅的眼,全程在冷眼旁觀他掙紮脫力,就像是心裏很确定他在清醒了之後,會很感激他們似的。

不行、絕對不行,不讓真讓他們把鐵棺沉到海裏去……!

眼前分明只是夢境,謝曲卻真切地感覺到了痛。

那是用他早就透支虛脫的一副殘軀,強行破開定身咒術,仿佛經脈被撕碎般的痛。

謝曲從步辇上翻摔下去,立刻便有人趕來扶他,但他竟然奇異地掙脫了攙扶,一點一點,向那鐵棺爬去。

喉間有腥甜味湧出,又被咽下,沒人再敢來扶他,但他也說不出話。

每往前一步,都像滾在刀山上。

爬到最後,他終于如願爬到了那幾名壯漢腳下,踉跄着站起來,想要奪回鐵棺。

但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他只能伏在鐵棺上,透過棺材面部,打在瞳孔處的兩個小孔,癡癡地往裏看。

裏面有他這輩子最喜歡的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就像這世間最好的墨玉。

然而現在,那雙眼睛也正定定地望着他,眼裏充滿不解和驚恐。

“我沒想害你,我沒想!”範昱顫抖的聲音從鐵棺中傳來,因為棺身阻隔,聽起來有點悶,“我是真的很喜歡你,這麽多年來,你一直都寵我、縱我、可是為什麽就不肯信我?我究竟哪裏做錯了!我哪裏做錯了!”

是啊,究竟是誰錯了?

謝曲茫茫然地回頭,看見自己身後那些凡人的臉上,的确都是一派關切之色。

“嗚……”

有類似困獸垂死的嗚咽聲從喉嚨裏滾出來,謝曲說不出話,急得當場嘔出一口鮮血來。

不是我讓他們做的,不是我!謝曲顫抖着嘴唇,無聲地對範昱道。

但好在範昱光看口型就全看明白了,眼裏疑惑瞬間淡去,轉而變成了顯而易見的擔憂。

“太好了。”範昱說:“你信我、你信我了!你終于信我了!”

“你該回去,你不要再管我,快回你朝思暮想的紅塵裏去!”

“我和他們解釋了很多遍,他們都不信,他們說你是被我蠱惑了,等你清醒過來,一定也會答應他們這麽幹。”

“……但是、但是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就算天下人全都不信我,只要你還肯信我,我就不怕。”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了!

謝曲連連搖頭,又是一口血嘔出來。

謝曲用手使勁扒住鐵棺,但迎面打來大浪,将他一整個打得濕透。

十根手指都被磨破了,狼狽不堪,幾名擡棺的壯漢不敢再往前走,便将鐵棺就此放下,轉而去拉謝曲上岸。

這裏的浪這樣大,布滿禁制的鐵棺很快就會被海浪卷走,徹底的沉入海底,再不見天日。

不……

不可以,不可以沉棺!

謝曲被幾個人拽着,眼睜睜看着那鐵棺被海浪卷走。

“喂,你別哭。”

“我給你講個好事情。”

冰涼的海水從七個小孔中徐徐灌入,很快就将鐵棺灌滿。

有那麽一瞬間,謝曲似乎與範昱共享了五感,仿佛親身被困在一個狹小空間中,眼前只有冰冷,黑暗,以及永無止境的絕望。

還有那種被腥鹹海水灌入肺部,極其強烈的窒息感。

這一刻,謝曲感到自己身周嘈雜的聲音一下就全不見了,靜得只能聽見心跳。

砰、砰、砰。

熱烈而有力。

範昱的聲音很空,很飄渺,那是它在用最後的一點意識,在向他傳音。

範昱對他說:“喂,我給你講個好事情,我終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他的小木人終于如願生出了一顆心來,做成了人,從此由“它”變成了“他”。

只是很可惜,剛做人的第一天,就嘗到了原本只屬于人的生離死別,七苦八難。

他最最心愛的小木人,歷經坎坷才終于擁有了一副人的血肉之軀,卻即将永沉海底,再也不能像人一樣長大、長高了。

随着鐵棺徹底消失在眼前,謝曲再也支撐不住,頹然跪倒在地。

回去?回哪裏去?

事到如今,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原來屬于他的那個紅塵,從來都不在別處。

原來他的紅塵在酆都,在他的小昱兒身上。

可如今他的紅塵沒了,他也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此後這世間縱有萬般雪月風花,又與他何幹呢?

謝曲這麽想着,緩緩擡起了頭。

下一瞬,萬丈金光終于破曉,像一把鋒利的刀,割斷一切,将他從這個渾沌可怕的夢裏,給硬生生地帶了出去,讓他沒有真的在這個夢裏,就此魂飛魄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營養液,我這兩天努力多更點,趕緊甜回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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