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七下

情緒是會跟随記憶存檔的,平時隐而不動,可一旦被什麽奇妙的記憶點觸發,就會瞬間拉回到某個時刻。

那只手就是孟一的記憶點。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被那只寬厚、粗糙、野蠻又強橫的大手打在屁股上是怎麽一種羞恥的體驗。

腦袋裏鋪天蓋地奔湧出來的羞赧和惱怒,甚至把他深陷險境的恐懼都沖散得一幹二淨。

小小的記憶碎片裏關于疼痛的存檔并不多,反而孟一鼻尖翕動時,恍惚間又嗅到了那股雪松混合着柳橙的味道。

是樓上那個男人冷着臉壓下來時溢散出的木香。

那大概是三個月前,他生日當天。

孟一再一次因為撥通電話後沒有使用敬語,被他養父剝奪了半年一次探望母親的權利。

從七歲開始,被領養的第二年,他就再也不被允許踏進家裏一步,只能住在隔壁的小閣樓裏,見到母親的次數屈指可數,近些年更是少得可憐。

一年就兩次,那人也不願意讓他進去。

他聽着手機裏“嘟嘟嘟”的忙音,心裏不是滋味,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破破爛爛的風筝,引線被人剪斷了,他就順着風飄起來。

飄着飄着就飄到了酒吧,可能是望江,也可能不是,他的記憶全都模糊不清了,只依稀記得兩件事。

一件是他蹲在馬路牙子上喝酒,突然有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給他扔了兩張紙幣,讓他進去喝,說街口風大。

他情不自禁追着那個女人走了兩步,走出一條街了才發現女人留的短發,不是他媽。

另一件事就是被樓上那個男人堵在後街,說自己吐髒了他的車。

孟一當時雖然已經喝懵了,但他知道那輛車不是他吐的,本來解釋清楚就過的事,可他當時沒道歉,也沒辯解,張嘴就開始撒潑。

是的,撒潑,和一個陌生人。

現在想來都覺得荒誕到不可理喻,可他确實是做了,一句人話沒講,神經病似的把男人從頭到腳噴了一通,利索得連個嘣兒都沒打。

孟一是什麽人?

as.mr直播頻道著名的啞巴噴子,入行三年,曾以一己之力把幾十個找事兒的水友噴到封號退網,罵人不帶吐髒字,大火力全方位宛如加速版的豌豆射手。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具體是怎麽發瘋的了,只知道罵了沒兩句自己下半張臉就被男人死死捂住,他說——

“吐了還是沒吐,我要你一句話,不是讓你跟我頂嘴。”

酒壯慫人膽,孟一根本不屑,掙開他的手繼續罵。

後來男人大抵是氣瘋了,手臂肌肉噴張,青筋自脖頸暴起,孟一恍了下眼的功夫就被他面朝下按到了那輛古斯特的引擎蓋上。

男人強壓在他身上,單手鉗住他兩只手腕拉高,按上擋風玻璃,另一只手揚而又落,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十七下。

不多不少,整整十七下。

至于孟一為什麽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男人一邊打一邊命令他自己報數,報錯了就重數。

“一下!王八蛋......”

“兩下!你給我等着!”

“三下!你他媽有本事就打死我!”

“四下!唔......疼......”

...... ......

那天晚上孟一到最後也沒服軟,男人越打他越罵,二十幾個阿拉伯數字颠來倒去就是數不對,可後來還是男人先停了手,因為孟一哭了。

趴在引擎蓋上,張着嘴哭得昏天黑地,濃密的眼睫毛黏成濕答答一團,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噴眼淚。

好像一只被主人抛棄了的小動物,抛棄了很多很多年,可他卻等到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才哭這一場。

男人當時被他哭愣了,手足無措地把孟一從引擎蓋上拉下來,看他把自己出溜成一個球。

孟一記得他坐在男人的皮鞋上,臉埋在自己臂彎裏,好像連從背後吹過來的冷風都在笑話他。

後來那冷風被一雙腿擋住了,有人握着他的腦袋輕輕搖晃,說他是泡了水的小傻豆兒。

“我從頭到尾連句重話都沒跟你說過,你他媽和我耍什麽耍。”

孟一也不知道,為什麽耍?為什麽哭?他都找不出一個确切的理由。

或許是因為他在一個陌生人身上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縱容,所以腦子短路了,就想無所顧忌地作一把。

或許是因為男人沉默着站在他身後遮擋冷風,雪松混着柳橙的木香吹過臉頰,那只粗糙但溫柔的手始終按在肩膀上。

他以前覺得自己是斷線的風筝,不管飛得再高再漂亮,也沒有人肯拽一拽他。

但那一刻突然不一樣了,他像是真變成了一顆泡水的豆子,被人按進土裏紮根發芽。

他覺得豆子挺好,他想有人按住他。

沒有吐車的解釋最後都沒說出口,孟一的眼淚卻流了很久,握着水管給男人洗車的時候肩膀還一縮一抖的,上面下面一起流水。

然後水管被搶走了,有一雙手覆上來幫他抹眼淚,掌心的繭子一寸寸擦過眼尾,生疼。

“你是想拿你的小貓淚兒給我洗車嗎,”男人問他:“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孟一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接話,只記得男人俯身壓耳,開口話音低低繞繞——

像被親狠了要高.潮。

記憶碎片被陳凜的叫聲撞散,孟一恍然回神,正瞥見樓上的男人把視線從他頭頂移開。

“沒完了?”

傅決寒盯着大高個兒,聲音很低,很沉,卻不怒而威,讓人通體生寒。

在場沒有一個人敢作聲,周遭安靜得出奇,孟一眼看着倒地的大高個兒臉漲得通紅,哆哆嗦嗦地爬起來。

有人突然出聲打破了這份安靜。

“你他媽誰啊?”

依舊是那個二愣子打手,朝頭頂的男人舉起撬棍,大聲叫嚣,“不該你管的事別管!小心老子讓你——唔!”

未竟的話音被一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取代,混亂間孟一只看到什麽東西從窗戶裏飛了出來,直直砸在打手眼睛上,玻璃碎開,濺出幾道血線。

那是一只細長的高腳杯!

一時間有人驚詫,有人後退,打手們慌亂成一團,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個被砸的就是自己。

只有孟一臉上看不出幾分懼色。

“閉嘴吧哥幾個。”

一個身形修長的保镖走到二樓窗戶前,站在男人左後方半步的位置。

他撐在窗沿上,伸出來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三只高腳杯,吊兒郎當一咧嘴,“再有那不長眼的,我就用這杯子把他的肋巴骨砸斷。”

顯然剛才攔住那一撬棍的酒瓶也是他的手筆。

這下再也沒有打手敢輕舉妄動。

孟一腦袋裏悄悄下了一個遲到三月的論斷——那晚的打屁股狂魔就是望江的老板,傅決寒。

可這不是長得挺年輕嗎?

大高個兒被攙扶着站起來,朝二樓的方向彎下腰,雙腿吓得打顫,卻還是畢恭畢敬:“傅先生,剛才那人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您別和他一般見識,消消氣,消消氣。”

傅決寒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夾着煙的手指送到唇邊,微眯着長眸吸了一口。

“他不懂規矩,你懂。”

大高個兒夾着肩膀一哆嗦,汗如雨下,倉皇間擡起眼,不當不正地和傅決寒對上。

他說話時煙霧吐出:“那你告訴我,在我窗戶底下茬架遵的是哪條道上的規矩。”

雙腿一軟,大高個兒差點躺下。

“傅先生!您別誤會!我們都指着望江養家糊口,當然遵的是您這條道上的規矩,沒有一點不該有的心思啊!”

他擡起頭,指着孟一和陳凜,急聲說:“除了今晚實在氣不過想教訓教訓這倆小子,我們可一點出格的事兒都沒做過啊!”

傅決寒沒說話,微微側了側頭。

拿着高腳杯的保镖立刻會意,站直身讓大高個兒走,“滾回去讓你們家能做主的過來!”

持續近一個小時的鬧劇以打手們落荒而逃收尾,孟一和陳凜死裏逃生,互相攙扶着站起來。

陳凜是個實心眼,又愣又慫,朝傅決寒一連鞠了好幾個躬,邊鞠邊謝,還壓着孟一的後背一起。

孟一穿的實在太圓,陳凜按着他鞠躬就像在拍一只大號皮球,結果一個起猛皮球就漏了,外套的扣子“啪”得崩開,露出他睡衣上挂着的一串皮卡丘。

孟一:“......”

孟一:靠。

二樓窗戶裏隐約傳來兩聲壓低的“嗤”聲,好像憋笑失敗的動靜。

他立刻擡頭瞪上去,眼睛很亮,像在炸毛,又藏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但傅決寒依舊面無表情。

行吧,看來還真把我忘了......

他抿了抿唇,耷眉臊眼的模樣沒來由的失落,心想今晚是不是任何一個人被打老王八蛋都會救?

可下一秒他卻看到樓上的男人擡起手,煙草火星随之旋轉,他在濃白的煙霧裏慢慢垂眸,薄唇翕動,做了個口型——

“小傻豆兒。”

“!!!”

孟一耳尖頓紅,實在沒忍住跺了跺腳,激動完又要發火,笑笑笑!你笑個屁!

他跳起來就要和傅決寒理論兩句,陳凜吓瘋了,趕緊拉住他,“天爺啊!你瘋什麽!”

結果一個猛沖一個猛拉,只見一只橘色毛毛熊剛跳起來就一頭栽進了綠化帶裏。

“噗——”

這次樓上又傳來兩道笑聲,比剛才還大。

孟一簡直氣死了,可他屁話都沒講出來,因為陳凜把他拔出來就甩在背上扛走了,怕他出言不遜還死命捂住他的嘴。

陳凜:“祖宗!知道你感激人家,留在肚子裏說吧!”

孟一:“我X——@#¥&!!!”

作者有話說:

傅決寒:老婆偷偷跺腳被我看到,好可愛,他一定在腼腆地誇我。

他老婆:我X——&@#%!

作者:你老婆髒話說的挺六

傅決寒:希望他在某些特定時刻也能說這麽六。

——

下滑有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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