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聽見陳硯松的聲音, 玉珠就有種不适感,很是厭煩。

而旁邊的福伯更是彎腰拾起了鋤頭, 挺身護在她前頭, 虎着臉悶聲道:“這大半夜的,他來做什麽?別不是又打什麽歪心思吧,這小子若是再敢動你一根指頭, 我就算豁出這條老命也要廢了他!”

玉珠也一頭霧水,輕拍了拍福伯的胳膊,皺眉道:“您老先別沖動, 頭先魏王倒是交代過幾句, 若是我有了麻煩, 盡管找他就是,陳硯松如今替王府做事, 他精得很,可不敢把我怎樣, 他大半夜來此, 莫不是家裏有什麽急事?”

這在玉珠揣測間,陳硯松帶着下人們走了上來, 這男人微微發喘,腰略彎下勻氣,時不時地還用袖子擦汗, 回頭看了眼來時的路,笑罵:“頭幾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虛,爬個山就累得不行……”

見他言語輕松, 玉珠料想家中并未發生什麽急事, 她淡漠地掃了眼那人, 什麽話都沒說,既不趕他,可也不留他,更不會當着這麽多下人的面兒和他争吵,而是當他不存在。

玉珠提着燈籠徑直往觀裏走,回到屋裏後,她從瓷罐中抓了把皂豆,在水盆裏搓洗着滿是泥土的手。

斜眼朝外看去,陳硯松進觀後,雙手叉腰站立在院當中,用絲帕擦着額頭的熱汗,高昂起頭,囑咐下人們将一筐筐蔬菜、果子還有幾尾活魚往廚房裏搬,又命人将上等的炭火幹柴堆放到角落裏,那輕車熟路的模樣,仿佛他是這蘭因觀的男主人似的。

玉珠瞥了那人一眼,洗罷手後,從櫃中找了只甜白釉瓷瓶,将方才折下的桃花插進去,用剪刀略修剪花枝。

而此時,陳硯松抱着個大包袱從外頭進來了,眉頭微蹙,扭頭瞪了眼外頭的福伯,低聲抱怨了句,“老家夥,盯我就像盯賊似的。”

随之,陳硯松順手将披風脫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圈,坐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得将鞋襪脫下,笑道:“山路蜿蜒崎岖,走多了腳受不住,好像打起了水泡……”

玉珠打斷他的話:“把鞋穿上。”

陳硯松悻悻一笑,将鞋穿好,順手從桌面翻起個空杯子,眉一挑:“怎麽,客來了連杯水都不給喝?”

玉珠沒搭理他,仍在修剪花枝,冷冷道:“你又想同我尋什麽事?”

“瞧你說的,好像咱倆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似的。”陳硯松手指撓了撓下巴,勾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冷水,他眯住眼,笑吟吟地打量玉珠,“你以前很愛漂亮,每日家都要化好久的妝,怎麽如今這麽素靜?”

玉珠冷着臉道:“道觀清淨地,擦什麽脂,抹什麽粉。”

“對、對,還有句話叫女為悅己者容。”陳硯松喝了口水,又掃了眼插在瓶裏的桃花,笑得陰陽怪氣,“我發現你這觀裏的水格外甘甜,還有外頭那桃花,好家夥,比廣慈寺的更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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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硯松自己都不知道,說話酸溜溜的,他攪和着杯中水,冷不丁問:“對了,你那個胡人表兄呢?他不是最喜歡做粗活兒,人呢?你把他藏哪兒了?喊出來呗,我同他喝杯酒,聊幾句。”

玉珠忍無可忍,轉身直面男人,“有什麽話直說,大可不必這樣陰陽怪氣。”

陳硯松抿唇一笑,沒言語。

他何嘗不曉得吳十三徹夜挑水的事?又何嘗不知道吳十三在蘭因觀外栽種了數十棵桃樹的事?

他心裏堵得慌,也曾在王爺跟前進言,說吳十三乃極樂樓的頂尖殺手,朝廷通緝的要犯,常年蹤跡不定,最近流竄在蘭因山附近,正好可以派兵誘捕他。

哪料王爺說,吳十三是他新交的小友,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別以為孤王不曉得你打什麽乜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個少年郎不喜歡好顏色?你既然對老婆又打又罵,不要人家了,那就別阻撓你老婆尋第二春。

他還能說什麽?還敢說什麽!

陳硯松心裏悶悶的,收起了嬉皮笑臉,起身将門關上,低着頭朝玉珠走去,他立在妻子跟前,手輕輕地握住她的肩頭,誰料她往旁邊閃躲了下,并不想被他碰。

陳硯松嘆了口氣,眼裏痛苦之色甚濃,默默地返回方桌那邊,坐下後沉聲道:“長安出了件大事,聽聞禮國公高氏涉及巫蠱案,阖家坐罪落獄,太後鳳體又不大好,這不,半月前王爺請了旨回京去了,好巧不巧,那個吳十三十多日前忽然拿着劍闖入我的……”

陳硯松沒敢說外宅,換了種說法,“闖到家裏,他就跟瘋狗似的,莫名其妙罵了我一頓就跑了,第二天,我就聽說他将地下錢莊的存銀全都取走了,玉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為什麽性情大變?你又為何在外頭客棧躲了七八日?”

陳硯松緊張地注視着妻子,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問:“他碰你了?”

“碰與不碰,又不幹你的事。”玉珠本來想譏諷幾句陳硯松種種風流濫情,忽然覺得沒什麽意思,對他,她現在連氣都不想生了。

于是,她轉身走到屏風後,從澡盆裏舀出瓢清水,又行到立桌跟前,慢慢地往瓷瓶裏添水,淡漠道:“你大半夜來觀裏,就是問我這事?”

陳硯松很不喜歡她這種态度,他寧願她像瘋子似的和他大吵大鬧,也不想她這麽平靜冷漠。

“随便聊聊嘛,別生氣。”

陳硯松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木桌面,時不時地偷瞄背對着他的妻子,沉默了良久,忽然問:“你打算今後怎麽過?”

玉珠用抹布擦瓷瓶上的水,“咱們之前不都說好了麽。”

“是,是說好了。”

陳硯松小聲嘟囔了句,“你現在是不是就盼着我家老爺子升天,好順利和離?”

他搓着手,那雙桃花眼似乎被油燈的煙氣熏着了,忽然酸出了淚,揉了揉後,嘆了口氣,“我今晚尋你,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

玉珠冷笑:“還需要聊什麽?我和你已經無話可說,你回去吧。”

“玉珠!”陳硯松痛苦地低吼了聲:“好歹夫妻四載,沒有恩情也算有親情了吧,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玉珠不為所動,直立的身子微微顫抖,忍住淚,“親情?咱們之間什麽都能談,唯獨不能談的就是情。”

陳硯松抹了把眼睛,他雙手顫巍巍地将那個小包袱打開,裏頭赫然是一塊鮮紅的襁褓、幾件小小的衣裳,還有用舊了的尿布。

“你就算不願見我,和我無話可說,難道咱們閨女的舊物也不願見了?”

聽見這話,玉珠身子猛地一顫,回頭看去,桌上放着的赫然是當年孩子的衣物,那瞬間,被歲月淡化了的記憶全都重返回腦海。

她忍住淚,一步步走向方桌,坐下後,手輕輕地摩挲着那塊襁褓上的淺淺污漬,那是當時裹孩子後,沾上的胎脂痕跡,隐約間,她似乎還能聽見孩子嬌弱的哭聲……

玉珠再也沒忍住,痛苦出聲,盡管她知道,這是陳硯松耍的把戲,用孩子的舊物來刺激她、軟化她。

“別哭了。”陳硯松輕輕地摩挲妻子的背,口裏勸着,自己也幾乎哭成了淚人兒,“這幾天,我總是能夢見閨女,看不清模樣,可我曉得那就是她,我抱着她騎小木馬、帶她去看上元節花燈,她人小,怕鞭炮聲,我就蹲下捂住她的耳朵……我就想将來要是能找到她,我要好好地補償她,把她當眼珠子一樣疼愛,她要什麽我就給什麽,就算她要爹爹的命,我也給她……可是,夢醒來後一看,什麽都沒有,沒有閨女,也沒有你,只有枕頭濕了一片。”

“你不要說了。”玉珠低下頭,哽咽不已。

陳硯松曉得自己須得繼續,他哭得傷心,聲音都有些顫抖,雙手搓着臉,“你一直說我狠心薄情,一點都不為女兒傷心,那是我的至親骨肉,她丢了,我的難過不比你少!”

玉珠瞪向他:“我看你一天到晚快活得很,一趟趟往窯子裏鑽。”

陳硯松絲毫不給玉珠咄咄逼人的機會,拳頭砸了下桌子,“那是因為我難受!”

忽然,這男人就像小山崩塌了般,頹喪不已,“咱兩個總得有一個要撐住門面吧,你倒了,可我不能啊,我得繼續鬥下去,有了權勢銀子,我才有足夠的銀子和手段滿天下地找孩子,四年了,玉珠!”

陳硯松雙眼猩紅,望着女人,猶如喝醉了般搖晃着身子,“有些話我憋在心裏,足足四年了,是,我今兒跟你承認,我是找窯子裏的女人了,為什麽,因為我難受,回到家裏想跟你訴苦,你自己想想,哪回你不是嘶聲力竭地抱怨我為了争家産害苦了女兒,我錯了啊,真的錯了,可是你就是不肯給我一個改錯的機會。”

陳硯松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一看見你哭,就想起自己做下的錯事,我怕你指責我,我怕我一難過倒下了,老大那兩口子就把千百倍的怨恨發洩在你身上。那時候,我就是想找個地方喘口氣,躲一躲,玉珠,你自己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個人四年來時時刻刻苛罵你有多卑鄙,指責你害苦了至親,你會不會煩躁?會不會痛苦?”

聽完他這番直白的自我剖析,有那麽一瞬,玉珠低下頭,也在思慮這四年來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完全沒有照顧到他的情緒,這才導致他逃避開來。

可很快,玉珠就明白過來,這不過是陳硯松的話術罷了。

玉珠冷笑了聲,默默地将孩子的衣物全都包好,抹掉眼淚,“将背叛和下作說的這般振振有詞,不愧是陳二爺。”

她雙臂環抱住,面無表情道:“你先是用孩子的舊物勾起我的回憶,擊潰我的軟肋,緊接着又默不作聲地将過錯轉移在我身上,把你描畫成一個無辜可憐的丈夫、心疼女兒的父親,不得不說,你的臉可真大。以前我或許還會被你糊弄,可現在,我只會越發覺得你這個人虛僞可厭,不必兜圈子了,還是直接說你的來意吧二爺。”

陳硯松愕然地望着女人。

這要放在過去,玉珠聽完他的話,肯定會自責沒盡到妻子的責任,兩人說開了就和好如初。

可為什麽,她現在一點情緒波動都沒了,還是說,眼中心裏再沒有他這個人了。

陳硯松不願承認這點,他一把抓住了玉珠的手,哪知很快被她甩開。

屋子裏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沒有相互指責、沒有争吵抱怨,也沒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孤燈在靜靜地燃燒,兩個人雖坐得近在咫尺,卻彷如天涯。

良久,陳硯松深呼吸了口氣,問:“和離後,你有什麽打算?”

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這次,玉珠沒有回避,垂眸淡淡道:“應該是回江州娘家。”

陳硯松嗤笑了聲:“你覺得能順利脫身?王爺會輕易放過你?”

“不放過又能怎樣?你當初不也是怕了,順從乖覺地放我住在道觀裏,怎麽,二爺您一邊吃王爺的福利,一邊又後悔?”

玉珠滿眼皆是譏諷,百無聊賴地撕扯手指上的幹皮,“倒不用你揪心了,單單憑王爺從未羞辱強迫過我,甚至還知會王莊和附近叱北營的人随時巡守蘭因山,我就敬他幾分,是個磊落的漢子。”

“你把這些王侯将相想得太天真了。”陳硯松恨道:“就算咱們将來有一天真和離了,你覺得王爺他會要一雙穿舊了的鞋?玉珠,他不過覺得你長得有幾分姿色罷了,以我對王爺的了解,他身邊女人無數,等過幾年你人老色衰的時候,你能得到什麽?不過是一地稀碎的臭名聲。”

袁玉珠忽然說了句:“那天,王爺曾暗示過我,說他想要一個知心知情的側妃。”

陳硯松一愣,幾乎惱羞成怒了:“不可能,他絕不可能給你名分。”

玉珠忽然有種報複了的快感:“名不名分,凄不凄慘,做不做側妃,那都是我的事了,與你何幹呢。”

緊接着,她斜眼剜向陳硯松,譏诮道:“你頭先從不來看我,而今魏王去了長安,你忽然來了,難道你不怕他曉得後不高興?不怕又丢了什麽巡糧使、磚窯的好差事?”

一句句诘難,将陳硯松打得節節敗退,他噌地一聲起來,煩躁地在原地來回擰,最後一個健步沖到玉珠跟前,手撐住桌子,俯下身,壓低了聲音:“玉珠,我曉得你的性子,絕不會為了名利就委身于權貴,更不會因淫威而妥協,今兒我來其實是想同你商量件事,如今王爺不在洛陽,正是你脫身的好時機,我想了很久,如今春日裏幹燥,指不定哪天觀裏就着了大火,到時候咱往裏頭塞一具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女屍,對外便說是你來不及逃脫燒死了,當然,王爺肯定不信,屆時咱們可以讓福伯留下作個僞證,與此同時,我偷偷将你護送去南方,如此你既可以守住清白,也不會再見到我這個糟心的男人,到時你想怎麽過就怎麽過吧。”

玉珠心咚咚狂跳起來,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可很快,她就察覺到了不妥。

玉珠扭頭直面陳硯松,皺眉問:“你真是為了我着想?”

“當然了。”陳硯松脫口而出。

“騙鬼吧你!”

玉珠剜了眼那人,一把推開他,冷笑數聲:“你那是為了你可笑的面子和自尊吧,你怕到時候我真跟了王爺,你就成了全洛陽的笑柄,人人都戳你脊梁骨,說你賣妻求榮。”

“我沒有。”陳硯松急着否認。

“讓我說完。”

玉珠起身,一步步逼向陳硯松,她從未這般清醒過,“我太了解你了,我若是逃了,那麽将來我不論是人是鬼,這輩子都掌控在你陳二爺手中,我沒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不能回家探望兄長親人,甚至不可以抛頭露面去找女兒,我只能依照你的意圖,一輩子穿金戴銀地躲在你親手畫下的金籠子裏,還有,一旦被魏王發現我的行蹤,他會輕易原諒欺騙他的人?你是他手下得力幹将,他興許不會動你,可我和我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陳硯松額上冒出冷汗,強笑:“你想多了。”

“我沒想多。”玉珠挺直了腰杆,冷冷道:“原本我就和魏王沒什麽,人家還挺敬重厚待我的,可如果一逃,那必然結下了梁子,陳硯松,你到底安得什麽心。”

說到這兒,玉珠猛地看見瓷瓶裏的那枝桃花,如此一比較,吳十三比陳硯松簡直強太多了,求愛不成,潇灑離去,而不是固執又自私地将她占有、摧毀她的自由和尊嚴。

玉珠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側身讓出條道:“你走吧,我不會答應你這種荒唐的要求。”

陳硯松不甘心,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眼裏盡是不相信:“你從前那麽柔順的,現在是怎麽了?原本我可以私下安排做定這事,根本不需要知會你,正是因為心裏敬你愛你,才趕來說一聲,沒想到……好了,如今我還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你必須聽我的。”

“你放開我。”玉珠極力往開掙紮。

“我不放又能怎樣?”陳硯松就是不松開。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陣張狂的女人笑聲,緊接着,又響起陣雜亂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來了很多人。

很快,戚銀環嬌媚的聲音徒然響起:“二爺,大半夜來游山玩水,怎麽不同我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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