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陰郁
清晨的陽光透過水潭旁邊的細密枝葉, 在下方地面撒下斑斑點點的碎光。
黑發青年身子後仰,随意的靠在潭水邊,皮膚帶着不見天日的冷白。
經過一整晚的時間, 符文化作的鎖鏈依舊堅固,孜孜不倦的勒在他的手腳和腰間,将他的活動空間縮小在方寸之間。
他阖着眼簾,濃密的睫毛被水霧染濕,襯着那點眼下的鮮紅小痣, 莫名多了幾分疏冷的易碎。
這算什麽懲罰, 封于斯郁郁的想, 如果真的生氣,就應該……給他點刻骨銘心的教訓。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他睫毛顫了顫, 耳尖浮現出一層薄紅。
封于斯擡起衣袖遮住眼睛,忍不住揚起嘴角。
泡了一整晚潭水, 即使水體溫熱,也是不好受的。
濕重的衣物緊貼在身上, 被風吹過,濕了又幹, 幹了又濕, 待的久了, 蒸騰的水汽悶得他有些浮躁。
昨晚明明是個不錯的機會。
可她竟然把他一個人丢在這水潭裏。
他對此不是十分理解。
或許是因為深淵出身的生物都誕生于世間最卑劣的欲|望,對于明琰這個讓他受過傷, 流過淚,又給予他最溫柔的希冀, 讓肮髒的怪物愛到心頭發顫的人, 他基于卑劣的骨血和濃烈的愛意, 總是想要近一點,再近一點。
在半年前,能夠輕輕擁抱她一次,并且不被她直言拒絕,都已經是封于斯能想到的最甜蜜的事了。
大概是時間凝縮了過往千百年的細微溫柔,一道道疊加下來,累積到現在,她竟然能真心接受他的示愛了。
伴随着她漸漸表露的柔軟,從最初的親吻,到後來的交頸纏綿,封于斯喜悅且幸福。
怪物最擅長的就是得寸進尺,更不要說她的味道确實過分甜美。
或許因為那些煩心事,他該自覺的安靜一些,隐忍克制一些。
可一看到她,就好像枯燥乏味的灰色世界突然出現了一樹爛漫的花朵,馥郁芬芳,讓人想要靠近輕嗅。
唔,甚至不只是輕嗅。
封于斯随手撥了撥潭水,眼中有墨色流動。
他真的忍不住不親近她啊。
青年掀開眼簾,目光毫無焦距的望着湛藍的天空,太陽偏移,直到刺眼的光線打在他身上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又泡在水裏一上午了。
這裏太過無聊枯燥,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鎖鏈,心中生出了忤逆的念頭。
他不想在這繼續待下去了。
金色鏈條被他逐一扯斷,揉了揉發酸的肩膀,他擡腳上了岸。
水順着黑色衣袍的下端衣擺滴落下來,打濕了一片土地。他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水滴,想到明琰吃軟不吃硬的性格,決定就以這樣狼狽的姿态去見她。
封于斯很有把握,明琰不會多說什麽的。
明琰确實沒多說什麽。
當封于斯渾身濕淋淋的站在明琰平時休息的地方時,看到的只有沒有溫度的被褥床帳,甚至整個山谷中都沒有一點她的氣息。
他特意展示出來哀憐神情僵在了臉上。
……她走了?
可,可是,大人說過不會再丢下他的。
盡管明琰此人失信記錄有過很多次,但封于斯還是固執的覺得她這次一定不會騙人。
他找了個角落坐下,一等就是一下午。
直到天色擦黑,他都沒有感受到明琰的半點存在。
衣物早已經被風吹幹,緊貼着衣物的身體變得冰冷,封于斯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忽然笑了起來。
陰郁幽冷再次爬上了他的眉眼,他咬破了嘴唇,口中一片血腥味。
你這個,大騙子。
他扯着唇角,眼中有濃郁的墨色翻湧。
等我找到你,一定将你和我日日綁在一起,讓你離不開我半步。
明琰要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會大聲喊冤。
她只是在山谷邊緣随處轉了兩圈,沒想到就一腳踩進了一個虛無空間之中,任她再怎麽想方設法的出來,都沒能破開空間靈壁。
那就不用想了,肯定又是元時的手筆。
明琰打了個哈欠,盤腿坐了下來,盯着空間靈壁上流動的透明紋路發呆。
可等了又等,沒等來元時,只等來空間越發明顯的震動。
明琰可不認為這是個好預兆,她屢次三番的拒絕元時的安排,大概已經被徹底不耐煩了。
甚至于連面都不肯露了。
她觸摸着靈壁上的紋路,像是個隐晦的陣法。
用手慢慢摸索描摹,能感應到手指下純正流淌的靈力。
符文在她手心彙攏又消散,明琰是指望不上它什麽了。
她一點一點的觸摸着,感受着靈力的流動方向,沿着如同被蒙上一層細紗的靈壁慢慢走過,終于,她似乎勾到了一處凸起的部分,此時整個空間的震動已經十分明顯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東西是幹什麽用的,可不試一下就只能枯等了。
明琰手上聚攏了一層靈力,朝着這凸起的地方砸了一拳。
“咔嚓”一聲,靈壁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痕。
明琰有些驚訝,這就成功了?
裂痕迅速擴大,不過須臾已經遍布整個空間。
“嘩啦”一聲響動,靈壁支撐不住,紛紛剝落下來。
明琰覺得事情肯定不會這麽簡單。
果然,當那層朦胧的靈壁徹底碎裂之後,四周空氣為之一肅,腳下的地面瞬間綿軟起來,如同漩渦一樣迅速旋轉起來,将人快速吸卷進去。
明琰提前做了準備,輕捷的落在實地上,順帶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雜塵。
擡起頭環顧四周時,她怔了怔。
這裏不再是虛無一片的空間,也不是草木繁密的山谷,放眼望去,街道上人來人往,賣東西的小販熱情的叫賣着,煙火氣十足。
分明是某個不知名的小鎮。
明琰想要上前一步詢問路人,可手腳上拉力傳來,她費力掙了掙,根本沒辦法掙脫。
她站定下來,發現周圍根本沒有人能看到她,即使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她也無法引起絲毫能讓他們注意到的動靜。
明琰摸索了一番那股拉力涉及的範圍,發現如果她不有意靠近行人一丈之內,自己還是可以自由活動的。
什麽奇奇怪怪的規則,她蹙眉,覺得這不是個好的征兆。
這種感覺,就像是特意邀請她來看一場好戲一樣。
小鎮并不大,明琰走了沒多久差不多就能看到鎮外荒僻的野地了,她從主街轉到磚石小巷內,一邊留意着有什麽特別之處,一邊思考着元時這麽做的真實意圖。
巷子略顯狹窄,倘若三四個人并排行走是無法通行的。
走着走着,一枝粉撲撲的牡丹忽然從天而降,上面水珠未消,晶瑩鮮嫩,恰好被她一腳踩上。
明琰收回了腳,快速擡頭往上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正好與房檐上探出的半個腦袋照了個面。
……怎麽是她爹?
緊接着二樓半阖的木窗被一雙素手推開,女子探出頭往下看了一眼,卻見她剛剛不慎掉落的牡丹不知道被誰踩了一腳,蓬松的花瓣都扁了下去。
明琰看清了女子的臉,心中的疑問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
這人怎麽長了一張跟她娘一樣的臉?
她暗自思忖,難道這就是元時想要她看到的東西?
可大費周章的将她弄到這裏,場景劇情确實略顯平淡了。
這時,一道清朗的男音從女子身後的房間傳來,緊接着明琰就看到一個書生氣的男人臉擠到女子身邊,低頭看着樓下被踩扁的牡丹,又好氣又好笑。
“剛剛落下去,怎麽就被人踩了?一定是哪家孩子頑皮,踩過之後立即跑了。”
女子嘆了一口氣,趴在窗口托着臉往下看:“可惜了,這朵最好看,還想要好好保存起來呢。”
書生氣的男子拿了另一枝牡丹插在她發間,說道:“在我心裏,三娘就是這世間最豔麗的牡丹。”
叫三娘的女子抿唇一笑,說道:“貧嘴,就算這牡丹不是你弄壞的,我也要罰你再為我尋一朵一樣好看的來。”
男子溫和答應,兩人又說了幾句,離開了窗前。
明琰确信明煉之不能看到她,因為在她同樣跳到房頂上時,明煉之正面無表情的摳着瓦片縫隙中的青苔。
他對浮白劍說道:“我不高興。”
至于為什麽不高興,大概是因為頂着阿黎這張臉的人找了個,嗯——明顯不如他的人當對象?
明煉之說不出來,他只覺得自己太過失敗,看到那張臉上浮現的笑容可以是由旁人給予,他胸口就悶痛得喘不過氣來。
浮白劍不應聲,緊接着便聽到明煉之命令道:“逗我。”
“……”
你幾歲了?幼稚怪!
浮白劍并不想理他,只是被明煉之甩得頭暈,委委屈屈的飄在空中繞着他轉了幾圈,順便來了幾個後空翻。
明煉之面無表情的看着它的表演,嫌棄之意溢于言表:“不好笑,換一個。”
屈辱,真是莫大的屈辱!
浮白劍想,前主人怎麽和壞東西一樣神經,它以後要跟着主人和這樣可惡的兩個人待在一起,日子還怎麽過?
一道輕笑聲傳來,浮白劍精神一振,是主人!
它立刻旋身去找,晃了幾圈,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嗚嗚嗚,一定是它太想主人了,才會出現這樣的幻覺,求求主人快來接它回去吧。
明琰伸出去觸碰浮白劍的手停在半空,再也無法寸進,她放下手,想了想又跳下了屋頂。
幾經思考,她做了一個有些冒犯的決定。
扒着方才三娘未關上的木窗,明琰踩上窗沿,往房內看了一眼。
只見三娘和那男子坐在桌邊,說說笑笑,氣氛很好。
三娘撚起一枚紫葡萄剝好遞到男子嘴邊,男子頓了頓,啓唇咬下,順帶在三娘指尖淺吻了一下。
緋紅迅速暈染上漂亮女郎兩頰,她推了男子一把,一臉嗔怒。
明琰默默離開,順便關上了窗戶。
她爹看不到,應該也就不會傷心了吧?畢竟這女子又不是她娘,人家做什麽事她無權幹涉。
想到之前對明煉之的誤會,明琰忏悔了一會兒,心中仍然有些不安。
最大的不安定因素現在一個人待在山谷裏,她即使和封于斯相處這麽久,也沒摸清他奇怪的腦回路。
——該不會他以為自己又丢下他不管了吧?
明琰想,現在處境被動,總要做些什麽,扭轉一下局面。
在她離開後,屋子裏的三娘用手輕柔的撫過男人發燙的臉,彎唇笑了。
她對着男人柔聲道:“我這張臉,是真的很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