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6)
站在高大的林風面前,仿佛一個幾歲的孩童。
“奶奶,看二哥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岳好笑着将東西放在炕上,不着痕跡地扶着奶奶上來,坐在炕頭上。以往每次林風來,都是跟她們娘倆坐在炕沿上,一件件地拿着拆開的禮物,給岳奶奶講這個是做什麽的,那個怎麽用,可今天他只是坐在地下的椅子上,雙腿搭起,根本無意參與到她們娘倆之中,态度沉默而疏遠。
岳好皺着眉頭看着他,林風目光在她眉間不悅的皺痕中停頓片刻,思忖了一會兒,雙腿放下,高高的個子走過來,站在她們娘來面前,卻沒有坐下。
“你坐啊?”岳好眼睛示意炕沿。
“我站着就可以了。”他說着,拿起一個瓶子,對岳奶奶道:“這是治療風濕病的藥物,您一天吃一粒就可以了;這個是冬天用的電暖爐,您平時記得把電充上,暖手的時候調節這個開關,可以控制溫度;這個是保暖絨褲絨帽和手套,比棉的好——”一邊說,一邊打開新的禮品袋,從裏面拿出來的東西很快堆得高高的,岳奶奶一邊聽,一邊笑,末了趁着林風停頓的間隙道:“行了,我慢慢琢磨着怎麽用吧——小風啊,你這次來,我挺盼着的,我心裏琢磨着,當這你和小好的面,跟你們商量個事兒?”
林風點頭,看着岳奶奶,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岳好則盯着奶奶,見奶奶躲閃着不敢看自己的眼睛,腦子裏不由得想起前幾天奶奶說的那些話來,生怕奶奶當着林風的面提那種話頭,急道:“奶,你快試試這個電暖爐好不好使,你前幾天不還說手腳涼呢麽?”
岳奶奶看了一眼岳好,小小的臉閃過一抹掩不住憐愛,她的小手拍了拍岳好的手,目光轉向站在地上的林風,把他豐姿俊爽氣度超群的樣子看在眼裏,低了頭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下定決心地開口結巴着說:“我想跟你說的是,你跟小好也結婚八年多了,雖然說沒有領結婚證,可是在這個鎮子裏人的眼裏,那還是一樁婚姻——既然是婚姻,就得有個婚姻的樣兒,你說是不是?”
林風棱角分明的臉閃過一抹驚訝,他看着岳奶奶,又看了一眼岳好,将她臉上又是着急又是害羞的樣子收在眼底,轉過眼睛對着岳奶奶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您的意思是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們倆這樣常年不在一起,不對啊!小好二十三了,她這麽被吊在半空中,結婚又像沒結婚,耽誤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
林風嗯了一聲,看着岳好,見她的臉頰鼓起來,像個小孩子生氣鬧脾氣一般地瞪着岳奶奶,林風目光盯着她鼓起的臉頰,看了好一會兒,并沒有接話。
“我的孫女,我心疼啊。她在這個鎮子裏,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再過兩年,連年齡相當的小夥子都找不着了,這怎麽行呢?你說是不是?”岳奶奶因為說着心裏想了很久的話,結巴的程度明顯減輕了,期盼地看着林風,等他回答。
“依您看怎麽辦呢?”林風聲音十分恭敬地問。
“依——依我看——”岳奶奶看着林風,要說的話顯然大費思量,她結巴得幾乎每個字都要重複地道:“依我說,你們倆要是不能在今年把房圓了,把證領了,不如就幹脆男婚女嫁,兩不相幹算了。”
心事
老人家的一番話說完,在座聽着的兩個小輩全都沒有接話,岳奶奶先看着林風,見他神情莫測,猜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再看着岳好,這個從小養大的丫頭,好看的大眼睛別別扭扭地瞪着自己,又像是生氣,又像是不好意思,嘟着嘴,滿臉的不高興。
老人嘆了口氣,伸出手把岳好的手攥住,低聲道:“我這全是為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長時間了,你終身的事不料理清楚,我到了那頭怎麽見你爺爺呢?他要是問我,小好現在過得咋樣?跟孫女婿和氣麽?我怎麽答他呢?我這輩子,也就剩這麽一件挂心的事兒了,把你交給一個好人家,我明天閉眼,心裏也是高興的。”
岳好握着奶奶的手,沒有言語,肢體中的動作顯示了她明白,心裏也沒有真的記恨這件事,她伸手将林風帶回來的一件絨毛馬甲給奶奶披上,安慰奶奶說:“我明白,您別擔心,我沒生氣。”
岳奶奶笑了,滿是皺紋的臉轉向一言不發的林風,問他:“小風啊,你是怎麽想的?”
林風咳了一聲,答道:“我沒意見。”
“沒意見是咋個意思?”岳奶奶糊塗了,精明的腦子飛速地轉了起來。
“意思就是說——我一切都聽小好的!”他語氣如常地說出這麽一句。
岳好以為自己聽錯了,看着他——林風卻對她淡淡一笑,神情篤定,顯示他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
岳奶奶高興極了,在她心裏,這門當初費了她全部的力氣搏命促成的親事,實實在在是自家的孫女高攀了!而二十九歲的林風在過去八年對小好若即若離,分多合少的事實,也讓老人家對這門親事不報多大的希望。她沒想到林風竟然會這樣講,心中為孫女這輩子終于有了個好歸宿而狂喜,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看着孫女,卻被後者臉上的神情消掉了大半的興頭。
她養大的女孩,她知道這孩子的脾性,心思一轉,已經猜了個□不離十,年長的人自然覺得任何人和事都沒有自己孫女後半生的幸福重要,岳奶奶不等岳好表态,以防她的年輕沖動毀了自己的謀算,遂道:“其實婚姻大事,确實不能急着做決定,是我太心急了一些——你們年輕人凡事也要多想想,別意氣用事,多考慮考慮沒錯的。小好啊,昨天山上老李家的二嘎托人跟我講,說你爺爺的墳被雪水泡了,你去看看,幫你爺爺添把土——小風,你也去吧,去山上的路長,你陪着她我放心些。”
林風忙答應了,聲音誠懇而恭敬,這前倨後恭的态度,讓岳好大感不解。
于是兩個人出門的時候,岳好就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他,把林風看得不得不問:“怎麽了?”
“你對我奶奶的态度,變得很快啊?”
林風聽她直口問了出來,對她的心直口快,開誠布公的個性十分欣賞,想到她跟母親共同生活了八年,究竟還是有好處的,遂笑着答:“我發現她是個十分了不起的老太太,聰明,世故,跟我原先所想的不一樣。”
“奇怪,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奶奶這樣麽?”岳好覺得他的一言一行詭異得離譜,聲音都大了起來。
林風卻只是淡淡地道:“顯然她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這種在生活中淬煉過的人,比讀書過多的書蠹有更切實的行動力,我十分欣賞!”
岳好聽見書蠹這個詞,難免多心,神情一變道:“你不是指你媽媽吧?”
林風笑了,看了她臉上的神情,笑意更深,不知道是覺得她一副被挑釁的樣子可笑,還是她對自己母親的忠誠讓他覺得好玩,顯然他笑得十分開心,而他笑起來心動眼開的樣子又太過好看,讓岳好一陣恍神,直到他笑容散去,才聽他解釋道:“何必多心呢?那是我親媽,我沒事指桑罵槐影射自己母親,豈不成了傻瓜?你不該多心。”
“我不是多心,我只是不能聽別人中傷影射林媽媽,聽了就要生氣。”
“她自己聽了這樣的話,不過就是淡淡一笑,根本懶得分辨——當然如果說這些中傷影射她的話的人是我爸爸,那又另當別論……”林風欲言又止地沒有說完。
而岳好天性不喜刺探別人家的隐事,謝芳和林嘉樹之間的問題,遠遠比自己所想的複雜,見他不肯再說,遂也不便深問。
入冬的小鎮靜悄悄的,很少看見人影。通往鎮外的柏油馬路半天也沒有一輛車經過,在路邊的上水溝外,翻新的黑色土壤上偶爾還挂着一絲冬雪的痕跡,在正午的驕陽照耀下,黑白分明裏融雪顯得分外潤澤閃亮——這世界安靜得仿佛靜止,似乎昨天剛剛看過眼前的景物,而一回神間,二十多年卻過去了——岳好看着路邊的枯草,輕輕嘆口氣,嘆息聲吸引了走在一旁的林風,他遂問:“怎麽嘆氣?”
“沒什麽,就是心裏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如寄。”
“如寄?”他先是一陣茫然,然後恍然,“是那個山上的如寄?”
岳好點頭,目光擡起,看着天上那些飄過的白雲,腦海中當年如寄所說的他會變成一朵花,一片雲,一粒天上的星辰的話又在腦海中閃過,如果如寄活着,他會對眼下自己心中的疑問說什麽呢?
林風剛剛說的二人之間的事情,一切都聽自己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這樣的難題抛給自己,答應不是,不答應了,心裏又有那麽一點兒不情願不甘心——畢竟,他是這樣優秀的一個男子……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的林風,心裏暗暗地想到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可是那眼底的深沉和唇角的冷毅,絕對跟以前那個明朗穎異的二哥不同,如寄啊如寄,你是天上的這朵雲麽?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呢?
“你怎麽一直盯着天上?小心腳下絆倒了。”一旁的林風提醒她道。
“不會的,我眼角的餘光看得到你,跟着你走就不會絆倒。”她的臉依然擡起,盯着上空,漫不經心地說。
他哦了一聲道:“那萬一我故意帶着你走岔路呢?”
“不怕,我還有如寄呢,他會告訴我怎麽走正确的路。”她深深出口氣,目光移到他臉上,笑着說。
“他不是死了麽?”林風皺眉,十分不解。
“他在我心裏沒有死,不就行了?”她說着用手指着遠端大青山峰巅之上的白雲道:“我跟你講過沒有?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靈魂存在,如寄就埋在那片山林子裏,他依附着那些山花山草和山上的那片藍天白雲,白天随着風起舞,夜晚栖着林梢安眠,日日夜夜,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像他活着時,整天被困在那個輪椅上——”
林風十分訝異地看着她,從她眉目之間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很是驚奇地道:“這個想法你從哪裏來的?”
“小時候當然是如寄跟我講的,可是我長大了之後,我确實相信有另外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不是鬼,不是仙,而是一種類似靈氣,依存着我們生活的世界,可是依存的方式,又跟我們大大地不同。”
“你知道麽,你這些想法真是夠驚世駭俗的了——這就是你這些年沒有上學的結果,如果你接受了正規的教育,此時怕會是地道的無神論者。”他十分确定地對她道。
“無神論和我的想法并不矛盾,我只是覺得人各自選擇自己相信的,并在這個相信的過程中,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像我喜歡的小茱莉一樣,就可以了。”她笑着說,很高興他沒有被自己剛剛的奇言吓到,如此看來,二哥雖然變了,但是兩個人之間能開誠布公地讨論問題的老習慣,還是可以保留下去的。
“這個茱莉是《長腿叔叔》中的那個小孤女吧?”
岳好笑着點頭,談起這個,她心中最得意的一件事自動溜出口來:“我寫的一篇關于《長腿叔叔》的文章,被報社副刊選中了,你知道麽?”
他看出她眉眼之間的興奮,嗯了一聲贊許道:“這個不錯——你該接着幹下去,或許以後可以在寫作這條路上繼續發展?”
岳好笑着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想寫作是一個需要天分的事情,一個人最難認識的,恰恰是自己——我是誰,能做什麽,會做什麽,擅長做什麽,這些都是很難弄清楚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就這句話發表意見。
“當然,這是因為我們是普通人,那些天才又不一樣,你上次提到的高斯黎曼和伽羅瓦,這些人肯定是很早就知道這一生該做什麽,數學是這樣,文學也是這樣。那些錦心繡口的詞章之士,很多都是天生就适合做這個,文字從內心流出來,自然千古流傳,永不過時。”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說的話題如天馬行空,跟普通女子談論購物化妝衣着一般地透着一股熱切,林風笑着搖頭,輕聲說了一句:“我對文學一竅不通,想來文學中也自有高斯黎曼伽羅瓦了?”
“那是當然,人生來就不一樣,文學數學這點上沒什麽差別。”她低聲道,顯然這句話讓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心情低落了下去,好一會兒才續道:“其實天才不天才的,真的不重要吧,我想多數人都是普通的資質,但是因緣際會,某段經歷,甚至某個偶然的事件,促成某個人做了某件事,就會成就某個大家。”她心緒不佳,這個話題不想再深入下去了,沉默不言。
而林風顯然很習慣這種沉默,走在她旁邊,很久沒有說一句話。
她望着青山上的白雲,他則沉默地注視着前面的遠方,心事浮沉中她終于開口道:“剛才我奶奶問你,你說的一切都聽我的,是什麽意思?”
冰上
“就是我所說的意思。”他很快地回答,似乎早就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若當着奶奶的面答應了,你豈不是得真的娶了我?”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好看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極為複雜的情緒,似乎不信任自己的聲音一般,他并沒有開口說話。
可是我又怎麽能将這樣的自己推給你?岳好心情郁郁地想。
八年前他的善良與孝心,促使他提供了他的家做她的保護;八年後,難道她還要再利用一次他的善良與好意,将他的終身與自己的綁架在一起麽?
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豈不是天下最自私涼薄的女人?岳好想到謝芳,想到過去八年優秀的林風做出的非凡成就,他的天分和努力,他那讓人贊嘆佩服的教育背景,該讓他值得更好的女人——
一個跟他親生哥哥有過那樣不堪的過往,懷過孕,流過産,只讀過小學五年級的一文不名的女子,是配不上他的!
小時候根植在她心底的自卑,這時候洶湧地冒出來,這種好幾年不曾體味的自卑感,讓她冷一般地抱着自己的胳臂,目光遇上前方的白雲,沈從文的那句話就在那個時候鑽進她的腦海:
我看過很多地方的雲,走過很多地方的橋,喝過很多地方的酒,但只愛過一個正當好年華的女子——
多好的心意,多好的文字。
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有點兒濕了,也許這輩子她也碰不到這樣隽永深長的情感了吧?她不得不拒絕林風,拒絕之後,也許等待她的,還是八年前她暫時逃避開的命運:嫁給一個本地的男子,一年半載生個娃娃,過着沒有多少感情,平凡又瑣碎的小日子——世間夫妻,大多如此。
這不是一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念頭,仿佛腳步也随着心情的沉重而滞緩起來,通往鎮外大青山腳下的路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心情最低落的時候,聽見機動車躁動的響聲從對面呼嘯而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從山路上開下來,岳好和林風伫足路邊,等着它開過去的時候,這輛車卻在兩個人旁邊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男子打開車窗,對岳好招呼道:“岳好,這麽冷的天,你上哪兒去?”
岳好認出他是煉油廠的接班人張樹輝,這個小鎮最有錢最有權勢人家的子弟,也是自己從小到大的死對頭李雪的未婚夫,她以往從未跟他有過來往,心中十分納悶他怎麽突然跟自己打招呼呢?
“我到山上去給我爺爺看看墳。”她禮貌地答。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這天雖然不冷,可是山上風挺大的。”張樹輝十分熱絡地主動要求說。
岳好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林風在旁邊,十分不自在地忙道:“不用了,謝謝你,我就當是散步,走走就回來。”
張樹輝也沒有勉強,看着林風,笑着說:“林二哥今年冬天回來的正是時候,早幾天路上都是雪,晚幾天聽說又有一場大雪要下。”
林風嗯了一聲,看着張樹輝,神情态度都十分疏遠。
張樹輝顯然心思并不在林風身上,對他的冷淡恍若未覺,目光移向岳好,他說:“聽說你要開一個圖書館了?什麽時候開?需要人幫忙麽?”
岳好笑着搖頭道:“我還在準備,書目現在還沒有做完呢。”
“書目是計算機錄入還是手工記錄?”張樹輝熱心地接着問。
“計算機錄入,林媽媽幫忙買了一套程序,可以檢索的。”
“那哪天我去幫你吧?我對這個很拿手。”他笑着說,年輕的臉顯得極為好看。
岳好笑了,錄入書目是個極為繁瑣的活計,她操作不熟悉,打字也不快,所以一天做不了多少書,如寄和謝芳的藏書加在一起,她一個人恐怕再做半年也做不完,這時候聽了張樹輝的建議,心中很高興,遂答:“好啊,那過幾天我們再聯系?”
張樹輝目光在她滿是笑容的臉上逗留了好一會兒,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道:“給我你的電話,方便聯系。”
岳好說了家裏電話,張樹輝記下來,十分高興地告辭了。
岳好看着張樹輝開走,轉過身,遇上林風盯視自己的目光,她從那雙熟悉的眼睛裏體察到一絲異樣,納悶問:“怎麽了?”
他沒有說話,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來,不悅的表情讓他俊挺的五官顯得有些陰郁。
“是因為張樹輝麽?”她坦白的性格讓她無法忽視他的神情,遂徑直問道。
“你知不知道給一個男人電話,意味着鼓勵他的追求?”
“什麽追求?”岳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這樣想,張樹輝跟李雪訂婚,是整個鎮子都知道的大事,連她這樣足不出戶的,都被迫聽了很多次那個訂婚典禮的盛大和排場——再說,就算不提人家已經訂婚的事實,單單是她跟張樹輝之間只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的交情,提追求這個詞也有點兒太疑神疑鬼了!
“二哥,你聽見了,他是想要幫我錄入書目,不是什麽壞人……”
林風耐心用盡地哼了一聲,目光對上她的眼睛道:“我是男人,我只需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不是只有壞人才是值得提防的,好人,別有居心的人,都可能做出傷害你的事情——像剛才,你留下他的電話不就可以了?”
岳好被說得惱火,她不是不能接受批評的人,可是他的口氣太過不客氣,讓人難以心服口服,過去八年她跟他之間有了分歧之時那種推心置腹開誠布公的交流方式,顯然全都不在了——她知道他變了,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她都能感到他的變化,她一時想不通什麽樣的變故會讓一個成人有如此徹底的改變,心中煩惱,遂悶悶地走着,不肯再說一句話。
他心情更是不佳,兩個人向着河邊走過去時,氣氛僵硬而尴尬。冬天的清水河,早已經一片冰封,沿着凍得十分結實的冰面走過去,上山的路要近一多半。雪地靴踩在堅冰上,她聽着那可查可查的聲音,心裏的難過在沉默中無限地放大,腳邊有冬季捕魚人放在冰窟窿中的稻草,她心緒不佳,匆匆繞過冰窟窿的時候,腳在冰雪上一滑,登時摔倒。
這一下摔得不輕,她眼前冒金星,正掙紮着想要站立,不想冰上松動了的積雪最是滑溜無比,雪地靴防滑的功用完全消失,她在冰上一陣歪斜,旁邊的林風見狀忙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下一刻,她穩穩地站在冰上,身子卻被他摟在懷裏。
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目光相對之中,她的心怦然一動,聽見他的聲音低低地突兀地道:“剛才你怎麽不答應?”
“什麽不答應?”
“我說一切聽你的,你怎麽不答應呢?”
“答應什麽?”
“你奶奶說的那些事——圓房,領證,結婚……”他一邊說着,一邊擡起手,有些涼的手指撫摩過她冰冷的臉頰,他的眼睛那樣專注地盯着她,在這樣的盯視中,岳好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那些過去、現在、未來等等所有的顧慮,片刻間煙消雲散,她的目光裏只有近在咫尺的這張俊顏,和他在自己臉上摩挲的手指——初觸上涼涼的感覺,已經被火熱代替,手指撫摩過的地方,仿佛有電流洶湧而過……
她本就不穩的腳向後跐溜,頭暈目眩中她吓得啊地驚呼,已經帶着林風跟她一起栽倒在冰雪之上。
還沒等她爬起來,下一秒她的臉已被他捧在手裏,天人交戰一般的驚喘與希冀中,兩個人互視着對方,良久他輕輕一笑,那笑容帶着一絲讓她感到陌生和恐懼的什麽都不在乎的勁兒,仿佛睥睨所有可笑的顧慮與思量,他啞聲道:“圓房是個好主意,你說是不是?”
交鋒
四十七
沒有等她回答,他的嘴唇已經捉住了她的,岳好只來得及啊地一聲,整個人就被淹沒在□的海洋之中。全身上下所有其他的感官仿佛都已停止,只有他美妙的唇舌激起的陣陣驚喜的狂瀾存在,胸臆之中那些被克制被壓抑的欲望,恍如決堤的洪水一樣淹沒了她,一雙手不能自控地伸出,跟他摩挲自己脖頸的十指互握,糾纏,那掌心彼此陌生又熟悉仿佛經年重逢的熱力,讓她心頭暖暖地,忍不住啊地嘆息了一聲。
埋首在她脖頸上的他擡起頭來,烏黑的眼睛與她的相遇,渴望,因為這渴望得不到纾解而滿是求不得的不甘心不情願,讓她一剎那的迷失,怔怔地盯着他時,十指糾纏的雙手微微着力,她已經被他拉了起來。
“回家之後,我們再接着做我們剛才沒做完的事。”他聲音有些暗啞地說,邊說邊替她拍掉衣服上的積雪。
這個姿勢讓她仿佛仍在他的懷抱中一樣,岳好深深地吸口氣,他身上那股好聞的男子氣息,讓她有片刻的迷失,好一會兒她才說:“不行的。”
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似乎知道答案一般地,并沒有問為什麽。
“我先前沒有答應我奶奶,你不就知道了?我們要是真的那樣做了,太對不住你媽媽了。”
“只是因為我媽?”他有點兒不敢相信地問她,仿佛這個理由讓他不敢相信。
“我背着她跟你這樣,會傷她的心的——我寧可死了,也不會讓她傷心。”岳好毫不猶豫地說,說完這句話,從他的懷裏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大衣袋裏,用這個謹慎滿是自我保護的姿勢站在他對面。
“我媽向來不管我的事。”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容中沒有喜悅,更多的是自嘲。
“就算不用考慮林媽媽,我也不能那樣做——”她低聲道,轉過身,沿着冰面向前慢慢走,腳踩在冰雪之上,咔嚓咔嚓的聲音讓心頭亂成一團,她盯着那層冰之下的流水,暗流湧動中,偶爾能看見游魚擺動而過,她長出一口氣,用力克制自己聲音裏的顫抖,對走在自己身邊的他道:“我跟你哥之間的事兒,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你有任何瓜葛。”
往事的提及,似乎讓他的身影一怔,然而只是片刻,随後他跟上了她,聲音似乎随意地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當年的事,你能說說麽?”
“說什麽呢?”岳好舉目望着遠處,過河之後,上了沙灘,離她當年居住的茅草屋就不遠了,而在那茅屋之後的山坡上,就埋着過世多年的如寄和爺爺。
“到底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的聲音有些堅執地問。
“我不想說這個。”她閉上嘴,加快腳步向山上走。
“你不能一直逃避下去,不管你跟別人怎麽講,我都知道當初發生在那邊沙灘上的事,是你情我願,沒有人強迫過你。”他跟在她身邊,聲音裏的堅執帶着近乎殘忍的棱角,向岳好襲來。
“你覺得是這樣,就這樣好了。”岳好對他的堅持十分氣惱,緊緊地閉上嘴,不想再跟他講話。
“你不能這樣講——”他伸手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裏帶着狂怒,隐隐還有一絲受傷,他搖頭道:“你不能一直隐瞞下去,這對——這不公平。”
“對誰不公平?”她對他一直糾纏這個話題十分氣惱,聲音中顫抖再也克制不住,看着對面的林風,她很多年不犯的口吃毛病又來了,結巴着道:“是——我的錯麽?你——你哥哥二十一歲,他對着一個什麽都不懂,颟顸自卑,又——又口吃的小女孩做出那種事,簡——簡直就是畜生!我一句話都沒有說錯,他就是個強/奸犯!”
他拉着她胳膊的手放了下來,看着她的眼睛裏閃過一抹像是狂怒,又像是鄙夷的神色,他再沒說一句話,徑直向着山上走去。
“你生氣了?”她跟在後面,對着他僵直的背影道,因為不解,也很是生氣,“難道我說錯了麽?他做的事沒有任何借口可以讓他獲得原諒……”
“他是活該,可是你不覺得将全部的責任都推給他,太不公平了麽?這個世界上要是有什麽東西最讓我瞧不起,那就是撒謊,何況是多年如一日的撒謊……”
“我不覺得我是撒謊,而且就算是撒謊,那也是他罪有應得!”岳好被他說得心頭火起,性格中倔強的一面表露出來,寸步不讓地道:“——你指責我撒謊,莫非你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麽?你親眼看見了麽?至于撒謊,只有從未撒過謊的人才有資格這樣理直氣壯,你難道從來沒有撒過謊?”
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張開,可随即閉上,似乎想起了什麽,冷着臉沒有回答。
“怎麽不說話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顯得十分氣惱地來了一句:“你這麽伶牙俐齒,真不如當年結巴時一句話不多說可愛!”
岳好瞪着他,不知道他這句話所從何來。
“如果我能體諒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面對生活那麽大的變故而撒謊自保,那今天我沒有任何理由諒解你——說出事實有那麽難麽?你跟我一樣清楚,當年那件事,是兩廂情願,我——他為了你,這麽多年有家難回,就算是補償,你也該還他一個清白吧?”
“還什麽清白?對誰還他的清白呢?”她問他。
“對我母親——別人怎麽看,誰又他媽的在乎了。”他憤憤地,擡腳将腳下的一粒石子踢飛,舉止當中可以看出先前那種毫不在乎的勁頭。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根本不會幫他。”她倔強地說,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是心頭對林岩的恨意,并沒有消減,反而随着年齡的增長,對他在二十一歲時那樣無所顧忌放縱浪蕩的行為更是鄙夷。
“怎麽是他自己的事了?”林風大怒,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上的勁道顯得他确實動了真氣,“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別人的痛苦麽?就算你誰都不在乎,我媽這些年一直以為自己兒子是個人渣,難道她心裏就好受麽?”
“我當然知道她很痛苦——”她沒有掙紮,任憑他握着自己的胳膊,痛苦,她最習慣的也是痛苦,也許晚上她會發現自己的胳膊一圈烏青,可是心中的怒火讓她不想知道他給了自己傷害,“可我不想說,也不會說,他們母子之間的問題,根本原因不在于我,什麽讓一個母親不肯相信兒子的解釋,什麽讓兒子不願意對母親解釋并乞求原諒,終究跟我無關;還有,我尊重林媽媽,也想得到她的尊重,當年的事,我如果有撒謊的地方,我也沒準備好承認……”
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松了松,看着她,毫無笑意地咧了一下薄唇道:“所以你還是承認了,你确實撒謊了?”
她看着他,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掙脫開他的掌握,徑直走開去。
“怎麽不說話了?”他追上來,如影随形地不依不饒地說:“我真沒想到你竟然如此伶牙俐齒,石頭也能讓你說出花來!明明自己沒有道理,還能如此理直氣壯,你也算是奇才了。”
“你知道麽,要不是你這張臉還是老樣子,我真以為你不是我二哥了。”岳好憤憤地言道。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匪夷所思,是吧?我也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
“以前你回來,我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一個月一眨眼就過去,現在我真不知道怎麽熬過這半年——你是要在家裏過半年麽?”
他低聲笑了,似乎為了某種她不知道的原因,他剛剛的壞脾氣煙消雲散,看着她笑道:“是啊,也許不止半年,興許我高興,在這裏住一輩子都可能。”
存心
岳好知道他說最後這句“住一輩子”的話十有□是為了氣自己,她也确實有些被氣到了,過去的生活沒有提供跟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