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被大雪關在海邊的房子裏整整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他們再也不陌生。 所有情感上的、軀體上的饑渴都在這與世隔絕的一個星期內得到了滿足,年輕健康的他們體味了所有他們想體味的情欲滋味,滿足了之後相擁着在夫雪裏一起讀書,一起玩電腦上的游戲,嬉戲歡笑,仿佛兩個未曾長大的孩子。岳好看着他,只需要看着他,她就覺得自己的心飄飄然欲起,過了二十三年沉重負荷 的日子,她從未如此刻一般輕松。 ,
也許這就是愛情吧。
愛他,擁有他,再也不孤單,再也不必憂心哪裏才是自己的家,因為吾心安處就是家了。
而她的心,此時都在他的身上。
公路上的雪清出來之後,他給家裏通報了一下,帶着她開始向南開,兩個人一路沿着綏中、錦州,開進山海關,直到秦皇島北戴河,若是依着林岩,索性玩個痛快,一直開到京津,帶着岳好去逛逛北京城。
岳好沒有同意,在外面玩了一個月,看到了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廣闊天地, 見到了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她方才知道自己在過去的二十三年裏錯過了什麽。所有這些外面世界的精彩,她在清渠鎮的書房裏,根本無法想象。
也許這就是林媽媽跟自己的不同吧,她想着,林媽媽是看膩了這五光十色亂糟糟的世界,才回到清渠鎮的老家,過清淨的書齋生活。而從未接觸外界世界的自己,卻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樣閉塞仿佛古墓一般的生活了。
她的心情有些激動,看着開車的林岩,對他說:“帶我回家吧。”
“不想玩了?”他将車停在路邊,看着她問.“我想玩,我想玩個遍,将來你帶着我,我們走遍天涯海角好不好?”她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期盼。
“你喜歡這樣?”他笑了,問道。
“我喜歡這樣,我喜歡所有這些好玩的新鮮的事情,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喜歡,直到自己見到了才發覺……”
“那還要回家?”他望着她問。
“喜歡的,好玩的,新鮮的,也該适可而止了,我還得回家照顧我奶,人生七苦求不得,過度喜樂了,我怕我會受不了。”
他笑了,沒說什麽,只是掉轉車頭,向回開去。
“不會生我的氣吧?”她問他。
林岩搖頭。
“會不會覺得我很掃興?”她又問。
“一點兒都沒有。”
“那你怎麽板着臉不說話啊?”
“我沒有板着臉,我要是板着臉可比現在帥多了。”
岳好撲哧笑了出來,嗔了句“淨胡說”,看着他專注開車的側臉,對他說道: “我回去了要去考駕照,以後出去玩,我要替你開一半的路。”
“喜歡開車?”他問。
“跟喜歡不喜歡沒有關系,我想幫你分擔,我不想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辛苦和照顧。以後我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要躲在你的身後,我想生活裏的風風雨雨,我都要跟你并肩去面對,我說到做到。你絕對不會後悔娶了我,你放心好—, .,他笑了,看了她一眼說:“我相信你。”
她抿嘴笑了,看着他,那天喝了酒之後暈眩迷醉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讓她目不轉睛地,仿佛着迷了一般地看着他。
“你要是這樣直盯着我,我們還是下車,找個暖和點兒的地方歇一會兒吧。”
“為什麽?”
“你害我無法專心,心裏總想着親你。”
岳好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轉開眼睛,目光對着前方。
林岩說:“其實我很怕你跟着我媽住了這麽多年之後,變得像她一樣心靜,關在那個小鎮子裏,再也不想出來了。”
“我沒見過外面的世界,跟林媽媽看膩了這世界是不一樣的。”
“不是,你跟我媽完全不同。”他搖頭說。
岳好看着他,等他解釋。
“我媽的心向內,她自己就是一個圜,你沒有發現嗎?她不需要外界,就可以過得很好,而我們多數的人,卻都是半圓,甚至一個月牙,我們需要跟人接觸,需要将缺憾彌補,我很高興你自身不是一個圓,你喜歡跟我一起天南海北地到處去長見識多經歷嗎?這再好不過了。”
岳好笑了,聽他這樣說話,覺得他心性之聰敏,不差二哥分毫,想到二哥,她問:“那二哥呢?他是個圓嗎?”
林岩笑了,搖頭道:“他是個屁圓。”
岳好瞪了他一眼,知道他們兄弟感情極好,可是在自己心裏,二哥簡直就是《長腿叔叔》裏的那個傑維少爺~般,是他陪着自己長大,對待自己仿佛一個親哥哥,在她的心裏,她覺得二哥才是個圓,他的人生,不需要苦苦地尋找,就已經完美無缺了。
相反對林媽媽的看法,她想得跟林岩完全不一樣,或許是女人之間心靈比較相通吧,過去七年林媽媽的痛苦與寂寞.她全都看在眼裏,在這方面,從小就離開家的林岩是領悟不到的。
“我回到家,就立即跟林媽媽說。”
“跟媽說。你要是接着叫她林媽媽,她會不高興的。”林岩提醒她。
她笑了,拘謹了一會兒,才低聲說:“跟媽說我當初錯了,冤枉了你,你覺得她會不會生我的氣?”
“她生氣還是不生氣,你都別太在意,太憂心自己決定不了的事情,很沒有必要。”
岳好對這句話深以為然,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這件事。
車在高速上開了整整兩天,他們才進入清渠鎮,路邊已經全是販賣年貨的小攤販了,離過年,只剩下一個星期了。
她下車,跟着林岩一起拎着在路上給家裏置辦的年貨,向屋子裏走過去。
事先已經跟家裏打過電話說兩個人今天下午到家,所以三個長輩都在客廳裏等着他們。岳好将東西放下,走到謝芳跟前,叫了句: “媽——”
謝芳笑了,問道: “在外面玩得高興嗎?”
岳好嗯了一聲,看着林嘉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為難地看向身後的林岩,林岩走過來,對爸爸說:“爸,我還是跟小好結婚了。”
林嘉樹沒說話,臉冷着,不肯吭聲。
謝芳伸手碰了碰他,林嘉樹看了一眼老婆,臉上神色緩和了一些,但依然十分冷淡,看都沒看岳好,說道: “我知道了。”
岳好低下頭,回轉身對着林美惠叫了句姑姑,借口自己出去太久很擔心奶奶,立即出門去了。
她剛走到院子裏,就聽見身後林岩的聲音叫住自己,岳好回過頭,他已經拎着一些禮物追上來了,對她道: “別生氣,我爸那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驕傲,你看他能跟我媽分居這麽多年,也不肯服軟跟她解釋自己沒養情婦,就知道他驕傲到了什麽程度。他慢慢會轉變過來的,你別傷心。”
岳好嗯了一聲,以前因為自己并不是林家人,對林嘉樹這樣的陌生人,認為根本不值得浪費心思,所以他的冷淡和蔑視并沒有傷害到她,但如今她已經嫁給了林岩,而林岩又跟父親最為親近,就算為了林岩考慮,她也不能惹林嘉樹不開心……可是他所瞧不起自己的,恰恰是她無力改變的。
人,終究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她對林岩笑笑,求全責備又有何益,已經有了這樣好的丈夫,她該每天高興得睡不着才對,想到這裏,伸出手,抱着他的胳膊,親昵地擁着他向外走。
林岩笑道:“幹嗎抱着我?”
“我要讓整個清渠鎮看看,我這個小磕巴傻丫頭找了個多麽好的丈夫!”她抿着嘴說。
林岩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險些把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走到大門口,他指着門上劃的線,對她說: “我跟小風在那裏劃了很多身高線,你有沒有看到?”
她點頭:“ 十六歲的時候,我跟你們一般高,可惜後來就追不上了。”她說着,擡起頭看着他,七年前自己站在這裏,心中恨透了身邊的這個人,想不到時隔七年,她竟然能擁着他,一輩子做他的妻子。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若不是眼前的歲月刻痕作證,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
“将來我們倆的孩子,也可以跟我和小風似的,從一歲起就在這裏劃道遭,到他長大了回頭一看,也一定覺得很好玩。”
他的話,讓岳好一陣黯然,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她以為自己會忘記當年那個不幸流産的孩子,可其實随着年齡漸長,她越來越多地想起當初不懂事失去 的那個胎兒。如果當初自己多注意一下身體,那個孩子健康地生下來,現在該 有七歲了吧?
她挎着林岩的胳膊,不想在這裏多逗留,催促他出了大門。
走在去敬老院的路上,恰好經過農貿市場,過年了,趕集置辦貨物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她可以感到那些落在自己和林岩身上的目光,她天性其實并不喜歡這樣趾高氣揚地炫耀,可是她年少時所受的那些屈辱,那些被老師瞧不 起、被同學欺負、被學校趕出去、這個小鎮上所有正派人家的大門都對她關閉 的歲月,讓她心頭怎麽也不平,如果不是這些人年複一年地瞧不起她,欺負她,她在過去的歲月裏怎麽會那麽自卑,那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幸福?
既然他們看人只看出身,看家世,看財富,看爸爸媽媽老公老婆是哪路神仙,就是不看自身這個人,那今天就讓他們看看我找到的這個出身家世財富樣樣無可挑剔的丈夫吧!
她先是挎着林岩,後來市場上人多,林岩伸出手,将她的肩頭攬住,岳好嘴唇含笑,她忍不住擡起頭,看着他,恰好他也看過來,兩個人相視一笑,一股暖融融的情感在她心口滋生,剎那間周圍的人都已不再那麽重要,他們瞧得 起自己也好,瞧不起也好,都成了過眼雲煙……她的手伸出,抱着他的腰,跟他緊緊相伴着向敬老院走去。
岳奶奶先是不理林岩,她嘟哝着怪自己老眼昏花,連人都分不清,一輩子打鳥,老了被鳥抓了眼睛之類的,直到看見容光煥發的孫女滿臉的幸福,說話時的聲音顯得無憂無慮,一派樂觀,才勉強不提,但是仍然對林岩十分冷淡。
岳好無奈,小聲地跟她解釋當年的事情林岩絕對沒有強迫自己,是自己一時害怕,才懶在了林岩身上。
岳奶奶哦了一聲,目光在岳好和林岩身上轉來轉去,責備地看了一眼岳 好,方才看着林岩,開口問了孫女婿一句:“婚禮什麽時候辦?”
林岩忙答:“都聽奶奶的。”
這句奶奶叫得岳奶奶十分高興,嗯了一聲,說了聲“讓我想想”,自己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對岳好道:“你婆婆能到我這裏來商量商量不?”
岳好跟林岩互視一眼,搖頭道:“她眼睛還是看不見,不太方便。”
“我的腿腳也不方便,沒法過去,再說了,我年紀大,又是女方,沒有我上趕着去男方家裏商量婚期的道理。不然這樣,你讓你公公林嘉樹過來一趟, 我跟他商量一下婚禮的日子和鋪陳,這些事你們小輩也不懂,跟你倆說了也白說。
岳好聽了,頓時為難起來,她想起剛剛出門時林嘉樹那一臉的冷淡,自己奶奶竟然找他商量婚禮,不是自讨沒趣嗎?
她看了一眼林岩,林岩搖頭,一臉的無所謂,她對他瞪了瞪眼睛,林岩笑了,只好對岳奶奶解釋道:“我回家跟我爸商量一下,他總是很忙,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再……再忙,也得把欠我孫女的婚禮補上! ”岳奶奶哼了一聲,結巴着說,“我們要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這個婚禮沒有也沒啥,可是小好不一樣,她嫁進你家,婚禮要是沒有個排場,人家背地裏不知道要怎麽嚼舌頭。你回去跟你爸講,就說我說的,如果沒有婚禮,小好以後就在我這裏住了,我一把老骨頭了,不想招人煩,可是為了孫女不讓人說,只好讨人嫌了。”
林岩看着岳好,岳好一臉為難,林岩想了想,答應了岳奶奶,自己拿出手機,走出去給父親林嘉樹打電話去了。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下午林嘉樹竟然真的到了敬老院,他一臉冷淡地走進岳奶奶的小屋,待到商量好事情出來,臉上先前淡淡的神色竟然消失了。他回到林家的時候,平生第一次,他看了看坐在沙發上陪着謝芳的岳好,似乎不認識她一般,讓岳好莫名其妙。
非常納悶自己奶奶跟他說了什麽,竟然能轉變這般鐵石心腸的人?
其實她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納悶,從回來,她就一直想問奶奶,但可能是因為心底深處害怕問出來的結果,她始終沒有找到勇氣¨¨¨
到底誰是我的媽媽?為什麽這麽多年,奶奶始終不曾提起自己的身世? 林家上上下下開始忙着操辦婚禮,過完年,她跟林岩去照了婚紗照,待到一個多月後那差不多有半面牆大的婚紗照拿回家,挂在了牆上。岳好攙着看不見的謝芳,見她滿臉的喜悅,盯着什麽都看不清的牆壁,才低聲說:“媽,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提,因為我¨¨¨我怕你不肯原諒我。”
“什麽事? ”謝芳的聲音裏還帶着喜悅。喜事臨門,她是高興的,關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太多年,她已經忘了熱鬧和喧嚣是什麽樣子了。現在看來,她自己也沒有那麽孤僻愛靜啊,甚至想到自己将來若是治好了眼睛,能親眼看看自己的小孫子或者小孫女,帶着他們讀書寫字嬉鬧,她對上手術臺,也沒有那麽害怕了。
“當初……當初小岩沒有強迫我,我……我在那件事上撒謊了。”
謝芳哦了一聲,滿是訝異:“為什麽? ”
“我……我當時沒說清楚,我奶誤會了¨¨¨”
“你不是撒謊的孩子,為什麽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說實話呢? ”謝芳憂心地問,顯然想到了過去七年自己的兒子受過的委屈,神色凝重起來。
“我當時結巴,說不清楚,後來奶奶帶着我來到你家,您問小岩說有沒有這回事,他在電話裏說‘記不清了’——這句話讓我太難過了,我那時候¨¨¨ 那時候險些昏過去,我以為¨¨¨我以為他是因為喜歡我,才跟我在河邊那樣的,可他說記不清了,我就想我真的什麽都不是,連雙破鞋都不如,他試了一下就丢掉了,根本忘了有我這個人¨¨¨”
“所以你就撒謊了? ”謝芳問。
她嗯了一聲,慚愧地說:“我好恨他,恨不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我整天想着死了算了,那會兒我真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
謝芳嘆息,勸慰道:“你那會兒就喜歡小岩了,也難怪你為了一句話恨他 這麽多年,好在今天結局不錯,你們倆能在一起,比什麽都好。”
岳好聽謝芳這麽講,知道她原諒了自己,心中高興,向前擁住謝芳道: “謝謝媽,我最怕你不原諒我,如果你不原諒,我只好天天跪在你的房間外面,求你原諒我為止,要是你還是不理睬我,我都想過放棄小岩,一個人悄悄地離開這裏,讓你再也不用見到我這個不争氣愛撒謊的騙人精。”
“傻孩子,你怎麽會有這些傻念頭? ”謝芳心疼地問。
“我沒有親媽,我有的就只有你,如果我結婚讓你不高興,我寧可不結了。”
謝芳聽了,神色一怔,嘴張開,似乎想要告訴她什麽,後來自己搖搖頭, 輕聲道:“你的心意我懂了,若不是你這麽好,我也不會這麽喜歡你當我的兒媳婦。”
岳好腦海中閃過小鳳的名字,她不知道謝芳知不知道誰是小鳳,如果她知道了,那麽她會不會介意?
一個清渠鎮公開的秘密,即使隐居的謝芳,也該有所耳聞吧?
她鼓了幾次勇氣,想要問問謝芳這件事,可面對着眼前這張清潤秀美的臉,她就是沒法開口提起小鳳這個名字¨¨¨
她終究是自卑的。
想到李雪說起小鳳時鄙夷的樣子,想到張樹輝跟自己提起的小鳳可疑的名聲,讓她在接下來的幾天都心事重重,她不知道林家若是真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會不會瞧不起自己,而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在婚禮之前,對他們坦承這一切?
一個人最沒辦法的,最無力的,就是自己的出身,無論你長成什麽樣的人,成為多麽優秀的一個個體,可是在那些看重家世與承續的人眼裏,都不如一個好爸爸好媽媽更有吸引力。
日子一天一天變暖,冬天馬上過去,婚禮定在春天,馬上就要到了,她看着張燈結彩的林家大院,對那個公開的秘密将要在婚禮那天被人背後講論的擔憂占據了她。她并非在意別人怎麽恥笑她、嘲諷她,她在意的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連累林岩和謝芳成為笑柄。
她的擔憂在婚禮的前一天達到了頂點,對奶奶支使自己去山上給爺爺上墳的行為特別不熱衷。
“去給你爺上墳,春天雪水化了,看看墳穩當不穩當,記得跟他說說你嫁人了,讓他在那邊放心。”岳奶奶不由分說,非要岳好去。
她無奈,只好買了一些紙錢,不想麻煩林岩,一個人向着山上走去。這時候天氣轉暧,早已不用穿羽絨服,只是一件春秋衫就已經夠了,她沿着馬路邊上剛走出小鎮,就聽見身後有汽車的喇叭響,她回過頭,看見開車的林岩正在車裏對自己示意,讓她上車。
她坐上去,問他:“你怎麽來了? ”
“馬上結婚了,怕老婆跑了,要看住。”他答道。
岳好忍不住笑了,跟他在一起這麽久,多少習慣了他板着臉說逗人話的性格,抱着手裏的一大沓子紙錢,她說:“我奶非讓我給我爺上墳,她老人家一旦決定了一件事,不辦到就不行。”
林岩想到岳奶奶,深以為然地嗯了一聲。
“又麻煩你跟我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她對他抱歉地說。
“你就要嫁給我當老婆了,突然跟我這麽客氣,是不是想要反悔啊? ”他接着逗她。
岳好笑了一下,笑容斂去,她想到自己的身世,神色黯淡起來。她很少跟林岩提起小鳳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她寧可當自己沒有媽媽,如果沒有這個媽媽,她或許會比現在更多一點兒自信。此時她低聲道:“我媽媽可能是小鳳這件事,你爸媽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後悔讓你娶了我? ”
林岩搖頭,安慰她說:“別擔心,我爸媽早就知道了。”
岳好驚訝地看着他。難道自己是整個鎮子裏最後知道這件事的人嗎?
這件“秘密”,還有誰是不知道的?
“我媽覺得一個人的養育過程比出身更重要,她不會因為這個另眼看你的。”他很暖心地說。
“那你爸呢? ”
林岩頓了頓,有一會兒沒說話,後來答:“他能同意你嫁進來,就證明他不介意,你說是嗎? ”
岳好卻覺得林嘉樹對自己的冷淡裏,仍然帶着一股子瞧不起,搖頭嘆道:“真不懂他怎麽會松口,讓我嫁給你? ”
林岩想到樓下客房消失了的父親的行李,自己這個驕傲的從不輕易低頭的父親,當初驕傲得讓他連個不戒大和尚都不如,現如今顯然苦盡甘來,跟母親前嫌盡釋,重新找到了幸福。說起來,爸爸還得謝謝自己才對……
他想着父親母親,微微笑了,沒有跟岳好解釋。
“你笑什麽? ”岳好看出他眼睛裏的笑意,很納悶地追問。
“沒笑什麽。”他答。
“不說是嗎? ”岳好嗔了。
林岩看她秀目含嗔,柳眉微皺,就知道她要發怒了,如此美麗的她即使生起氣來,也能讓自己移不開目光,他心中微動,眼睛忙專注于路上,嘴上卻對她說:“過來,讓我親親你。”
岳好哂道:“真是,你好好開車吧。”
“不讓親我就不開了。”
“不開就不開,反正前面就到了。”她笑着說。唉,因為有他,不管多大 的煩惱,都可以忘卻吧?
而春天,就在這個春天,自己就要嫁給他,成為他名正言順、堂堂正正的 妻子了一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幸福?
為什麽要糾結于那些自己無力左右的事情,破壞自己這一生最該幸福的日子呢?
她臉上微紅,看着前方藍藍的天空,春天的氣息已經從南方吹來,可以看見漫山遍野的灰寂中,滲透出的一股勃勃生機的淡綠。她看着看着,欠身而起,在林岩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林岩愣了一下,後來一踩油門,汽車跟抽風了一般,很快地就開到了沙灘上的岳家茅屋門口。停在林外,他解開安全帶,湊到岳好身前低聲道:“想那麽糊弄一下就完了?”
岳好呀了一聲,她知道他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可是在這裏不行,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太多太多的回憶讓她完全沒有心情,伸出手推他道:“別胡鬧了。”
“林夫人,你老公我最喜歡胡鬧,你忘了嗎?”
她咬牙道:“這裏不行,你要是胡鬧,我就喊……”
“随便,看你喊出個鬼來。”他一臉大灰狼似的笑容,湊了過來,不管岳好的推拒,将她摟在懷裏,親吻着她,兩個人唇舌相交,岳好被他親得喘不過氣來,在他的手伸進自己的衣服裏時,冰涼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啊地驚叫一聲。
林岩縮回手,目光微動之間,看見車窗外一個人影,險些吓了一跳,驚訝地道:“這……這……老婆,你真叫出個鬼來了。”
岳好順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見車檔玻璃正對着的樹林外,站着一個穿着紅色衣服中年的女子,她長發随風飄動,容顏極為美麗,雖然隔着這麽遠,也能看出來這女子眉目之間跟岳好的相像之處。
岳好愣住了,她注視着她,一個不敢想的念頭冒了出來。
“那是——”林岩驚訝地說道。
岳好沒有回答,她拉開車門,跳下去,跑到那個女人面前,二人相對。她不用對方開口,已經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是自己母親了。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小好,你……你長這麽大了?”這女人看着她說道,說的是本地口音。
“你……你怎麽來了?”岳好也看着她,心情複雜地問。
她臉上閃過一抹痛苦,嘆了口氣,這時岳好才看清她的容顏之間透着一股病态,穿着大衣的身子甚至在微微顫抖。
眼前的這個女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是你奶奶讓我來的,她說你要結婚了,讓我來看看你。”
這就是奶奶繞着彎子強逼着自己來上墳的原因?
身後林岩走了上來,站在自己身邊,很自然地用手攬住岳好的肩頭。對面的中年女子看着眼前的一對青年男女,眼睛裏閃過一抹又像是羨慕,又像是欣慰的神色,她輕聲道:“你運氣比我好,能遇到這樣好的男人。”
岳好感到林岩摟住自己的手微微用力,明白這是他無言的支持,她一團混亂的心感到一股安心,這确實是幸福,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身邊永遠有他跟自己站在一起勇敢地面對。因為這個,她單刀直入地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兩個問題:“為什麽把我丢了?我爸爸是誰?”
中年女子,也就是小鳳,看着岳好,眼睛裏微微濕潤,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的淚水。她移開目光,顯然說到這個話題,她心中有愧,所以不敢再看岳好,低聲答道:“我沒有把你丢了,我生了你之後,從這片林子跑過來,偷偷摸摸地到岳大嬸家裏,把你送給她了。我的名聲不好,怕人家知道你是我女兒笑話你,所以岳大嬸岳大叔才騙你說你是個孤兒,是他們在垃圾堆上撿的。”
岳好吃了一驚,她想不到答案竟然是這樣,所以自己并不是像一團爛肉一樣被丢到垃圾堆上,而是被她送給爺爺奶奶的嗎?
她愣愣地盯着對面的這個女人,心潮翻湧,不知道自己是該恨她,還是該過去擁抱她。
“你爸爸他是這裏中學的一個老師,他當初犯了一點兒錯誤,是從城裏被攆到這裏來的,他年紀比我大得多,也不想娶我,怕人家笑話,等我把你送人了之後沒多久,他就死了。”
“他叫什麽?”岳好輕聲問。
小鳳說了名字,岳好想了半天,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看着林岩,他搖搖頭,顯然也沒聽說過。
“我來這裏,是因為岳大嬸跟我講,她說你要結婚了,會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小好,我是個無用的女人,但我不是無恥下流的東西,絕對不是不要臉的妓女。我最大的錯誤,就是生了這張無用的臉,性格懦弱,害了自己一輩子。”說到這裏,她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岳好看着她的淚水,人在中年,她哭起來還能如此好看,可想而知她年少的時候,美得該有多麽驚人了。
“至于你父親,他也不是那些壞痞子,他是個很好的人,正派,會讀書,他不想娶我,我倒也不怪他。”說到這裏,小鳳看着岳好,眼睛在她眉目之間逗留片刻,輕聲說,“你的眼睛很想他。”
小鳳說完這句話,看着岳好,又看了看林岩,轉身道:“你們倆好好地過日子吧,我該說的都說完了。”
她轉過身,似乎就想離開。
“你生病了?”岳好突兀地喊她道。
小鳳停下腳步,回過頭看着岳好,目光微動,她輕描淡寫地說:“是,不過不要緊,歇一陣子就好了。”
“你——”岳好心中一團亂麻,明明有很多話要說,不想就讓她這麽走了,可是千言萬語彙到嘴邊,她竟然一句都問不出來,後來只說了一句,“你現在住在哪裏?”
“跟我的一個兒子住在一起,他很孝順。”小鳳答。
岳好哦了一聲,因為這句話,心中驀地起了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這個女人真的是自己的母親,那麽她所生的孩子,全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了?
兄弟姐妹,自己竟然也有兄弟姐妹?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小鳳,半天沒有作聲。
小鳳卻搖頭笑了,道:“那些孩子連我這個媽都不認,別提什麽兄弟姐妹了,生了七八個孩子,也就這一個好點兒,也是看在我幫她帶孩子的分兒上。你好好地跟你丈夫過日子吧,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有個自己的家,有丈夫和孩子,別的全都是假的。”
岳好還想再說,小鳳卻似乎話已說盡,她最後看了一眼岳好,既沒有上來擁抱一下她,申請中也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示,母女重逢伊始她臉上的愧疚與痛苦,這時候已然消失,手插在大衣袋裏,她轉過身悄悄離開了。
岳好的眼淚掉了下來,擡起手,捂住臉,淚水沿着指縫簌簌而落。
林岩伸出手将她攬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她。
岳好哭個不住,小時候被生身之母丢棄時,她不過尚在襁褓之中,無智無識,不知道什麽叫做痛苦,不想在二十四年後的今天,再次體會了什麽叫被棄······
終究是母女,難道抱一下自己都不行嗎?
“別哭了,她走了,是為你好。”林岩勸慰着說。
岳好抽泣了一下,啞聲說道:“為我好?”
“她病了,病得很嚴重,她不想讓你知道,所以走了,剛才我看她走的時候,身子都有些搖搖晃晃······”
岳好停了哭泣,身子微動,就像追過去。
“別追了,她這樣離開,肯定有她的原因,你追過去,也改變不了什麽。”
“她是我媽啊。”岳好心痛地說。
“可也是把你丢給別人撫養的媽!她也有自尊心的,她當初不要你,現在也就不想接受你的同情和憐憫,你懂嗎?”
岳好點頭,她懂,她太懂了,當初在明城的城牆之上,自己暗暗發誓就當沒有母親的決心依然清晰,可是那都是在她真的與自己母親面對面之前······重逢了。“媽媽”這個空洞的詞,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發現自己沒法子當她再也不存在。
她嘆了口氣,眼淚不能自禁地又掉了下來。
“做個勇敢的雪絨花吧,別哭了。”
岳好擡起頭,一雙紅腫的秀目望着他,問道:“你知道雪絨花?”
林岩笑了,點頭道:“當然知道,你忘了我看了你寫的一千多封信嗎?我還知道你在大雨裏,跑到山上給那個叫如寄的家夥摘了一朵,跟一束水仙紮在一起,放在了他的窗前······”
岳好留意到了他酸溜溜的口氣,自己不禁莞爾,挽着他的胳膊,一邊向山上的方向走,一邊輕聲道:“要是你想,我也摘一朵送給你,你覺得怎麽樣?”
“也在大雨裏?”
“你想我大雨裏跑上山,給你摘一朵花?”
林岩作勢想了想,後來搖頭道:“要是有我陪着你,我們倆一起上山,我倒是很樂意。”
“為什麽要一起上山?”
“呃,當然是為了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