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虞姬,跨出這一步,有那麽……
雪霁雲收,天兒終于慢慢放晴。
院裏那株野臘梅也開了,朵朵頂破堆冗的雪粒子,妍妍綻放于枝頭,黃的瓣、白的蕊,如和風暖陽下的一張張笑臉,紛繁熱鬧,淡香襲人。
虞扶蘇眼見這樣的盛景,心中壓人愁思不覺一輕,竟萌生了到外面坐坐的念頭。
搬張椅子到臘梅樹下,腿上是一件半舊夾襖,她們可換洗的衣物并不多,趁着天晴,得加緊拆洗了。
時間已到月末,寶瓶今日去各處領下月例用,虞扶蘇不由擔憂着。
不知寶瓶能領到多少,不知她會不會遭人冷語欺淩?
她們搬來這處僻靜破舊的幽蘭殿,已有一年。
一年前,他走後不久,殿中驀然闖入幾個仆婦,說是奉陛下之命,喂她吃下一粒藥丸。
之後,她就在陣痛之中誕下了一位小公主。
她在極度乏累中,模糊聽到一婦人道:“叫醒娘娘,好歹讓她抱上一抱。”
另一個阻攔道:“陛下說了,小公主一生下來,立刻抱走。”
虞扶蘇只注意到這句,分明幾位太醫都說是個皇子,他卻篤定地說是公主。
或許,早在那時候,父親和姑母的落敗就已成定局了。
誕下小公主第二日清晨,便有旨意降下鳳儀宮,廢去她皇後之位,降為美人,遷居幽蘭殿,無诏,不得出。
與此同時,小公主交由馮氏撫養,冊封馮意憐為皇貴妃,與陛下同居毓慶殿。
虞扶蘇想起與他商議封馮氏為良人時,他的不悅,原來,這才是他想要給她的位分。可想而知,若馮氏身上沒有那道男人眼中抹不去的污跡的話,她這個皇後位便是讓給她的。
離開鳳儀宮的時候,虞扶蘇什麽也不求,只求帶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在身邊。
饒是如此,依舊未能如願,寶瓶留在了她身邊,而寶珠,則被貶去了浣衣所。
她和寶瓶在幽蘭殿,也好不到哪裏,無人管無人問,幾乎到了自生自滅的地步,就這樣坎坎坷坷挺了一整年。
臨近正午之時,寶瓶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男人。
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年紀,蓄着兩撇修整的胡須,身姿挺拔,五官端正明朗,在一身平整得體的官服映襯下更添了些別樣的光彩。
虞扶蘇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歡不歡迎這個男人。
只知道,早在她受了他的恩惠和照拂之時,一男一女便已越了界,變得暧昧不清起來。
剛到幽蘭殿時,虞扶蘇對這個驀然闖入生活中的男人并無多少印象,只依稀想起好似是替自己把過幾回脈的,平常并不多見,因此記得不深。
不想,僅有幾次的照面,他卻在心底将她惦念如此之久,尋到一個機會,便迫不及待的找來。
她自己的話,必是斷然拒絕他的,可她還有兩個一同長大,相依為命的丫鬟。
她清楚,這一年,若沒有他時時暗中接濟,她們主仆三人興許難捱過來的。
寶瓶暗瞪了梁太醫一眼,自覺拉上院門,守在外面。
他主動上前,托起佳人柔荑,幾指就那麽直直壓上了眼前凝雪皓腕。
盞茶功夫,他眉頭凝重地擰起,也不松她的手,只細細盤問,“臣抓給娘娘的藥,娘娘可按時吃了?”
虞扶蘇靜默颔首。
“娘娘,撒謊可不好玩,”他有些氣了,望進她眼中,“娘娘這身子,再拖下去,遲早要垮的。”
“我知道了。”虞扶蘇輕聲回他一句。
這一年,凡他送來的東西,她只給寶瓶她們用,自己的确不碰的,仿佛只有作這無謂的堅守,她才不至在這段污濁關系裏越陷越深似的,說來多少有些掩耳盜鈴之感。
他不再與她較真,而是從袖口中撈出一包點心,捏了一個遞到她唇邊。
虞扶蘇僵硬着不張口,他低低笑了,成熟包容擊潰人心的溫柔。
“昨夜臣的徒弟連夜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說是虞公身體抱恙。”
他話滞于此,手中糕點往她唇邊又遞了遞,笑意狡黠。
虞扶蘇不動,就這麽坐了良久,他便也舉了良久,終于,她眼眸一垂,就着他的手咬下小半口。
他滿意的笑望着她,示意她吃完,末了,屈指在櫻唇上一抹,手指粘上丁點碎屑及萦繞的幽香。
他沉溺于日思夜想的美好容色裏,甘心為她所用,對她再無保留。
“虞公在牢中生了凍瘡,潰爛化膿,高燒不退,恐怕性命垂危!”
虞扶蘇霍地起身,道:“我不信,不要騙我。”
梁太醫追上,“娘娘明知道臣說的句句是真,不然,就讓寶瓶扮作醫童,随臣到大牢一看究竟?”
虞扶蘇只是搖頭,“你回去吧,我不信。”
梁太醫注視着眼前仙影,眼中陡然一定,攔腰将虞扶蘇抱個滿懷。
“虞姬,跨出這一步,有那麽難嗎?”
虞扶蘇大驚,盡量壓着聲音,“梁君,不得無理!”
腰間手臂卻越發勒緊,他貼緊她道:“你一聲梁君,叫的臣心都酥了,跟了我吧,我會想辦法救你和虞公的。”
虞扶蘇掙不開男子的懷抱,無奈之下,一把将他頭頂紗帽打落在地。
那紗帽如半顆頭顱,在地上滾了幾滾,粘上大片泥污。
落人衣帽自是無禮至極,同被冒犯之下,他終于松開她,面色是少有的難看。
他拾起紗帽,拿在手中,壓着眼底的怒紅,“雖說好事多磨,可整整一年了,你也總該給些回應才好。你原是萬金之軀,那時我自知配不上你。可如今今非昔比,也只有我願意這麽捧着你了。”
“難聽的話我不願對你多說,這些日子我也不會再來找你,我等你自己想清楚。”
“我走了。”
虞扶蘇沒有轉頭,只扶緊身旁的梅樹,蔥根一般的手指似要摳進樹幹裏。
…
皇宮毓慶殿。
夙熙帝嬴逸歸端坐禦案之後,一身海棠紫的小圓領窄袖羅袍,玉冠半束,墨發垂肩,愈發襯得他姿容絕世,郁美無雙。
他手握一管兔肩紫毫,不停在折子上圈圈畫畫着,一摞奏折見底,他擱了毫筆,單手撐頭,阖眸淺息。
一杯溫茶輕輕置在禦案上,明豔女子繞到帝王身後,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的揉捏着。
她跟了他十七年,對他可謂了如指掌,他喜歡多濃的茶水?捏肩時需要怎樣的力道?或者,他有什麽煩心的事?
“陛下可是遇到為難的事情,不如臣妾替陛下出出主意。”
嬴逸歸睜眼,下颌往案角處一點,“你自己看看。”
馮意憐捏起那本奏章,粗粗一掃,原是參長公主作風不檢的,長篇大論,義憤填膺。
她了然笑道:“難怪陛下犯難,這種事情,陛下怎好開口去訓誡公主,就交給臣妾去辦吧。”
嬴逸歸沉默半晌,才道:“是朕從前太過寵縱昭華,才讓她如此放誕無忌。”
馮意憐道:“嫁了個那樣的丈夫,公主心中也是苦悶,陛下少不得體量公主才是。”
嬴逸歸輕哼一聲,“她的事朕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縱得她越發放肆,她仗着如今身份胡行亂作,不知收斂,卻不知饒使是朕,坐在了最高位,身下依舊有數百雙眼睛緊緊盯着看,焉能随心所欲?再這樣下去,她教朕如何去堵那悠悠衆口?”
馮意憐寬慰道:“陛下放心好了,臣妾自有妙法,保證陛下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折子。”
嬴逸歸聞言輕笑,捏了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
馮意憐立即改搭為摟,抱着帝王脖頸,想要親密笑語一番。
恰在此時,小公主乳母抱了小公主過來,帝王拉開繞在他身前的手臂。
小公主一見父皇,立刻揮舞着雙臂鬧着要父皇抱,帝王從禦案後起身,将小公主接在懷裏。
小公主坐在父皇腿上,一把抓住父皇身前順直漆發,在手中亂扯。
馮意憐驚道,“花朝,不可!”
帝王擡手,示意貴妃無事。
他單臂摟緊女兒,将女兒從頭到腳看過一遍,朱唇慢慢挑起。
從小手中扯下那绺發絲,帝王盈笑的眼眸看着小公主,“花朝,叫我。”
小公主極聰慧,才周歲就會說些簡單的詞語,見父皇對她笑,咬着奶音喊:“父……皇。”
帝王下颌貼着小公主胎發,“不是父皇,是爹爹。”
小公主的注意卻飄到了別的事物上,任人再怎麽哄也不肯再開口。
身後被冷落的貴妃見狀,忙上前,朝小公主伸出手,“小公主乖,母妃抱抱。”
帝王看了貴妃一眼,把小公主遞給她,自己垂首整理被小公主坐皺的衣袍。
貴妃握着小公主的手,趁此問道:“過兩日就是小公主周歲喜宴了,這倒給臣妾出了個難題。”
帝王整理衣襟的手微頓,漫不經心問道:“有什麽難題?”
貴妃斟酌着:“那虞美人……”
帝王擡起頭來,也不看貴妃,神色難明,只語氣不甚歡欣,“小公主的周歲宴,與她何幹?”
貴妃秀眉一挑,“是,臣妾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