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吳十三曾經接過個任務,刺殺渭州鎮撫使張素。
張素武将出身,不好對付,他可以躲藏在鎮撫使床底下,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發出半點響動,哪怕床上頭人家兩口子激烈地辦事,他都能充耳不聞,沒任何感覺,他會在對方防備最松的時候,刺出致命一劍。
可是今天,他不對勁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慌張、緊張……還有興奮,趴在冰冷堅硬的方柱橫梁上,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砰砰、砰砰
如同天際劃過驚雷,豆大的雨點子砸進死氣沉沉的靜水裏,驚起的漣漪成了滔天巨浪,将他整個人吞沒。
吳十三咽了口唾沫,作為人,他覺得自己不能“欺負”一個柔弱的女人,閉上眼,不看不聽,捱到袁玉珠沐浴完就好。
可是……他本就是個無恥無情無義的殺手,講道德,豈不是很可笑?
吳十三激烈掙紮了番,側出頭,躲在暗中窺伺。
這時,袁玉珠已将外頭穿的襖裙除去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椅子上,她只穿着墨綠色的肚兜和亵褲,盤腿坐在水池邊的蒲團上,對着落地銅鏡,笑着除去發髻上的金釵,不多久,那如流雲般的長發落了下來,一大半披散在身後,仿佛給白如凝脂般的後背穿了件黑紗衣裳。
吳十三咽了口唾沫,他真想幫她将頭發撩起來。
如同心裏有感應般,袁玉珠将那把黑發攏在身前,拿起小桌上的紅木梳,蘸了點池子裏的香水,慢慢地往順通發,她穿着墨綠肚兜上繡了粉色荷花,梳子上的水珠落下,恰巧就落在荷花之上。
吳十三覺得,哪怕世間最厲害的畫師,都畫不出袁夫人的半點風姿,她很美,那種有韻味、有距離、有攻擊的美,讓人猝不及防就受到傷害。
這時,底下的袁玉珠忽然放下了紅木梳,站了起來,上面的吳十三随之呼吸一窒,拳頭都攥了。
他不敢發出半點響動,緊張地看。
袁玉珠擡手抽掉肚兜帶子,将褪去的亵褲踢到一旁,未發現,她的腳居然也很好看,指甲上還塗着嫣紅的蔻丹,腰纖細極了,完全不像生過孩子,介乎少女純真和婦人的妩媚之間,就這樣,她一步步走進水池裏,沉進去,黑發如同盛開的水藻,蕩漾在水中,她就同一條魚般,在池中游……
紅、白、黑、粉,這幾種顏色交織在一起,像暗器,刺向梁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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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十三呼吸急促,耳根子、臉、脖子全都如同灌了燒熱的鐵汁,鼻子忽然發癢,一摸,居然流血了,他有些恨自己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算了,反正沒人知道,不算丢人。
吳十三平複了下心緒,接着看。
這時,袁玉珠仿佛游累了,靠在池子邊,掬起捧水,潑在臉上,舒服地長出了口氣,她拎起一旁放置的酒壺,滿滿地倒了一杯,并未喝,而是閉着眼聞酒的香氣,驀地仰頭,她把酒杯靠在唇上,手一傾,琥珀色的酒沿着下巴往下流,淌過脖子,在鎖骨彙聚。
吳十三感覺自己也醉了似的,暈暈乎乎的,骨頭碎成一段一段。
就在此時,只聽外頭忽然傳來陣男人說話的聲音,沒多久,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吳十三瞬間抓住劍柄,警惕起來,朝底下望去,從屏風後頭走出個年輕俊美的公子,正是陳家二爺——陳硯松。
他頭上戴着紫貂暖帽,穿着暗紅色鶴氅,屋裏的熱氣将他身上的寒氣融化,面上凝成層朦朦胧胧的水霧。
看見陳二爺的瞬間,吳十三忽然生起好大的自卑來。
陳二爺的樣貌身段是拔尖兒的好,更要緊的是,打小的養尊處優讓他身上有種從容華貴的氣質,和袁夫人确實是一對神仙眷侶。
“不等我就開始洗了?”陳硯松将暖帽除下,笑吟吟地走進來,男人蹲在火盆跟前烤了會兒手,情意綿綿地望着妻子,柔聲道:“我讓廚子做了蟹油蒸蛋,是洗好後吃?還是直接讓良玉她們端來?”
“沒什麽胃口,不想吃。”袁玉珠眉頭微蹙:“不曉得是不是快來那個了,胸口悶悶的,頭也疼。”
陳硯松自顧自地脫掉衣裳,赤着走進池子裏,享受着熱水熨燙冰涼的身軀,搓洗手臂,笑道:“你坐月子時落下了毛病,可是要仔細保養着,阿平這幾日去關外辦貨,我已經叮囑過他了,讓他多多購買遼東的極品紅參,這個補氣血最好了。”
“我煩藥味。”袁玉珠下巴朝陳硯松背後努了努:“肩膀涼得很,你把手巾給我遞來。”
陳硯松轉身拿過手巾,游過去,将大又厚的手巾包裹住玉珠,随之坐到池邊,熟稔地将妻子抱在懷裏,手不住地掬熱水,往她身上淋,愛憐地吻了又吻妻子的頭頂,說着家常:“老大這兩日在選磚窯的地兒,并且陸續開始招工了,說是要趕正月十五試燒出第一批地磚,供王爺查驗,真他娘的跟喝了雞血似的,我這頭絕不能落了下風,過了年就得外出和屯田戶談收糧的事,麻煩的很。”
“這麽急呀。”玉珠頭枕在丈夫肩頭,手附上男人側臉,忙道:“那我明兒就能給你置辦出行的馬車行李了。”
“沒事兒,這個太瑣碎耗神了,不用你來,交給良玉,她素來細心,你接着忙施粥舍米這事。”陳硯松長嘆了口氣,“正好借着外出的機會,我要親自實地查訪梅大郎的蹤跡,我希望這次能找回閨女。”
袁玉珠鼻頭一酸,抓住水中丈夫的手,目光堅定,鄭重道:“一定能找回的!”
忽地,女人噗嗤一笑:“說來,咱們都沒給女兒取名呢,一直寶寶、寶寶地叫她。”
“本是想等她尋回來再正式取。”陳硯松眼圈也紅了,笑道:“那咱倆就取個小名,對了玉珠,我記得當年去江州游玩,好像是個四月天,在哪兒遇見你來着?”
“大林寺。”袁玉珠微笑着答。
“對對對。”陳硯松随口吟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那年你到寺裏祈福燒香,我則聽老和尚解簽,剛打開荷包捐香油錢,那銀錠子咕咚咕咚就滾到你腳下了。”
“可不是,你直勾勾地看我,我還以為遇到了登徒子了呢,你也真是大膽,剛見一面就敢去我家求娶。”袁玉珠笑着白了眼丈夫,嬌嗔。
“我若是下手晚了,你可就被刺史家的公子娶走了。”陳硯松得意洋洋,捏住妻子的下巴,重重地親了口她:“咱兩個是一見鐘情,天定的緣分,誰都搶不走你。”
“不要臉,分明是你死纏爛打。”袁玉珠笑罵了句,柔聲道:“咱們夫妻在大林寺結緣,那年桃花盛開,莫若女兒就叫……”
“陳桃花?”陳硯松脫口而出。
“俗俗俗。”袁玉珠戳了下男人的臉,笑道:“依我看就叫芳菲,仿佛都有股香氣呢。”
陳硯松扁嘴:“你這也不怎麽樣,陳芳菲還不如陳桃花呢,要不……就桃桃吧,活潑又靈動。”
“行。”
此時,吳十三心裏滿不是滋味,自打陳二爺來後,他就平躺在房梁上,一動也不動,他不想看到陳家夫妻是如何共浴,也不想聽他們倆耳鬓厮磨的夜話,就這般如死人般躺着。
直到底下的男女洗夠了、說夠了、離開了,他才如同獲得新生般,長長地松了口氣。
吳十三攥着劍,從房梁躍下,借着屋裏昏暗的燭光,他掃視周遭,炭盆裏的火逐漸滅了,地上仍殘留着未幹的水漬,水池中漂浮着花瓣,他蹲下身,想摸一摸袁夫人洗過的水,可猛地想起這裏頭也有陳二爺的痕跡,他頓感惡心,立馬撤回手。
扭頭一看,小桌上倒着只敞口小瓷杯,杯口還有一點殘留的女人胭脂痕跡。
吳十三心又狂跳起來,如同魔怔了般,往這個杯子裏倒了酒,閉眼想着之前看到袁夫人往身上淋酒畫面,他吃掉杯口的胭脂,喝了酒,原來是紹興黃酒,苦中有點酸澀味。
這時,外頭傳來個中年婦人抱怨聲:“二爺和奶奶哪兒都好,就是愛隔三差五地折磨人,你說在浴桶裏洗多方便,非要到這水池子裏泡,燒水、倒水,得費多少炭,弄得人大晚上不得好眠,還得給他倆拾掇戰場。”
另一個婦人打趣:“又不是用你家的炭,你心哪門子的疼,多早晚你當了主子奶奶,你也享受。”
——“若是早二十年,以我的容貌,肯定能做奶奶啊。”
——“扯你娘的蛋,我的好嫂子,你就算投十回胎也趕不上二奶奶半分俏哪。”
吳十三在那兩個多嘴婆子進門前,從小窗越出,離開了,走的時候,把袁夫人用過的那只瓷杯偷走了。
他今晚走過一遍陳府,故而輕而易舉地找到出口,如同逃一般,飛奔在洛陽這個不夜城。
吳十三滿腦子都是袁玉珠沐浴的樣子,心裏的邪火又生起了,驀地又想起陳家夫妻相擁着說話,他們給女兒取了什麽小名兒來着?
“桃桃。”
吳十三猛地駐足在一處逼仄小巷,他背緊緊貼在冰涼的牆上,嘴裏喃喃念着桃桃,念着念着,忽然笑了,猛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便是袁玉珠說的幸福麽?有家、有摯愛,有女兒、有回憶……
曾幾何時,他覺得在極樂樓做殺手便是最刺激恣意的生活,可就在這瞬間,他厭倦了紛争血腥,他想要有個家,亦或說,他想做陳二爺,擁有袁玉珠,哪個男人不想與她有床笫之歡?
吳十三又打了自己一耳光,“你也配!”
他覺得自己有些癫狂了,為什麽不配?搶走就好啊。
可是……袁玉珠從見面伊始就瞧不上他。
吳十三将那只酒杯舉過頭頂,就着凄冷月光看,苦笑:“吳十三哪吳十三,你這種卑劣肮髒的人,真的不配。”
“不就是個漂亮女人麽,說白了,不論美醜胖瘦,脫了衣裳、吹了蠟燭都他媽的一樣。”
吳十三再一次打了自己一耳光,恨恨啐了口,握緊自己的長劍,朝秦樓楚館聚集的方向奔去,不能在這樣魔怔了,他需要找個女人,洩掉這股子邪火。
肯定會有女人比袁玉珠更美、更有味道,沒錯,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