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廂燭百感論世 林中鬥獅口奪人
檀齊唯與衛璇一起,檀母拉着檀弓和玄靜師太,五人一同棄舟登岸。得知衛璇要在青州留幾日,檀齊唯便領着衛璇去到東廂住下。
檀母見到幼子歸來,又哭又笑,她是個喑人,只能打手語說:“弓兒,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護送你的人呢?”
檀弓道:“我在紫绂竹林遭遇劫匪。同行者為了護我,皆已隕落了。”
他講話一直都很簡省,用詞也高古,現在已十分盡力地模仿孩子的口語了。文白參半奇怪得很,可是最嚴重的問題是說完了才意識到,人世間的死亡似乎不叫隕落。想改口已來不及了。
檀母聽了十分後怕,玉容慘淡,滿臉是淚。玄靜師太安慰道:“好了好了,嫂子別傷心了。咱們弓兒這叫大難不死,福必後至!”
檀齊唯覺得今日檀弓師拜太清,乃是開天辟地頭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方才席上又多飲幾盅,當下已醉得朦胧颠倒,需要衛璇攙扶着走下滑苔。
這叔侄二人一路有說有笑,甚是投緣。檀齊唯看衛璇一表人物,不過幾十歲就已是南華鑒頭角峥嵘之輩,位列琴劍公子榜第三,有“玉面銀梭衛探花”之稱,一醉之間便失去往日分寸,拍他肩膀笑道:“自劍北道一別來,我竟十年未見過賢侄你!家裏頭可給你講過婚配麽?唉,現眼下只恨我膝下無女……”
玄靜師太眼瞧檀齊唯酒水糊塗,竟然這樣突兀地學婦道人家做媒來,便友好地奚落:“齊哥這話好不講道理,是怪嫂子沒生養女孩了?嫂子,還不快把他的酒打醒!”
衛璇卻笑說:“叔母和師太原該打我。是小侄如今見了小師弟,也只暗恨他無有姊妹……”
玄靜師太被他的巧語逗得開懷大笑:“哎喲喲,瞧瞧你這個好侄兒喲…”檀夫人也破涕為笑。氣氛一下子活潑起來。
檀齊唯一在東廂的繡凳上落座,便心事重重起來:“賢侄,想你父親從前也常來青州,住的便是這間東廂……”原來檀齊唯、玄靜師太、衛璇之父衛聞遠幼時曾同在羅浮學仙。三人親如兄弟姊妹,但到年歲一長,各自有事業了,往來少了許多。檀齊唯因此悲戚思念起來。
衛璇說:“家嚴身體安健,諸事平安,托賴叔父挂念了。父親也常常同我說起舊事,說叔父不僅是丹學宗師,更是國之忠良,道之賢者。倘我能效叔父千分之一,就已是衛氏滿門無疆之福了。”
檀齊唯聽衛璇說得極其懇至,一點都不像客套恭維之辭,心中愧疚起自己身為叔父,沒有教過他什麽本事,便嘆說:“我那些家藏的丹方、丹藥不日便送到雁行峰去,賢侄到時候若對丹術有興趣,我親自上門教你便是。”
衛璇笑說:“叔父別心急,為何送到雁行峰去?小師弟雖入了我仙宗門內,可是具體拜入誰的門下還不好說。待到師弟入了門,再送過去助他修行亦不遲。”
他沒有直接回絕檀齊唯先前“以八成家業相贈”的承諾,反而用了迂回巧妙的話術——送給小師弟就是送給太清仙宗。檀齊唯覺察不對,忙要說話,衛璇卻說:“叔父,衛璇既然蒙你青眼,認得了是自家人,那倘再見外,才是傷了雅道。讓衛璇實在過意不去,一心難安了。而且叔父若執意如此,讓家父知了我坑拐自家人,那我八成是要被掃出衛氏的門戶了。”
看檀齊唯眉目仍然糾結,衛璇嘆氣:“叔父方才還說同侄兒一見如故,這才一會兒,就要陷侄兒不仁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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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齊唯無話可說,對衛璇過于驚嘆滿意,對着檀弓搖頭嘆氣:“弓兒,你以後要多和你衛師兄學習,方方面面都要學!”
玄靜師太極為好奇。她見這衛璇端的是心竅玲珑、舌燦蓮花,自己閑來常看些當朝的論美箋疏、志人小說,多有提及“衛公子璇玑”者,原以為是撰者誇大口舌,而今日所見其人流采光華,小說裏的話竟不能描其一二。
那他爹衛聞遠呢?其人何等冷心冷面,性情乖僻暴戾,最惡人情交際。這兩人簡直不像親生父子。
她帶的兩個親随小道姑,看見衛璇這樣萬中選一的品貌,忍不住一直黏黏糊糊地貪看,仿佛他是個黑洞一般,讓少女們的眼光和心事都齊齊地跌進去、陷進去。萌動的春心都快撞出胸膛,她們一輩子可能都忘不了這一個晚上了。
玄靜師太讓小道姑倒杯茶,可那兩個女孩子看衛璇看得眼都看花了,手忙腳亂,連連打翻壺碗。衛璇忙起身收拾,溫溫柔柔讓她們別紮着手了,自己操持起茶具。
檀齊唯忙說:“賢侄,你快坐下,你是客人。”
衛璇笑說:“檀叔叔說的是主客之分,可是衛璇卻不敢不盡叔侄之禮,這杯茶本來就是晚輩該奉的。”
他手法娴熟又優雅,壺水澆灌一起一落,這是表達對賓客尊敬的“鳳凰三點頭”。壺蓋刮沫,斟茶斟七分,衛璇雙手依次獻給三個長輩,最後也給了檀弓一杯滿的捂捂手,将那剩下的一枚梅花飛镖,貼在瓷碗之上,目光中蘊滿笑意,心照不宣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衛璇後來又說了什麽,檀齊唯完全忘了傷感,眉開顏舒,撫掌朗笑。
玄靜師太越看越喜歡,心中暗道:“不知衛聞遠哪裏抱的這樣寶貝天才兒子?我倘有個一兒半女,怎麽說也要和衛聞遠攀一樁親事!”
她一面想着,一面兩手環着膝下的檀弓,可是所給的酥糖、香果等玩意兒,檀弓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皆拒而謝之。逗弄他說話,檀弓也多以一兩字應之,雖無一錯漏,但都是冷生生、硬邦邦的。
玄靜師太将那瓷哨一丢,娥眉微蹙道:“嫂子,弓兒從小雖也靜靜的,不大愛動彈說話。可一旦有愛玩的愛吃的,抓到手裏也跟條活龍似得,這愈發大的我認不得了。”
弓兒倒也像從別人家抱來的,玄靜師太心說。
這時忽聽得天上隐隐有雷聲,緊接着瓢潑大雨傾瀉下來。
衛璇聽風辨形:在那風雨聲中竟有掌聲呼呼、鐵杖嗖嗖,又有孩童尖叫四散之聲,他臉色陡然一變。
他還未起身,一個渾身血污的仆從連滾帶爬來報:“老爺!城外又有妖獸!”
檀齊唯一驚起身:“什麽?”還未站穩,便一陣目眩神迷,檀夫人忙按住他,揮揮手示意玄靜師太。
衛璇說:“叔母叔父稍安勿躁,衛璇去去就回。”
衛璇搶出門去,追至紫绂竹林之前。
忽地,一道白衣帶血的身影在朦胧中閃了一閃,随即便倒在水泊之中。
“首座師兄……”姚雲比擡眼一望,再難開口。就要站起行禮。衛璇知他癖性,忙說免了,掏出一個小藥瓶為他療傷,問道:“你們跑這裏做什麽?”
姚雲比服下丹藥,将氣息調順了才羅裏吧嗦地開口:“多謝首座師兄救命之恩。回首座師兄的話,弟子與衆師弟得知紫绂竹林妖孽已然肅清,便過來檢清門內傷亡弟子。不料一道雷劈的天昏地暗…”
衛璇打斷:“除了你還有誰?”
姚雲比忙道:“含貞師弟早些時候吃飽了飯,說撐了肚子,理應也在城郊附近散步。那妖獸厲害得很,我未見其真身,只遠遠地聽見它一聲嘶吼,便傷重至此。但是師父師伯應該也在附近抓捕妖獸,一定會護含貞師弟周全,首座師兄萬莫一時沖動,就這麽闖了進去,便再難脫身了。”
衛璇沒有這個沖動。
他先是眼觀鼻鼻觀心,耳聽戰況。他是巽風單靈根,但凡有一招半式變換改了風息動靜,十裏之內,如在眼前。
正在觀聽內想之時,忽聽姚雲比說了一聲:“小師弟?這裏危險,你快回去!”
檀弓踏雨而來。
論誰見了這樣一個小孩,都會以為他是驚懼奔逃、外出添亂來了。
可是衛璇和檀弓已有過兩面之緣,他在林中與巨獅愚鬥一夜,忽然出現點撥迷津的,不正是檀弓麽?身邊還有人比他更熟悉妖獸習性的麽?
于是姚雲比見到異常“沖動”的衛璇,為了去救小小的含貞師弟,帶着一個更小的檀師弟。
密林之中,竹海沙沙。衛璇一疊聲喚了幾聲,都無有響應。衛璇是巽風靈風,他頓足細聽,連冰河消融之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了,可是卻再聽不見兇獸異動。他心裏雖是焦急,仍對檀弓一笑:“多謝小恩人冒雨來助我。也多虧你昨夜指點,我想那大獅子應當已沒力氣為禍人間了。我的表弟可能只是迷了路,沒什麽大危險。”
檀弓平平淡淡聽完,然後只是說:“死要見屍。”
這句話講的沒頭沒尾,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獅子死了,還是盼着表弟死了。檀弓沒意識到這個問題,衛璇聽罷爽朗一笑,覺得這個孩子比頭一回見面還要獨特,讓人想不上心留意都難。
衛璇聽風指路,扇開數叢高竹。
檀弓的方位感強得很,在後頭指了好幾次捷徑。
行至一片曠地前,衛璇遠遠地瞧見正有一個蓮冠華服的小公子,長得像個被擦拭得幹幹淨淨的蘋果,正蹲着不知在幹什麽,不是他的表弟王含貞是哪個?
衛璇剛要喊他又急忙住口,面上驚悸難掩。
原來王含貞的小身影伴着夜色,恰好擋住了面對着的兇獅。兇獅奄奄一息,被衛璇擊傷的一目仍然汨汨流血,上面草草地蓋了幾片樹葉,另一目中的血色忽明忽滅。
王含貞一手正給獅子喂水呢。
衛檀二人正背對他,此時若喊出來,則怕打草驚蛇,這妖獸垂死之際仍不可小觑;此時若是出招,又怕情危之下傷了他。衛璇擎枝拔葉,雙手指尖各夾三片,緩步輕聲寸進,蓄勢待發。
王含貞拖着一株小竹蓋在獅子身上,看了半晌心覺還需添些,便轉身去找。獅子擡擡眼皮,并無動靜。衛璇繞到獅身之側,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忽地,一聲驚天巨雷劈下,王含貞面前陡然現出一只長牙着地、目射紫電的巨虎來。他吓得颠倒神魂,轉身拔足便跑,不想身後正撞到了起身長嘶的巨獅。
那獅子原是俯卧,看不出身寸,此時站立起來,竟有一丈之高。
王含貞一見那血口尖牙,登時着後跌倒,還不消回首顧那巨虎,已吓得淚流滿面,哭聲甚慘,險些昏厥。
在這前獅後虎,兩相夾擊的危急關頭,衛璇縱身躍空,身手十分矯矢靈活,一手虛引,一手迅即挑出連發手中竹葉,各向三方。巨虎兩目霎時皆盲,不成氣候。那兇獅原已中過此計,此時已知抵擋,便一爪揮去,呼呼生風。令得竹葉立時調轉回頭,“嗖”得一下釘在竹幹之上。
檀弓着地翻身至陣前,将王含貞往身後迅疾一攬。
明明是間不容發的危急關頭,檀弓稚嫩的聲音卻冷如冰洲之石,一分一毫的波瀾都沒有,但又如金石相擊一般淩厲剛強:“衛璇,踏南鬥罡、北鬥罡,與我念‘神龍協衛,大布陽晶’。”
衛璇騰躍空中,依約而念,只見漫天流火降下。衛璇長劍将二獸壓于地下,檀弓手握葉刃,仰勢揚手,動作行雲流水之至,直直插入那兇獸眼眶之中,一道鮮血飛射出來,正斜飛濺在他抹額的眉心處。
兩具獸屍都消弭在如墨夜色之中。
小公子滿面血污,怔忡地看着檀弓,竟忘了哭,只呆呆出神。
衛璇将他拉過來好久後,他才知道抽抽泣泣地喊:“表臺,侬要死了……”再從衛璇肩上移開,兩只凄楚淚眼不住地看檀弓,只他瞧見,方才這神乎其神的少年抹額之下,似有金光閃現。
可是再一眨眼皮,檀弓早已不見了。
不遠處的一道高深結界之中,兩名獸人對着檀弓下拜:“大…大天帝?大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