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兩個多月來的所有煩悶痛苦, 仿佛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吳十三策馬狂奔在深夜的官道上,馬蹄得得得聲回響在空谷, 飛起的揚塵蘸了月光, 如銀似雪,溫熱的晚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仰頭望去, 天上那彎月亮都像笑眼。

一個沒留神,吳十三竟從馬上翻了下來,連滾了十幾圈才停下, 他并未覺得疼, 站起後大步沖到河裏, 手掬起數捧水來洗臉,清涼的感覺讓他知道, 這并不是夢,是現實。

玉珠沒有排斥他, 甚至還和他相談甚歡!

吳十三吹了聲口哨, 将馬兒喚回來,策馬回了廣慈寺, 他想将這件事告訴惠清,可又煩老和尚在他跟前嘀咕什麽色即是空,于是将馬兒安置到廄後, 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偏僻的小院。

離得老遠,吳十三聽見陣銀鈴響動,略擡眼,便看見他的那間小禪房油燈亮着, 在窗上堪堪映出一小片昏黃, 如同一把滿是斑駁綠的銅鎖, 扼住人的咽喉。

吳十三的笑凝固住,他面無表情地推門而入,果然看見床邊坐着個高挑女人,戚銀環,大夏天的,她穿黑衣黑鞋,面上戴着紗,簡直像将自己包在蛹中般。

吳十三自顧自地抓了把皂豆洗手,問:“你怎麽來了?”

“想你了啊。”戚銀環剛說了一句話,眼淚就掉了下來,委屈道:“當時你怒氣沖沖闖進別院,罵了通我擰身就走了,從此音信全無,沒良心的,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說話間,戚銀環起身,徐徐走到吳十三身側,手攀上他的胳膊,撚了下男人的衣裳,喋喋不休地問:“這種布料不透氣,這時穿着最熱了,你曬黑了,但比以前更結實了,這兩個月去哪兒了?”

吳十三不動聲色地轉身避開女人,拿起抹布擦拭供桌上的佛像、香爐和惠清送他的那串金絲迦南木佛珠,淡淡道:“這裏是佛寺清靜地,你不适合來,若是被其他和尚發現了,不好。”

戚銀環笑嘻嘻地問:“你在趕我走啊?”女人揚了下手裏的彎刀,眨眨眼,語氣俏皮輕松,“可是怎麽辦,我來的時候正巧碰見了惠清那老禿驢,他怕我大開殺戒,屠戮了他的那些個大中小和尚,忙不疊地打開中門,低頭退到一邊,彎腰恭請我進寺的。”

吳十三摩挲着佛珠,嗤笑了聲:“主持的武功遠勝你我,他不對你動手,多半是想打開慈悲之門,給你一個回頭是岸的機會。”

“少他媽的念阿彌陀佛!才吃了幾天齋,你就忘記自己的身份了?”戚銀環大怒,将彎刀咚地一聲按在桌上,“我戚銀環這輩子作惡太多,絕不可能回頭,誰也甭勸我回頭。”

“哦。”吳十三淡漠道:“那你走吧。”

“我不走。”戚銀環沖上來抱住吳十三的胳膊,仰頭可憐兮兮地望着男人,“師哥,你知不知道這兩個月我是怎麽過下來的,天天擔驚受怕,怕你被追殺,又怕再也見不到你,我後悔了,我不想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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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十三厭煩地抽走自己的胳膊,連退了數步,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将女人盯得發毛了,這才冷冷道:“銀環,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不許動她一根毫毛,否則我必要你付出代價,誰讓你找她麻煩的。”

“袁玉珠,又是袁玉珠!”

戚銀環忽然變得歇斯底裏起來,一把将供桌上的瓜果香爐全都拂到地上,咒罵道:“我真不曉得袁玉珠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麽男人一個個見了她都跟着魔了似的,總有一天我非得千刀萬剮了她!”

吳十三剜了眼女人,慢慢地卷起袖子,手指向外頭,“我不在寺裏開殺戒,走,咱們出去解決這事。”

戚銀環見師兄陰沉着臉,心裏頓時一咯噔。

她索性豁出去了,将面紗一把扯下,瘋狂地撕自己的衣裳,不多時,便脫得只剩下淩紅肚兜和墨綠的綢子亵褲,那原本窈窕白皙的妙曼胴體如今遍布鮮紅鞭傷,一條疊加一條,脖子和臉上也有數條,看着觸目驚心得很。

“怎麽回事?”吳十三皺眉問。

“還不是因為你那晦氣的袁玉珠!”戚銀環嘤嘤哭了起來,身子劇烈顫抖,委屈地像受了氣的小媳婦,“王爺從長安回來後,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王八蛋在他跟前告了我一狀,王爺惱了,不由分說将我吊起來抽了一頓,害得我好多日都沒法出門,他警告我,不許我靠近蘭因山,若是再招惹那賤女人,就要剝了我的皮。”

聽到這話,吳十三不由得笑出聲,原本滿肚子的火氣,這會子倒也消散了大半,他彎腰拾起戚銀環的衣裳,扔給女人,又從床底下掏出兩瓶酒,抛給戚銀環一瓶。

戚銀環橫了眼男人,喝了數口酒,難過地嗔:“我都被打成這樣,虧你還笑得出來!”

吳十三一屁股坐到長凳上,伸了個懶腰,“別說王爺,連我都想揍你。”

戚銀環見師兄的盛怒消散了幾分,她怯懦地坐到男人對面,哭得梨花帶雨,哽咽着訴苦:“我為他背叛了極樂樓,還為他出生入死組建無憂閣,又是殺人又是越貨,他好歹也是一方諸侯,氣量竟如此狹窄,為了個草包一樣的女人,居然如此羞辱我。”

“你那是活該。”吳十三碰了下戚銀環手裏的酒瓶,咕咚咕咚喝了數口,“在魏王眼裏,你和陳二爺都是能替他看家咬人的狗罷了,而你們要從主子手裏讨骨頭吃,談何尊嚴?人家早都警告過你別動玉珠,你偏不聽,挑戰了他的威嚴,那他為何要跟你客氣?缺了你戚銀環,他依舊是皇親國戚、依舊是手握重權的王爺、依舊有大把的能人異士為他賣命,師妹,魏王可不是沒腦子的二師兄,不吃你這套。”

言及此,吳十三冷笑數聲:“同門一場,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及早抽身退步的好,太過貪婪必不得好死。”

一番話說得戚銀環俏臉通紅,女人不服氣地高昂起下巴,“我憑什麽要抽身退步?”

吳十三略擡起眼皮,瞧見戚銀環此時酒氣已經上了頭,脖子上的鞭傷如毒蛇一般,緊緊纏繞住她纖細的脖子。

見吳十三不說話,戚銀環越發煩躁得慌,小拇指勾住肩膀上的肚兜細帶子,媚眼含春,得意洋洋道:“我偏要繼續下去,我不僅要做無憂閣閣主,侯府嫡女,将來我還要做縣主、郡主,便是皇宮裏的娘娘也做得,我爹不是總嫌女孩兒沒用麽,呵,他和哥哥們的功名前程還不是我這個女人掙的?現在還不得将我當活祖宗供起來?”

戚銀環醉得身子微微搖晃,手輕輕覆上吳十三的大手,懦懦道:“師哥,這兩個月我殺了很多人,每天都做噩夢。”

吳十三抽回自己的手,冷笑道:“掌控別人的生死,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所謂的權力麽。”

戚銀環幾乎在哀求:“我害怕,你回到我身邊吧,陪陪我。”

吳十三起身走到門口,将門打開,手指向外頭:“抱歉,我再給你說一次,我以後要專心修佛,你的那條路,我不走了。”

“呵。”戚銀環仿佛聽到什麽可笑的事,都笑出了眼淚,“怎麽,你覺得念幾句阿彌陀佛,當苦力走镖扛包,就能當好人了?袁玉珠就會喜歡你了?你錯了,你怕是還不知道王爺這次在回洛陽的途中,幫了袁家一個天大的忙吧,你更不知道王爺前些日子又去蘭因觀示愛,甚至将先帝禦賜下的扳指送了袁玉珠,而那女人還收下了,你曉得這意味着什麽?”

“我知道。”

吳十三冷着臉,驕傲地揚起下巴,扭頭直視戚銀環,定定道:“但我告訴你,玉珠不可能選擇魏王,因為她喜歡我。”

戚銀環翻了個白眼,從鼻孔發出不屑。

“你不信?”

吳十三挑眉一笑:“曾幾何時,我也不信,但這次回來,我确信了。去年剛接觸時,她對我是害怕和客氣,到後面,當我向她表述愛慕之情後,她慌亂了,毫不留情将我趕走了,而這次,我看到她大半夜在觀內站着等了我一兩個時辰,心平氣和同我閑聊,甚至沒再抗拒我用送吃食的借口去探望她,我知道,她快被我感動了,總有一天她會徹底放下心防,接受我,接受這份真神賜下的緣。”

“可笑。”戚銀環簡直笑得直不起腰,譏诮道:“她這就是接受你?傻子,這女人分明實在利用你,當初你是她找女兒的狗,若是将來王爺強迫她,你就是把能替她殺人的刀,吳十三,你到底還要自欺欺人到幾時!”

“即便有這麽一天,也不關你的事。”

吳十三扭過臉,不願再看女人,冷冷下逐客令:“趁我現在還好說話,滾!”

戚銀環氣急,恨不得想沖過去扇這蠢貨幾耳光,生生忍了下去,俯身拾起自己的衣裳和彎刀,滿腹憋悶地離開了。

吳十三白了眼戚銀環遠去的背影,回屋裏拿了銅盆和手巾,大步朝院中的井子走去,滿滿地打了一盆清水,仔細地擦洗身子,夜風襲來,他身上濕着,不禁打了個寒顫。

也不知道玉珠睡了沒?

吳十三将濕手巾搭在肩上,雙手叉腰,仰頭望月,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憂愁湧上心頭,魏王權勢滔天,又對袁家有大恩,且正當壯年,對玉珠真的是挺尊重愛護了,遠遠要強過他這種被通緝的殺手。

玉珠,你的選擇是什麽?

這一夜,吳十三整晚都沒睡着,腦中反複回現着玉珠同他說話的畫面,剛模模糊糊睡着,天就亮了。

照例,吳十三先去惠清的禪房做了一會子早課,随後下山去城裏接貨走镖,約莫晌午的時候才返回洛陽城,他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便匆忙趕去“蘇香記”稱了半斤芝麻醬,順便又在瓦市買了好些零嘴小吃,什麽牛乳酥酪、琥珀桃仁、白糖芡實糕,滿滿裝了一大食盒。

他不敢過早去觀裏,便在山下的小樹林裏等了許久,等到夜幕降臨,等到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等到接近子時,這才摸黑上了山。

蘭因觀依舊安靜冷清,正大門的屋檐下懸挂着兩盞燈籠,牛毛細雨沖刷着遍山的桃樹、松樹,空中彌漫着股泥土的腥味。

吳十三擔心自己的鞋踩髒了蘭因觀的青石臺階,便脫下擲到一邊,赤腳走到門口,擡手想敲敲門,又怕沖撞惹惱了玉珠,于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足足站了有兩刻鐘,最後,他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有些失望了,原來玉珠只是讓他買點芝麻醬罷了,并不是想借故見他。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吳十三苦笑了聲,将食盒和裝了麻醬的瓷罐輕輕放在地上,彎腰拾起自己的那雙滿是泥的破鞋,轉身便離開,剛走了十幾步,他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開門的吱呀聲。

吳十三身子猛地一震,他忙回頭,果然看見玉珠探出來半個身子,她今兒捯饬随意多了,穿了身雨過天青色的大袖紗衣,頭發随意用白玉簪绾起,略施粉黛,在這夜裏就想一朵幽幽綻放的玉蘭花,純淨而美好。

四目相對間。

吳十三忙低下頭,說了聲“抱歉”,忙大步朝山下走。

“等等!”

玉珠出聲,喊住了男人。

吳十三并未轉身,輕聲問:“夫人還有什麽事?”

“那個……”玉珠搓了下發涼的胳膊,“吳先生能不能稍微等一刻鐘?”

吳十三脫口而出:“可以。”

玉珠望着男人蕭瑟的背影,女人彎腰将門口的食盒和麻将撈起,退回了蘭因觀。

其實,她早都在觀裏等着了,也早都發現吳十三上山來了,猶豫了良久,在昨晚一模一樣的子時,這才打開大門。

玉珠拎着麻醬快步進了小廚房,竈裏仍燒着火,鍋中的滾水咕咚咕咚冒着泡,她有條不紊下了面,待煮得差不多後,趕忙撈出來過了幾遍涼水,将涼面全都盛進大海碗裏,往上面撒上早都準備好的蔥姜蒜和麻椒面、花生碎、花椒等調料,用滾油澆了一遍,将香味激出來後,又淋上麻醬。

随後,她将一疊辣蘿蔔、清炖筍,還有鍋中炖得爛乎的肘子端出來,全都裝進空食盒裏。

等做好這些事,玉珠深呼吸了口氣,拎着大食盒走出了蘭因觀。

這會兒零星下着幾點小雨,還像昨夜那般,吳十三坐在最底下的那層青石臺階上,雙臂環抱在胸前,腰板挺得直直的,活像尊泥俑。

玉珠搖頭笑笑。

吳十三早都聞見股飯香肉香,而此時,肚裏的五髒廟也不争氣地吹鑼打鼓,發出令人尴尬的叫聲,男人俊臉頓時通紅,忙彎下腰,雙手捂住肚子,故作痛苦地冷冷解釋:“我最近酒吃多了,胃疼。”

“用過飯沒?”玉珠忍着笑問。

“沒。”吳十三忙扭頭望着她,可憐巴巴地答。

“轉過身去。”玉珠輕聲呵斥了聲。

“好。”

吳十三吐了下舌頭。

他用餘光瞧去,玉珠走到他跟前,将食盒中的飯食一一擺在臺階上,雨後的夏夜還有些微涼,肘子上冒出絲絲白色熱氣,不偏不倚,直侵襲他的鼻子,而那麻醬涼面看起來更是色澤誘人。

“這是你給我做的?”吳十三驚喜地問。

玉珠“嗯”了聲,将一雙筷子擱在面碗上,從食盒裏将酸筍湯和小菜端出來,做完這些事後,她退到臺階最上面一層,默默坐下,笑道:“吳先生當日又是買浴桶,又是連夜往觀裏挑水,我就算再鐵石心腸,也得報答你不是?”

吳十三抿唇一笑,端起涼面就吃。

“要攪拌一下,面最底下還有菜。”

玉珠抻長脖子囑咐,看着他狼吞虎咽吃面的蠢樣,她掩唇偷笑,但說話的時候,又是冷冷淡淡的,“吳先生別噎着,若是不夠,我再給你下點。”

“夠、夠。”

吳十三廢了老大的今兒才将口中的面全咽下去,誰知噎得他心口子疼,他忙錘了好幾下,又咕咚咕咚喝了數口湯,才沖下去。

“好吃!”吳十三夾了筷子辣蘿蔔,喜得鼻頭發酸,辣的眼裏冒汗,原來她讓他買麻醬,是想給他做涼面,男人笑道:“沒想到你這樣金尊玉貴的人,竟這麽會做面。”

“我以前在閨中經常幹活兒的。”玉珠嗔了句。

她從荷包裏取出根繩子,比對着吳十三的背,量他的肩寬、身長,默默在心裏記下尺寸,發現跟前的青石臺階上有個模糊的泥腳印,她橫了眼那大快朵頤的男人,又量了下腳印。

“香!”

吳十三很快就吃完了面,用肘塊将碗底的湯汁全都蘸着吃光才算好。

他簡直不敢相信,玉珠居然會對他這麽好,忙扭頭看她,誰料發現她吓得忙将什麽東西藏到袖子裏,臉頰也微微發紅。

吳十三小心翼翼地問:“你藏什麽?”

“沒什麽。”玉珠手緊緊攥住那根線,态度依舊冷若冰霜,下巴朝前努了努,命令:“轉過去。”

“哎。”吳十三聽話地扭轉過頭,這次,他不敢再狼吞虎咽,小口地品嘗清炖筍子,珍惜和玉珠獨處的好時光。

驀地,他想起昨晚戚銀環說的話,眉頭微微皺起,柔聲問:“我有個朋友,她說你之所以允許我接近你,是別有目的,說你想叫我替你賣命、送死。”

玉珠抿了抿唇,問:“那萬一你的朋友說得是實話呢?”

吳十三身子一震,他猛地回頭,望着女人明豔嬌媚的臉,粲然笑道:“能為你死,這輩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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