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吳十三也不知自己在房梁上躲了多久。

久到玉珠和陳二爺都走了、久到下人們清理浴池後離開……

他将玉珠的絕望和痛苦全都看在眼裏, 亦将陳二爺陰狠和事後拼命彌補看在眼裏。

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殺手,吳十三知道自己必須情緒平穩, 這樣才不會被沖動和憤怒影響了決斷, 所以他一直閉眼躺在房梁上,可過了很久,他依舊很憤怒。

吳十三從房梁躍下, 出了芙蓉閣,趁着夜色直奔之前躲藏的偏院。

屋裏的紗窗印着油燈的昏黃,給黝黑的夜亮起盞溫暖。

吳十三直接推門而入。

屋裏熱氣氤氲, 地上的水漬未幹, 木盆裏飄着些許花瓣和一條手巾, 戚銀環這會兒顯然剛剛沐浴罷,清麗得如同朵雨後的梨花, 穿着輕薄寝衣,半濕的長發用絲帶束起, 她坐在西窗下, 右腳踩在藤皮凳邊,正仔細地往腳上抹潤膚膏子, 指甲上塗了朱紅的蔻丹。

“回來了啊。”

戚銀環拿起只小锉子,慢悠悠地将腳指甲往圓磨,斜眼看了眼吳十三, 笑吟吟地問:“今晚是輸還是贏?看你那一臉的倒黴樣兒,估計是贏了不少,說好的,贏了要給我買胭脂。”

吳十三并未理會女人, 他徑直走到小床那邊, 彎腰從床底勾出長劍, 悶頭就往外走。

“做什麽去?”

戚銀環連鞋都來不及穿,忙奔到門邊,雙臂張開,攔住男人的去路。

“殺陳硯松。”

吳十三惜字如金,面無表情道:“讓開!”

戚銀環并未挪動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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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疑惑地盯着吳十三的臉,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人眼神刁毒兇狠,是真動了殺心。

戚銀環略微扭頭,朝外看了眼,不屑地撇撇嘴,“我說呢,今兒陳二爺回來了,入夜後隔壁主院又哭又鬧的,想必是小公婆倆打架了,怎麽,你要給你心上人報仇?”

吳十三臉越發陰沉,手幾乎要将劍鞘捏碎,咬牙恨道:“這畜生外頭受了氣,把火全發在老婆身上,玉珠還來了月事,被他捆起來強暴了,逼得玉珠差點想不開尋了短見。”

聽罷這話,戚銀環仿佛聞到了血腥味,眼中閃過抹異樣的神采,頓時想入非非起來,壞笑:“捆綁?這玩兒法倒是聽起來蠻刺激。”

“你說什麽?”吳十三惱了。

“我說人家小夫妻倆的事,關你屁事。”

戚銀環翻了個白眼,兩指戳了下男人的肩頭,将他往屋裏逼:“要是我老婆,幫不了忙倒罷了,反拖我的後腿,我也會生氣,把她吊起來打都不為過,陳二爺已經算克制的了,只在床上對她略施小懲,她還爽快了,有什麽想不開的。”

“你也是女人,這話你都說得出來?”

吳十三氣得一把揮開戚銀環的手,上下打量了圈女人,搖頭嘲笑:“銀環,從前的我或許覺得你說的對極了,可現在,我不這麽認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腦子壞掉的二師兄,哪個男人敢對你付出真心?”

戚銀環臉色微變,手揚起來想要打男人耳光,可又重重落下,她肩膀聳了下,明明心裏堵得慌,卻一臉的無所謂:“只有袁玉珠那樣的弱者才會把所謂的情義道德看得比命還重,簡直太天真,我和她不一樣,因為我知道,當一個女人有了權勢和銀子後,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曾經看輕羞辱我的人,全都會被我踩死,要麽就被我像逐落水狗似的趕走,這樣恣意的人生,難道不痛快?”

“那你接着痛快吧。”吳十三白了眼女人,徑直往外走。

誰料,再一次被戚銀環抓住。

“放開。”吳十三冷聲道:“別逼我對你動手。”

“被色欲迷了眼的蠢貨。”戚銀環嘴上雖強硬,可心裏卻隐隐約約感覺失去了什麽,但她絕不承認。

戚銀環雙臂環抱住,仰頭看着迷人又俊美的師兄,笑着問:“我且問你,你以什麽立場殺陳硯松?”

吳十三獰笑:“他欺辱我的心上人。”

“呵。”戚銀環仿佛聽到什麽滑稽的話,笑得花枝亂顫,指頭連連點着男人的肩頭:“我問你,袁玉珠知道你喜歡她麽?好,你今晚殺了陳硯松,明日全洛陽都知道她夥同姘頭殺夫,一則,依照她那性子,輕呢,一輩子抱着貞節牌坊守寡,重呢,一頭碰死以證清白;二則,你吳十三如今應該在外替她找女兒,可你卻出現在陳家,說明什麽?說明你欺騙了她,你覺得你那笨頭魚朋友還會再和你說一句話?再見你麽?”

吳十三頹然地垂下頭,良久,苦笑了聲:“你說得對,可、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見将這頭犟驢的火氣按下去了,戚銀環總算松了口氣。

她解開發帶,手抖落着微潮的青絲,大步朝裏走去,語氣緩和了幾分,笑道:“咽不下又能怎樣?如果我是你,我這會兒就按兵不動,這對夫妻緣分眼看着走到盡頭了,若是這時候再出現個女人和陳老二亂搞,那可就有好戲瞧了。”

吳十三眼色一亮,折回屋裏,一屁股坐到長凳上,從桌面翻起兩只酒杯,給自己和銀環各倒了杯,他舉起來,與女人碰了一杯,挑眉壞笑:“這……不太好吧。”

“得了吧,咱倆這種人若是能和“好”字沾邊,那陳家門口的那對石獅子就能下崽兒了。”

戚銀環仰頭,将酒一飲而盡,辛辣入喉,熨燙了微涼的身子,王爺說不能碰小袁夫人,可沒說不能碰陳老二,父親和哥哥升遷、無憂閣的壯大都需要大量銀子,正好,陳老二是個很有錢的肥羊,而且模樣還很漂亮。

戚銀環輕笑出聲,含情脈脈地望着吳十三,按住男人的手,柔聲道:“我讨厭袁玉珠,這麽做既能讓她傷心,又能讓你如願,何樂而不為呢?師哥,我這可全都是為了你。”

數日後

雖說出了正月,天還是冷得很,頭幾日下了幾場小雪,老爺子的病又加重了幾分,大夫來瞧了,委婉地說:不用忌口了,老爺子想吃什麽,就給他上什麽。

話已經相當明顯了,可以預備後事了。

老大外頭極忙,抽空兒還要給老爺子看壽板老衣,他媳婦陶氏也不能落了下風,一日三次地喝參湯進補,強撐着操持陳家這攤子事。

這夜,朗月當空,陳府的小花園子裏自是靜谧非常。

袁玉珠心裏煩悶,那晚過後,她生了場大病,在屋子裏悶了許久,身子好些後,穿上厚披風,出去賞月散步。

她坐在荷花池邊的石凳上,聽風吹樹枝的飒飒聲,看月光撒在水面上,泛着如銀鱗般的光斑,攤開手一看,手掌仍包着厚厚的紗布。

那個荒唐之夜,傷了的何止是身子。

她和蔭棠徹底分居了。

她在主屋裏住,蔭棠則搬去了隔壁院的藏書樓,他萎靡了一段日子,聽聞這兩日王爺回洛陽了,他又開始外出活動、走關系、跑門路了。

是啊,矛盾太深了,見面就吵,還不如不見。

正好,她需要一段時間來一個人冷靜地想想。

和離這兩個字,夫妻吵架鬧矛盾時,經常會脫口而出,但多數都是氣頭上的話,而她和蔭棠,到底是賭氣,還是真走到了這步?

一、陳硯松對她并不坦誠相待,經常撒謊;

二、陳硯松違背諾言,背着他找女人,而且從雲恕雨的言語間能發現,他們保持這種關系很久了;

三、陳硯松品性不端,為了争家産,以男換女,最終釀成親生女兒失蹤,明知道做巡糧使是賣良心的事,還助纣為虐。

四、無法溝通,一但觸及他的利益,他一開始隐忍不發,甚至笑臉相迎,一旦惱羞成怒,就對她施展言語和肢體上的報複。

她這次想清楚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一陣寒風吹來,玉珠抱緊手爐,不禁咳嗽了幾聲。

這時,旁邊侍立着的璃心忙疾步上前,蹲到玉珠腿邊,柔聲道:“回去吧姑娘,你身子才大安不久,別又着了風寒。”

“再坐坐。”

玉珠仰頭,望着天上的明月,眼裏含淚,笑道:“你知道麽,我最喜歡看月亮了。因為天上可以有無數星星,卻只有一個月亮,我就想啊,桃桃如果晚上看月,是不是等于我們兩個見面了,她肯定不會怕的,因為娘親也在看她呀。”

璃心難過得趴在玉珠腿上大哭:“那你看吧,洛陽到處都是髒的,就月亮是幹淨的,早知道咱們就不遠嫁來陳府了,姑娘你這樣的人來世上本是享福的,不該受這樣的委屈啊,男人都太壞了,我以後不要嫁人了。”

“傻子。”玉珠輕撫着璃心的頭發,柔聲道:“爛的只是個別人,将來你肯定會遇到特別好的男人,到時候你們兩個成婚了,日子和和美美多好。”

正在此時,玉珠聽見不遠處傳來窸窣腳步聲。

扭頭望去,拱門那邊人影攢動。

陳硯松探頭探腦地躲在門口後偷看,四目相對間,陳硯松笑着向妻子招手,見妻子并沒有回應,他嘆了口氣,強将良玉推了出去。

陳硯松心咚咚直跳,搓着發涼的手,也是焦頭爛額得很,原本夫妻間打鬧,找個穩妥長輩或親友從中調解便好,只是這次的事實在是難以啓齒,他是在床上把妻子給強要了,再者此番事情的起因,是嫖女人和差事,已經在外頭丢夠人了,怎麽好意思在旁人跟前提起。

正好良玉忠厚妥帖,這幾年和玉珠交情不錯,托她說和,想必能事半功倍。

這邊,良玉臂彎挎着大食盒,手裏提着燈籠,無奈嘆了口氣,大步朝荷花池那邊走去。

“奶奶。”良玉屈膝見禮,扭頭一瞧,二爺正踮起腳尖,殺雞抹脖子般給她使眼色,示意她趕緊說事。

“外頭這般冷,仔細凍着了。”

良玉半跪在玉珠跟前,笑着打開食盒,給女人看裏面的東西,柔聲道:“這些都是二爺親自下廚做的,您瞧,這道韭黃炒蛋他一直炒糊,反複做了五六遍,才做好的哩。”

“辛苦他了。”

玉珠淡淡一笑,并沒有過多的情緒。

良玉輕咬了下唇,望着二奶奶蒼白病氣的小臉,心裏也是疼,躊躇了片刻,強笑道:“奶奶,二爺已經放下臉面求您原諒了,剛過了年,你們兩個就分開住這麽久,外人聽了笑話,尤其是隔壁院的,天天将這事挂在嘴頭子上,逢人就說。”

玉珠并未回應,她默默地将食盒蓋好,摩挲着良玉的胳膊,柔聲道:“你安置去吧,我再坐一會子便回去。”

良玉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再朝小門那邊望去,二爺急得直跺腳,給她打手勢,命她接着勸。

“那個……”良玉強笑道:“老話說,夫妻兩個床頭打架床尾和,如今福濃和雲恕雨都去了,二爺知道錯了,自此收心,奶奶便不要和他再惱了,恕、恕奴婢冒犯,您年前去了王府一趟,二爺的差事便丢了,他那個人從小就要強,這回也是氣急了,你們兩個便算扯平,各退一步吧。”

玉珠還未說話,一旁的璃心卻惱了。

璃心猛地抓起那個食盒,朝小拱門那邊砸去,刺啦一聲,裏頭的碗筷食物掉了一地,這丫頭一把抓住良玉的衣襟,哭着大口啐道:“原本以為你是個好的,沒想到也是非不分,對,你是陳家家生的奴婢,自然要替自己主子說話,虧你上次被二爺打的破相後,奶奶還勸二爺給你道歉,不僅如此,我們還親自去你家探望你,夫人多仁厚的人,給足了你面子,你要是個人,就不該這時候傷她的心!”

這一番話将良玉說得臉通紅,低頭直哭,瞪了眼那邊的陳硯松,埋怨:“我說不來,你偏逼着我來,弄得我裏外不是人,有什麽你自己說,我可不管了。”

陳硯松被這倆臭丫頭臊,俊臉生寒,擡步就要往荷花池那邊走。

“二爺請止步。”

玉珠扶起良玉,并未回頭,淡淡說道:“那天我去王府是要去見王妃的,但娘娘病着,王爺見了我,我只是同他說不願煙花女子進門,還有在他跟前抱怨了一嘴,擔心二爺你年輕,會有負王爺的重托,旁的再沒說。沒想到會讓你丢了差事,對不住。”

言及此,玉珠仰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哽咽道:“請不要和我吵鬧了,也不要打我,女兒這時候擡頭看到月亮,知道爹爹娘親如此不堪,會傷心的。”

陳硯松生生停住腳步,他有千百句話到嘴邊,怎麽都說不出來了,在原地站了許久,苦笑了聲:“便是為了桃桃,你也愛惜一些自己的身子,我明兒再來看你,早些睡吧。”

說罷這話,陳硯松拖着疲憊的步伐,轉身離去了。

回到書房後,陳硯松喝退了前來侍奉梳洗的下人,将身上穿的披風解下,随手扔到地上,尋了一小壺老秦酒,猛灌了數口,緩解心裏的憋悶。

外頭狂風淩冽,寒意将書桌上的蠟燭燈焰吹得左搖右擺。

陳硯松一個人獨坐在椅子上,從果盤中拈起枚橘子,剝/皮,仔細地将上面的白絲兒去掉,這是他的一個小習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這般抽絲剝繭能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不至于讓情緒左右了決策。

他現在真的有些厭煩這個妻子了。

差不多就得了,都過去這麽久了。

比起她毀了他的前程差事,他外頭找雲恕雨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再說了,這世道有權有勢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尋常麽,他都是逢場作戲而已,真心都給了她,用得着這麽揪着不放麽。

陳硯松越發煩躁,将剝好的橘子扔進果盤裏,長嘆了口氣。

不過,這回也确實是他做的有些過分了,傷害了她,可他已經道歉,并且将那個金蓮蓬的老底兒都給她了,她還對他冷着臉,哎,得再想個法子哄哄。

陳硯松揉了下發痛的太陽穴,從筆架拿起枝筆,在紙上寫下玉珠兩個字,搖頭苦笑,你呀你,真是被我給寵壞了,一不如意就使性子;

緊接着,他又寫下崔鎖兒三字,真是晦氣得很,頭先給這閹狗送了那麽多東西,這次非但沒在王爺跟前幫他說幾句好話,還冷嘲熱諷他不懂主子心意,不會辦事,活該丢差,這沒根的閹狗當真是無情無義;

随之,陳硯松又在紙上寫了王爺和巡糧食幾個字,疲憊地窩在椅子裏,愁得眉頭都擰成了疙瘩,以後該怎麽辦,如何才能重得王爺寵信,才能将這個差事掙回來。

忽然,陳硯松如同被雷擊中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雙眼瞪得老大,盯住紙上的字“玉珠——崔鎖兒——王爺——巡糧使”,一個可怕的想法忽然升起,讓他頭皮發麻。

那日崔鎖兒上門賞賜,為何叫玉珠也出來聽訓?

王爺素來喜愛雕玉石,他從不賞人自己雕刻的東西,但卻送了玉珠一只鑲紅寶石的白玉兔子;

玉珠得知雲恕雨要給他為妾,給王妃遞上數道請安帖子,可如石沉大海,無一回複,直到他差事下來,離開洛陽的第二天,忽然王府派人傳話,請玉珠過府一敘;

陳硯松半張着嘴,他一直認為是妻子在王爺跟前告狀抱怨,害他丢了差事,可王爺是什麽人,那可是天子胞弟,征戰沙場,心機城府深沉的厲害人物。

類比下來,他陳硯松手底下的掌櫃們若是行為不端、招惹桃花,那些婆娘們會來他跟前哭訴,但他頂多面上申斥調解幾句,絕不會因為這麽點家庭瑣事就舍棄得力的掌櫃們,王爺亦然哪。

陳硯松身子直打顫,呼吸急促。

玉珠不喜歡和煙花女子同住一個屋檐下,王爺二話不說,立馬将福濃和雲恕雨全都解決了;

玉珠有意無意抱怨了句丈夫太年輕,擔心做不好差事,王爺立馬将他的巡糧使之職剝奪了。

陳硯松滿面通紅,手按在那張紙上,哭不出、笑不出,原來王爺從來都不是愛惜他這份人才,是、是早都觊觎上了他的玉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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