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岳好和張樹輝剛進了旅館的大院,就看見在大院裏氣勢洶洶地等着他們的李雪。

“你來這裏幹什麽”張樹輝看見她的神色,眉毛皺了起來。

“你們總算回來了。”李雪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兩個人跟前。她渾身上 下全是名牌,讓人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兩個當年就不友好的同學十餘年不接觸,她此時看向岳好的目光裏依然滿是不屑,就如岳好仍是當年那個無父無母衣食無着的結巴丫頭一樣。

“人家通知我,說你帶着她來旅游,我還不敢相信,原來是真的。”李雪掃了一眼岳好,不高興地說道。

這時候煉油廠的家屬似乎都感到了有熱鬧看,漸漸地将他們三人圍了起 來,廠子裏的幹事匆匆忙忙地沖進來,跑到張樹輝身邊道:“小廠長——”

“沒關系,你讓大家都回屋子,我來處理。”張樹輝說道。

那個幹事很伶例,不再多說,哄着家屬們回了房間。

張樹輝道:“我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你還來這裏做什麽? ”

“你臨時變卦,跟我悔婚,真是因為她? ”李雪通紅的嘴唇氣憤得有些哆嗦,指着岳好問。

張樹輝忙否認道:“你別胡說,跟她沒關系! ”

“什麽沒關系,我親眼看見了,現在把你們倆抓了現行,你還敢說不是 她! ”說到這裏,她走到岳好身邊,看着岳好,一臉的鄙視,末了冷冷地說道,“你怎麽這麽不要臉,跟你媽一樣不要臉!專門搶別人的男人……”說到這裏,她顯然氣極了,揚起手來,照着岳好就打了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把岳好打蒙了,她捂着臉,不敢相信隔了這麽多年,自己竟然再一次被這個當年的村長女兒欺負。

她聽見張樹輝的怒喝聲,臉上火辣辣的痛感讓她想起多年前,眼前的這個李雪帶着顏丹、單麗麗,仗着學業和家庭的優越,屢次欺辱自己的經歷來…… 她多舛的成長經歷讓她根本不相信什麽人性本善,只不過跟着林媽媽生活了這些年,她極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林媽媽贊許的有教養有學識的女人罷了,可這不 代表她面對潑婦的時候,會接着做一個廢物一般的假學究……

她一頭撞過去,将穿着高跟皮靴的李雪撞了個跟頭,一屁股跌在地上。岳好聽見身周看熱鬧的人群發出的震驚聲,臉上的疼痛讓她什麽都不理會,指着地上的李雪道:“說我不要臉,你就要臉了?我懶得罵你,不過你要是敢再打我一下,可別怪我不客氣。你以為現在還是七八年前,你們還能那樣随便欺負我? ”

她這麽說完,李雪驚訝地看着她,過去的這些年岳好深居簡出,從未跟李雪打過交道,她此時口舌便給的樣子,跟往日結結巴巴、說不清楚話的樣子大 相徑庭。李雪臉上輕蔑的神情都消失了,目光定在岳好臉上,仿佛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個昔日的小叫花子一般的磕巴,七年未見,竟然出落成了如此奪目的大美女。她的目光轉到張樹輝身上,看他站在岳好身後,一表人才的樣子跟岳好十分般配,嫉恨之心又起,她爬起來恨恨地道:“黃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你媽是妓女,你連妓女都不如……”

“你太過分了! ”張樹輝一聲斷喝,不等李雪說完就道,“我跟你訂婚的事,要不是我父母堅持,根本就不會發生,跟岳好完全沒有關系。你現在立即離開,別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

“沒意思? ”李雪氣壞了,惱恨讓她十分漂亮的五官有些扭曲,指着岳好道,“要不是看見了她,你怎麽會跟我悔婚?你應該知道她媽是誰,對吧?要不是這幾天我爸跟我說,我也不知道,原來就是那個小鳳!這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倆全都這麽不要臉……”

張樹輝臉色鐵青,伸出手,不等李雪接着說話,硬是将她拉着,半拖主 拽,拉出了大院。

岳好愣愣地站在原地,耳中聽着李雪激憤、帶着哭意的聲音越來越遠, 後來她回過神來,向着李雪離開的方向追去,總算在停車場追上了張樹輝和李雪,她沖上去攔住兩個人道:“等會兒,誰是我媽? ”

李雪冷笑一聲,想要說話譏諷岳好幾句,卻被張樹輝用力握緊她的胳膊, 阻住了她嘴邊的惡毒話語。

張樹輝放開李雪,他示意岳好走到一邊,離開李雪有十幾步遠,他才低 聲說:“我也是前幾天跟我爸媽說要追你的時候,聽他們說起,他們猜你是一 個叫小鳳的女人的孩子。好像這個小鳳二十多年前就搬走了,所以我們小輩人 都沒聽說過她。他們覺得長大了的你跟當初的她實在太像了,才這麽随便猜 猜……”

岳好平生第一次聽見小鳳這個名字。小時候她總是想着好奇着誰是自己 的父母,成年之後她在屢次的困頓與孤單中,曾經怨恨過那對将自己丢棄的男 女,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好奇誰生了自己,就算父母站在自己面前,她也會冷 冷地,對他們視若不見……原來這些都不對,都是假的,她身體微微顫抖地想,就算活在世界上還剩下一天,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誰,長什麽樣子,做什麽的,如果他們 見了自己,會怎麽樣?是會高興,還是會繼續視若不存在……平生第一次聽說了自己的身世,竟然是在這種情境下。她捂着臉,想到小鳳這個名字,莫非自己真的是她的女兒,才會在她名字被第一次提及的這一 天,挨了個嫉恨中燒的女人的一個耳光?

“我得走了,李雪在這裏攪和,大家都別想玩得安生。岳好……其實……其實我覺得你雖然嫁人了,我也不能像個沒用的家夥一樣,心裏想什麽都沒說 明白,就一走了之。”張樹輝邊說,邊淡淡一笑,看岳好一臉的為難神色,忙 搖頭道,“別擔心,我不會再跟你說什麽。其實我只是看見了你,才發現自己 根本不喜歡她,原來我以為那樣的媳婦肯定不錯,什麽都好,沒什麽缺點,自 己對她應該很滿意,可後來我發現這樣不夠……”

岳好捂着臉,不知道是應該接着聽下去,還是阻止他這樣對自己的推心 置腹,但他不容自己阻攔,已經接下去道:“我還想要個能跟我談得來的、有 點兒共同愛好的女人,這樣比兩個人沒什麽可說的好。”說罷,目光在岳好臉 上徘徊良久,加了一句,“估計林岩跟我想的一樣,他比我幸運,我很羨慕他。”

岳好看着張樹輝的車子開走,一個人轉身,心潮翻湧地回到了旅館。

岳好愣愣地坐在床上,腦子裏一直想着小鳳這個名字,小鳳,小鳳——就是她生了自己,又狠心地丢在市場外面的垃圾堆上嗎?

岳好不敢想下去了,她向後躺在床上,連同屋的幾個煉油廠的女人跟自己說話,她都恍若未聞。她能感到她們投在自己身上那種好奇中摻雜了優越感的目光,心中一團亂麻之時,覺得這些人沒禮貌得近乎無知粗魯,十分煩人,遂站起身走到總服務臺,加了一些價錢,給自己換了一個單獨的房間。

不想她靜了不到十分鐘,門上傳來敲門聲,張榕的大嗓門急道: “小好,你還好嗎?”

岳好無奈,開了門,張榕進來奇道:“你把自己關起來幹嗎?”

“沒什麽,太煩了,想靜一靜。”

“是因為小廠長的事情?”

岳好嘆了口氣道: “你是故意帶我到這裏來的?”

“你知道了?小廠長多好啊,你快跟了他吧……”

岳好搖頭道:“不可能的,小榕,你以後千萬別摻和我的事,我跟你們小廠長根本不可能……”

“咋不可能了?他挺喜歡你的,為了讓我幫忙,把我們老何的夜班全都取消了,現在這麽肯用心的男人哪裏找啊……”

岳好無奈地搖頭,換話題道.“小榕,你知道小鳳嗎?”

張榕顯然沒想到岳好會問起這個,有點兒吃驚,口氣一下子猶豫起來,吞吞吐吐地說: “我聽別人說起過她。”

“說她什麽?”

“她……命很慘,一直也沒有個固定的家,據說很多年前就搬走了,現在沒人知道她在哪兒。”

岳好聽了,心裏的難過愈發膨脹,轾聲說: “她真是我媽?”

張榕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她。”

岳好聽了,靜默半晌,後來喃喃自語地道:“她要是真的是我媽,我就再也不是個孤兒了。”

“要我說,你還是不知道她是你媽的好。”張榕小心翼翼地說。

岳好納悶地看着她。

“你想,全鎮子都猜你是她的孩子,岳奶奶能不知道嗎?她為啥不跟你講,肯定是有原因的,你還是別打聽這事兒了吧,”

“我奶?她……對我隐瞞這件事?”

“肯定是為你好呗,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她老人家還會害你嗎?”張榕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

岳好不敢相信奶奶會這樣做,然而私心裏她又知道,以奶奶的精明,全鎮 子多數老人都知道的傳言,奶奶~定有所耳聞,只不過這些年來,她對此事守 口如瓶,向來沒跟自己提起過……莫非這件事真的有什麽難言之隐嗎?讓她知道了誰是自己母親,會對她有 什麽傷害嗎?

否則奶奶為什麽不跟自己提起呢7她心情不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天沒有出門。

等到煉油廠家屬的大部隊撤回清渠鎮,外間終于靜了,再也沒有人跟看猴 子一樣看着自己時,她才從房間走出來,空蕩蕩的旅館周邊轉了幾圈,一個人 影子都沒有,她回到總服務臺要了一張當地的旅游指南,手插在大衣兜裏,向 着進城的方向,一個人度慢地走着,想着心事。

小城不大,不過走了一個多小時,竟到了此地最有名的景點明城,明末的 時候着名将領袁崇煥曾經在這裏抗擊過努爾啥赤的清軍。她對城內亂哄哄的商 鋪反感至極,穿過熙熙攘攘購置年貨的人群,來到箭樓之下,沿着側面的石階 向上。随着石階的升高,風也越來越大,上到城牆頂端,風呼呼而過,這風帶 着北方隆冬特有的肅殺冷峭之意,吹得萬物凋零,一點兒生機都沒有。也正因 為如此,枯枝敗葉被一掃而光,浮塵蕩盡,眼前所見澄淨清澈無比,塞外一望 無際的平川原野,展現在她眼前。隆冬之陳,城牆頂上人跡罕至,只有寒風在 她耳邊呼呼地刮着,獨立城樓之上,那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 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意境不覺浮上心頭,此時的她滿腹心事,獨立古城 風中,只一瞬間就已經想了個明白——哀哀父母,生我育我,生我固然有恩,可是既然生了就丢掉,狠心得不如野獸,我也只能當做不曾聽說過小風這個人,她既然生死由我,那我就沒有母親這是一個讓她心生悲涼的念頭,就這麽決定了,然而她的眼涸已經流了出來,寒風中她又覺得這淚水十分沒意思,擡手用力擦拭掉。接着她猛地一抽鼻子,正想長出一口氣,一股她十分熟悉的香煙的味道,卻在這時候吸入她鼻腔。岳好心頭一震,轉過身來,就看見身後靜立着的默默地吸煙的林岩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個子高高的,烏黑的眼睛看着她,卻并未走過來。

岳好驚訝地問: “你怎麽來了?”

他一徑吸着煙,沒有說話,目光定在她身上,神情讓人猜不透。

岳好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問:“怎麽了?”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他終于問。

“逛這個古城。”

“張樹輝呢? ”

岳好覺察出了他的不高興:“他回家了。”

“你這幾天都跟着他嗎? ”

岳好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對這樣無聊到了極點的猜疑極為不耐,性格中倔強、寧折不彎的一面占了上風,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你管得着 嗎? ”

林岩将手中的煙猛地擲在地上,像是一只被惹惱了的猛獸一樣幾步走到岳好身邊,說話時聲音不大,仿佛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怒氣:“別惹我發火。”他 低低地說道。

“你發不發火,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一聲不吭地失蹤了三天,難道還有理了? ”

“我說了我要靜一靜。”

“我讓你在你奶奶的敬老院靜一靜,誰讓你跟着張樹輝跑到這裏來的? ”他大怒道。

岳好對他這樣的亂發脾氣完全沒有耐心,再也不肯吭聲。

可他見她不吭聲,怒氣更增地道:“你不說個明白,這件事我不會罷休。”

岳好本來只有七分氣惱,這會兒被他的态度激成了十分,她用力掙紮,甩脫了他的掌握,氣道:“不罷休就不罷休,我想做什麽你都管不着,你也沒有 權利用這種态度對我……”

她沖下臺階,身後他緊跟了過來,帶着怒氣走在她旁邊,到了古城外,岳好叫了一輛三輪車,看也不肯看他,就吩咐師傅開去旅館。

林岩跟了上來,顯然他心中有氣,二話不說将車門打開,将裏面的岳好硬是拽了出來。力氣之大的他,讓岳好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對他的脾氣第一次有 了清醒的認識。

“說,你跟着他來這裏做什麽? ”

岳好被這句話氣得不輕,她用力甩脫他的手。既然他阻止自己坐車,她幹脆步行,沿着柏油馬路一徑向城外走。

他跟了上來,不肯罷休地說:“你就是這樣對待我對你的信任的?我前腳離開鎮子,你後腳就跟着張樹輝出來旅游? ”

岳好猛地停下腳步,看着他,目光裏的神色讓林岩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只聽她冷冷地說道:“你多猜疑一次我跟張樹輝的關系,我就多瞧不起你一分,所以你盡管猜疑,我絕對不會為自己分辯一句。”

一番話說待林岩心中疑慮全消,他看着她,見她不理會自己,一直徑走,無奈的他只得跟在後面。後來他再開口,聲音裏完全沒了先前的怒氣,只是問: “那你怎麽一聲不吭,就到這裏來了呢?”

“我說了我想靜一靜。”

“在敬老院不能靜?”

“你試過我奶的倔勁兒了嗎?”她問他,看他點點頭,臉上表情似乎心有戚戚,岳好才續道, “她非讓我說個明白,我沒地方可以去,除了你家,就是我奶那裏,所以我只好跟着張榕出來。”

林岩看着她,見她一向清柔的臉上罩着愁雲。他想到自己先前到處找她,找來找去找不到,才發現她在這個世上形單影只,沒有親朋,無甚好友,那時候自己心中所感此時都湧上來,他清了一下嗓子,低聲道: “以後你有了我,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

岳好聽了,目光擡起看着他,沒作聲。

“我們結婚之後,肯定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就像你在結婚前的那個晚上說的,一旦結婚,就永不分開,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她說。

“既然這樣,你還需要在這裏靜一靜嗎?”他頓住腳步,問她. “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也停下腳步,看着他。在這樣陌生的城市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另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仿佛茫茫人海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又仿佛是長久的寂寞孤單終于熬到了盡頭,她想起大雪時自己身後那串長長的深深的形單影只的腳印,心中一時感動,竟然對他說道:“我知道誰是我媽了。”

他眼神微動,答:“什麽?”

“她叫小鳳,二十多年前,她就搬走了,現在也沒人知道她在哪兒。”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後來搖頭道, “我其實不在乎,二十多年都這麽過去了,誰是我媽又有什麽意思呢。”

林岩沒說話。

“我只是聽說她名聲不堪,可能她真的是個不好的女人吧,不然我奶也不會這麽多年不跟我說這件事。”

林岩陪着她默默地走着。

“你在意嗎?”岳好看着他,低聲問。

“在意什麽?”

“在意我的生母可能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林岩想起父親的話,他搖搖頭答道:“我很少去想那麽不着邊際的問題。”

岳好不解地看着他,林岩繼續解釋道: “我向來是個務實的人,跟小風一點兒都不一樣。可能你不知道,我并沒有系統地念過什麽書,當我發現學校的知識既沒用又愚蠢時,我對學校就~點兒都不感興趣了。我二十歲左右的時候,酗酒抽煙打架鬥毆,樣樣都不好,整天惹是生非,把我媽氣得不得了。從你跟我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才猛醒自己做了些什麽蠢事,把我媽的心傷成了什麽樣,之後我才開始正經做人。”

岳好第一次聽他這樣講自己,好奇極了。她跟他之間不比陌生人強多少,心中切盼能多了解他一些。

林岩沒有讓她失望,果然接着說: “跟我爸比,我并不算是個有錢人,但是我可以給你還不錯的生活。小好,我這麽說我自己,是想跟你說你媽媽是誰一點兒都不重要,我自己的父母全都是高材生,可我對學校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就如你母親雖然名聲不好,可是我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個好女人……”

他的這些話讓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消散了一些,而他語氣中的誠意,讓她對他好感大增,想到他這樣看中自已,她不禁有些羞怯,紅着臉,沒有說話。

“更何況我本身就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一直以來,想怎樣就怎樣,随心所欲,從來不考慮那些人雲亦雲的東西。我既然認定了你,那你肯定适合我,你媽是壞女人還是聖女特蕾莎,對我來說沒什麽差別。而且以後我們一起生活,你将會離開這裏,這個鎮子曾經發生過什麽,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番話讓岳好十分心動,雖然口氣中還是一貫地帶有他施令發號的神氣,但因為他言談中對自己的心意,她沒有那麽反感了。她靜靜地走着,眼睛的餘光偷偷地留意着他好看的身影,心中所動,現于容顏之中,她想自己肯定是臉紅了,轉開目光,看着小城路邊的綠瓦紅房,對他說:“我離不開小鎮。”

他看着她,目光中帶着疑問。

“當初,當初林媽媽電曾經想送我去外地的學校念書,可是我走了,我爺我奶就都沒有人照顧,你也看見我奶的手腳了,她生活沒法自理,如果我丢下她,她就太可憐了。”

林岩沒有說話。

“所以你說我們搬走,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留在這裏照顧我奶,沒法跟你去任何地方。”她說到這裏,語氣中的憾意明白地表露出來,腦子中想到當年如寄對自己說他被困在輪椅上,在書上讀到的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那些異域的人情風光,全都沒有機會見識體驗,自己跟如寄的境遇何其相像,她一樣被命運困在了這裏,外面的世界什麽樣,全然不知道。

“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沉默了半天,林岩低聲說。

岳好看着他,目光被他眉目之間的深思表情吸引住,她從未看過他認真的樣子,心頭猛跳,耳中聽見他道:“我跟你一起留在這裏就是了。”

“那能行嗎?”岳好的聲音又驚又喜。

他笑了,顯然感到了她的高興,點頭道: “我爸早就想讓我來幫他,我回來了,他就可以安心退休,在家裏陪我媽了。”

岳好想不到事情竟然這樣發展,她從未想過他會這樣體貼順意,如果他在~開始就用這個方式對待自己,而不是冒充二哥騙人,該有多完美啊。或許這就是她跟他的不同吧,他這樣看中什麽就一定耍得到的人,是不講究什麽手段光明還是陰暗的,太過自信的人,心中的方圓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樣。

她想起自己,在對他愈多的傾心中,就更深地感到了己身的不完美,什麽都沒有的自己,如何甩掉心靈深處的自卑,接受他,愛他,以一個坦蕩自信的姿态來擁抱手中的幸福?而不是如此刻這樣戰戰兢兢翦,害怕命運随時變卦,收回給予的恩賜。

他要接受父親的請求,回到林嘉樹的公司,而想到林嘉樹,她又暗暗搖了搖頭。如果這世上有誰是最瞧不起自己的,林嘉樹肯定可以排在第一位,他若知道了自己跟林岩的事情,只怕…場可怕的羞辱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她苦惱着這個問題,什麽都不是的自己,除了是個孝順的孫女、懂事的媳婦之外,她還有什麽呢?她拿什麽來配上林岩?

心中這樣的念頭澆熄了所有對他的柔情蜜意,目光中所見的他越是高大俊美,她越是感到自己的一無是處。

難道因為我自己沒家世、沒學歷、沒工作,我就要拱手将這樣的男人推開嗎?她想着,沒家世我無可選擇,可是沒學歷、沒工作,樣樣都可以在未來的日子裏一樣一樣地填補,終究有一天,我要讓自己配得上他……她向來不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可是因為心中對他的不舍得,想要自己成為一個更出色的人的動力就變得十分強大,或許這就是書上說的,愛的正面能量……讓人脫胎換骨的超強力量。

“你在想什麽?”他的聲音插進來。

“将來你不會後悔娶了我。”她脫口而出,說出來才意識到糟糕了,臉上通紅,再也不敢看林岩。

他笑了,伸出手,将她插在大衣袋裏的手拿出來緊緊握住,然後才說:

“我現在就不後悔。”

“可我——”岳好欲言又止。

“你原諒我騙你登記結婚了?”他将她的手握着,塞進自己的大衣兜裏。

“沒有,不過我其實喜歡嫁給你,所以我想試一試。”她輕聲說。

他嗯了一聲,溫暖的衣兜裏,他的拇指輕輕地撫摩着她細嫩的掌心,讓岳好的心怦然而動,聽他說道:“我們會很合适,你不要擔心。”

“可我什麽都沒有,你将來……”

“将來怎樣?”

将來有一天,等你看膩了我,會不會嫌棄起我來?她心裏難過地想着,想完了又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感到氣惱——難道她這輩子都甩不脫自立心理了嗎?為什麽她就不能自信樂觀地認為自己配得上這樣的男人,值得擁有最好的幸福?

“你在我母親身邊生活了這麽多年,她的學識、為人、行事,你比我和小風學得還多。我在美國讀了你給小風寫的所有書信,覺得你不但聰明善趨、謙虛懂禮,而且十分善解人意,我想我之所以冒充他回來,可畿也是因為我想認識實實在在的你。當年我答應了讓你在這裏好好長大,所以我才冒充自己的弟弟,不然你絕對不會跟我共處一個屋檐下。我說你跟我媽學呆了,其實我說的不是心裏話,我喜歡你眼睛清澈的樣子。人和人之間,并不需要天天相處才知道合适不合适,有時候只要看見你,我就覺得你該屬于我……”

他的話讓岳好一陣羞窘,被他握着的手都燙了,脈搏跳動的速度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在顫抖,林岩笑了,放開她的手,伸臂将她一下子攬在懷中,嘴唇湊近她的耳朵,輕聲說了旬: “我們去旅館吧?”

岳好被這句話中的明示弄得連耳帶腮地紅了。她跟林媽媽住了太多年,拘謹和保守幾乎滲入了她骨髓中,她想掙脫開他的胳膊,對他心心念念惦記着的情欲,有點兒害怕,有點兒瞧不起,又惱怒自己身體隐秘部位的興奮和顫抖,仿佛那是一個惡魔藏在身體的囚牢當中,意志這個看守一旦松懈,它就會跑出來,讓自己徹底失去控制。

她害怕那樣的自己。

“你答應我等半個月的,現在才過了四天……”

林岩挫敗的嘆氣聲讓岳好心生不忍,可是對即将發生在床上的事情的恐懼占了上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克制,所有讀過的書籍都沒有告訴他原因,畢竟她早非不解人事的少女,十六歲那年,就是跟此時摟着自己的這個男人,懵懂的她已經嘗了禁果,還懷上了他的小孩……

岳好忙中斷思緒,換了個話題道:“你怎麽來的?”

“打車。”

“從鎮裏一直打車到這裏?”

“當然不是,我開車到了你們住的農家樂,聽說你出去了,我對這個城市不熟悉,所以打車來的這古城。”

岳好小小,說了句“我猜也是這樣”。

“那個農家樂的條件很差,你要不要換個地方住?”

“換到哪裏?”

“這裏靠海,冬天海上沒什麽玩的,不過早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映着海冰看,景色也很壯觀。海邊的那些度假村有很多新鮮的海産,我們去那裏住,你願不願意?”林岩看着她問。

小時候第一次有了一條自己的小紅星項鏈和手表的感覺又來了,她如此習慣了事事掣肘,萬事不自由,而眼前擺着的去游玩去享樂的邀請,讓她仿佛置身夢裏——如果這是夢,千萬不要讓自己還未置身其中就醒來!

她高興地嗯了一聲,兩個人相視一笑,拉着手向着農家樂走去。

幾乎所有的度假村,賓館都關門了。

海邊的風很大,往岳好羽絨服的帽子裏呼呼地灌風,她沮喪地看着一家又一架大門緊閉的旅館和飯店,對開車的林岩說:“不如算了,我們夏天來吧。”

林岩沿着海邊上山的公路繼續前行,安慰她道:“冬天本來海邊就沒什麽可玩的,如果前面的幾家店也都關門了,我帶你去北戴河看看,你覺得怎麽樣?”

“北戴河?”岳好聽過這個名字,中國家裏有電視的人,幾乎都聽過這個名字吧?

“那裏也沒有店開門的話,我們就一直向南開,我開車技術很好,一路帶着你開到海南都沒問題。”他笑着說。

失望的情緒小時,岳好心裏甜蜜蜜的,笑着說:“要是這樣,還不如坐飛機了。”

“我們還沒有度蜜月呢,你想不想坐飛機到一個熱帶國家,我們倆在哪裏玩一個月?”

岳好搖頭,她感覺自己仿佛剛剛在地上站穩腳跟,就要被他帶着飛上雲霄。所有她說的事情,她相信也許有一天自己會适應,會跟他一樣,習以為常,但不是現在,現在的自己,還是先享受眼前小小的、不算奢侈的幸福吧。

“要是所有的旅店都關門了,我們就回家吧?”她說。

林岩聽了這話,開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沿着路邊一邊張看,一邊聲音很低地說道:“那我還是仔細找找吧。”

岳好被他的話逗得幾乎失笑,看他認真的樣子,心中難免一動,目光不覺跟着他的視線,向路邊看過去。

路上方一塊探出來的大牌子吸引了林岩的注意力,他停下車,邊下車邊對岳好道:“你等在這裏,我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岳好嗯了一聲,看那大牌子上寫着“老霍山莊,供應海量海貨山貨”。林岩的背影想着牌子後上山的小路走過去,好一會兒工夫,他又走了出來,對她笑着說道:“這家老霍山莊開着門,裏面還有幾個驢友,我們去看看。”

岳好聽了,心裏忐忑起來,單身男女投宿旅店,這情形本來就暧昧的讓她心慌意亂,幾乎就想開口說算了。

但她始終沒有說出口,心思複雜地跟着林岩進了店門,聽他訂了最好的房間,跟着他穿過寬敞的大廳,随着服務員上了頂樓。門開了,她跟着他進去,室內暖氣開得不足,但還算幹淨寬敞,兩面牆壁都是碩大的玻璃窗,她走過去,發現一面正對着海,另外一面則臨着山坡,遠目望去,全是一片綠油油的長青喬木,林中可見青青的石板臺階,迤逦向上,直達山頂。

“景色還不錯?”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身後,岳好還沒等轉過身,已經被他抱在懷裏。

陌生的城市,空蕩蕩的海邊度假旅館,靜靜的只有二人的室內,所有的官方似乎都變得更為敏銳,她感覺到他的下颚抵在自己的頭上,身後他身體的熱力讓她渾身一陣虛軟,岳好任憑他抱着自己,心裏知道他在渴求什麽,緊緊地抵着自己的他的硬挺讓她知道他或許不想再等待了,可是在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不想做那件事,也完全沒有準備好……為什麽會這樣?

她納悶地想着,為什麽我明明喜歡他,也想給這個以謊言開始的婚姻一個誠實的機會,可是我就是不想跟他做愛?

她有點兒惡心地想到“做愛”這個詞,一陣面紅耳赤。十六歲的時候對這個詞的感覺又回來了,岳好心中猛覺經過了這麽多年,她似乎仍沒有長成,至少在性心理上,她跟那個十六歲颟預懵懂的少女,沒什麽本質區別。

如果我跟他說我還沒有準備好,還不想讓他碰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