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悲谶語胡愁亂恨 合璧劍玉露金風 (1)
一月過後。
“伏柔!伏烈!你們好大的膽子,現在可才知道來了!”無須把暗閣之門推開。
對面是兩名神仙的虛影,一金袍,持八尺畫戟;一紫衣,執七禽五火扇,二者皆作天庭戰神打扮,衣着華而不奢。
伏柔和伏烈是無化丹殿守宮神将,約等同于大羅天北極宮的北極四聖。但幾乎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們的身影便消散無蹤了。
檀弓與天樞正然說道:“寵之而不信之。我與紫微已神離多年,你不必再勸了。”
檀弓看着手中一枚完好的道真玄珠,眼色模糊:“豈是我白口咒詛,紫微在其位而不謀其事,他代九天牧萬民,卻不恤六界,不修片善,致生無限惡毒流行。紫微治下十九萬年,高乎其天,危乎其天,早已分崩,只是不知何時離析。”
面前是一座五龍搶珠的塑像,四面是東蒼龍、西白龍、南赤龍、北金龍,中央一條骊龍額帶菱紋,龍身似蛇,樣貌比其餘四龍更為兇狠猙獰,骊龍懸在中央急沖直下。
一顆通體渾黑的道真玄珠正含在南赤龍口中,方才那兩位戰神煙消雲散之際,玄珠應聲而落,碎成兩瓣。
檀弓将手上的道真玄珠交到無須手上,說這是日月浮槎,能溝通北極、南滄、東荒、西冥和酆都。
他們方才和上界溝通,說是三十五重天機務繁忙,而無須身為天庭的純陽真君,萬火之主,八方火神皆聽他的命令,神職至關重要。檀弓在下界已經待了十年了,已有自保之力,讓無須及早回去,不必在下界和他一起歷劫。
無須猛然一驚,道真玄珠在手心滾燙燙、火辣辣的,無須馬上跪了下來:“您又要把無須趕走?”
檀弓想起鬥姆所預言的千年之患,不知是否和衆神不在其位有關,便很憂慮。
無須情急之下近乎崩潰,極為使勁地把那玄珠砸到地下,砸出轟隆巨響:“無須不要!”
此時外面也是電閃雷鳴,勢頭極為壯闊。
天樞勃然大怒:“純陽真君,汝不知感佩,違犯聖谕,罔顧天規,成何體統?”
無須仿佛能聽見靈臺之中雷霆“滋滋”之聲,他一雙赤紅美目瞪圓,一張梨花面慘白,驚惑失措:“道君,什麽千年之患?無須哪裏也不去!無須要長長遠遠地侍奉道君,哪裏哪裏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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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淚如斷線之珠,連退兩步,發足奔走:“什麽患什麽劫,我不信我不信!”
不知跑過了多少座峰頭,他誤撞入了一個散發着龍涎香氣的懷抱。
“哎?這不是我那小祖宗嗎?”
衛璇雖然每天和檀弓學到深夜,白天還能維持春風滿面,把無須拉開一看,見他滿面淚痕,衛璇臉色陡變。
他笑着蹲下來,幫他揩了眼淚,笑說:“今天是怎麽了?我的小祖宗,哭花了一張臉,可要成小花貓了。再這樣,你主人可不要你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絲不錯就撞在了當口上。
無須蛾眉倒豎,把一肚子愁怨憤懑都撮在了眉間眼角,氣恨恨反唇相譏:“不要我?我看你才是撿來的,不知道哪一天就丢在路邊上了!你死了我道君都不知道,都不在乎!你死就死了,死就死了!”
他話說到後頭,便開始不由地自哀,兇到一半便哭起來,爾後又想起來要兇,最後半句已是在半兇半哭了。
衛璇只是一愣神,便笑着接了口:“那是自然。我哪裏能越過你的次第去?若不要人,那也是先丢了我,忘我忘得幹幹淨淨。可好?”
無須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滋味。
他只是筆直地站在原地,哭則人前示弱,撒氣又左右不是。他已不知是為天樞一語道破的無情之語而悲悶,還是為每回提及北極時無名的惶恐而煩愁,抑或是為檀弓口中的“純陽真君”四字那背後沉甸甸的分量而糜知所措?
單是一樁就足以令他不能自已了。
正想着,卻見到旁邊已有人在指指點點,議論不絕。
無須樣貌異常,凡是見他一眼的人便很難再忘卻,故平日裏他從不白日出來,以免昭示衆人檀弓正在仙宗,更何況此時身邊好死不死地又有一大名人衛璇,怎不引來看客紛纭。
衛璇笑道:“所以我想請你以後提點我些眉眼高低,不要讓你主人丢了我。”
無須一把把衛璇的手拍掉:“就丢你!就丢你!”
“好,好,丢我,丢了我求你求他來找我。”
衛璇覺得無須需要一個地方發洩情緒,一掐訣,二人身形驟滅。
他把無須帶至了一處随行洞府。無須把頭悶在被子裏,聽見衛璇關門離去,才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約莫半個時辰後。
“你怎麽還在?”無須已經将一雙杏眼哭成了桃眼。
衛璇笑說:“這不是等着給小祖宗賠禮?”
無須猛地聯想起在天庭時,大小神仙每逢宴席時的殷勤模樣,于是開口便是:“你不要想着這樣我會幫你跟我主人多說兩句好話!”
衛璇沒有直接否認:“冤枉我。你那主子,可是你替我說兩句好話就讨好得了的?”
然後他變戲法似得廣袖一揮。
無須手上忽多了一件赤色斑斓的法飾,那法飾套在他左手三指上,三根銀索共撚成一股,和小臂上手環連在一處。約莫既是戒指,又是手鏈,紅銀二色煞是好看。
衛璇笑道:“是我錯了,我瞎說話,送你這個作賠禮好不好?不知道你看得上麽?”
無須一時被這好看物事奪去了心神。
這指環是火玉髓、火琉璃、火珊瑚三樣打造的,火玉髓有溫靜養神之效,火琉璃則可吸納火精靈氣,火珊瑚便是做攻伐之用了,這哪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在凡間已算是了不得了。
無須揪着眉頭道:“你這人有病吧!”
他一眼瞄到了衛璇右手背上泛着青紫的三道鞭傷,于是底氣就不那麽足了,語氣稍軟:“我打你罵你,你都不氣?你這人是不是搭錯哪根筋?”
衛道奇道:“你又不是那大惡之人,不過是個小孩子,我和你計較什麽?我沒有你這樣無憂無慮的好命,羨慕你還來不及了。”
見無須無話可說地接受了,衛璇忽然嚴肅了一點:“只是我雖然願意縱你恣你,還是要勸你一句泛泛些的,比如那日在狐蝠洞穴,那個黑黑的啞童有什麽錯呢?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空話我就不說了,只是你那樣做雖然為了保護你主人,卻讓他心裏非常不安。只為了他,你從今可得在人前繃住些罷。有什麽火氣,回家沖我發就是了。”
這一席話懇懇切切不遮不掩,大不類衛璇平日的言辭。
無須原以為衛璇永遠笑面迎人,但心肝腸肚沒有一處有一句真話,不過是些阿谀之辭。故雖檀弓和天樞因扶搖一事對其極為重信,他的戒心卻沒有少過,心裏尋思着衛璇可能看出檀弓是特別了不得的大神,一直小意揣合逢迎罷了。
但今日他卻一反常态,說這樣逆耳的話。
無須垂首忖思,坐在榻上,兩條細腿不住地來回晃蕩。
真是不知道這個凡人腦袋裏究竟裝了什麽!
衛璇只是靜靜地陪他坐着。
這時洞府忽來人通傳:“首座師兄,鬥劍峰會要開始了,請首座師兄即刻前往中樞畿。”
衛璇告了一聲別便走。無須低着頭不回答。
方走到一半,無須叫住他,把那指環并着手鏈甩到衛璇手上,終究是沒有把心裏話說出口,只是說:“你,你去問問主人吧。亂七八糟的我不能收。”
衛璇笑着把那物交聯之處輕巧一扣,合在無須手腕上:“他啊,肯定要說……”
無須擡頭問:“說什麽?”
衛璇轉瞬之間,眼中那塵世鍛煉的精巧之氣一掃而空,目空一切地端凝遠方,體态莊重,語氣微慢,完全是檀弓的口吻:“無須,此事還需你自行裁奪。”
“我殺了你!衛璇!給我回來!”
手上銀鎖鈴鈴作響,而破衍鞭出時,哪裏還有衛璇的影響。
王含貞抿直唇角,這一抿嘴使得臉上兩枚淺淡的梨渦隐約可見。
不知者遠遠看去,還以為他在憋笑呢。
“你什麽事這麽偷着樂?”徐慈從遠處走來,一拍王含貞的肩膀笑着問道。
看王含貞垂頭不答,徐慈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是不是在外頭得了什麽好處?瞞着不讓宗門知道,自己私吞啦?”
王含貞搖頭數下:“沒有啊。”他四指并揉兩處太陽穴,盯着那塊碩大白璧目不轉睛,仿佛雙目能因此射出神光一般,看穿過去未來,轉頭去問徐慈:“你說我到底押多少好呢?”
“嚯,我說你趕早的來這麽早做什麽?原來是在想這個。你押誰?”徐慈一拍大腿。
王含貞像是呼朋引伴的小鳥,急忙尋覓盟友:“當然是表臺。你呢?”
“那也當然是衛首座啊!”
看王含貞一臉驚疑,徐慈解釋道:“那雲如露……你可聽過哪個名門大戶姓雲的?不過是绛林師伯老了,瘸眼擇了這麽個背後無人的首座弟子。過兩年,我看也不見得了。修仙修仙,後頭沒有流水價的天材地寶續着一條仙命,你雲師兄的仙還能修到幾時?那衛……”
王含貞急忙打斷了他,他素日最不願聽徐慈的家世論,但若是反駁他,卻也無甚底氣。
自己便是那極為顯赫的劍北王氏之子,若對寒門中人有一絲一毫雖出于真心,但未思慮妥當的關切,在他們耳中都無異于一句“何不食肉糜?”到頭來反而是自讨沒趣。故久而久之他也就置若罔聞了。這時只是打斷了問:“那押多少啊?”
徐慈道:“這可都是現成的送人情表忠心,你是他的表弟,不更得做足麽?可得押上身家性命!”
王含貞被他說得糊裏糊塗的:“什麽人情?什麽忠心?”
徐慈也糊塗了:“什麽什麽?那你為什麽要押衛首座?”
王含貞疑道:“為什麽?他是我表臺,我若都不信他,押他贏,天下人還有誰會信我表臺能贏過雲師兄?雲師兄可是劍修啊!以一當十的劍修呀!我昨晚早知就不該去翻那琴劍公子譜,上頭說雲師兄築基之後,只要與人鬥劍,就嘗無敗績,嘗無敗績!我這一夜都沒合眼了。”說着又抿直唇角,愁苦無限。
他一清早來的中樞畿,當時這裏除了幾個掌壇外空無一人,而目下人都陸陸續續來了,便有幾個師姐湊過來逗弄他,或言語調笑,或戳他臉上的梨渦,或哈他腰上癢癢肉,一時還不得空下注。
王含貞一邊閃躲一邊說:“唉,但還是多謝你了。一會兒你我恐怕要當個異端了,多謝你陪我。”
徐慈冷笑一聲:“異端?”話音甫畢,身後便有不少人擠擠挨挨地過來,都往衛璇的靈甕中投擲賭注,靈石皆以錦囊包裹,繡有各人峰頭名字,少則十幾塊下品靈石,多者則有幾十塊中品靈石。
王含貞看見竟有人從眉心引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為注,終于再忍不住,從一衆莺莺燕燕中搶出。
“這位師兄,你…你不要錢打水漂了!你收回去吧!”王含貞極力勸阻。
那幾個豪賭之人自然置之不理。直到王含貞說:“衛首座他是不會看這些賭注是誰出的,你們,你們這是白費心思啊”之時,那些人才頻頻投來奇怪的目光。
王含貞直到看見了終于有人于雲、衛兩邊靈甕中各投注一份,或又有人亦激賞雲如露的,昆吾峰弟子也陸續到來,兩邊旗鼓相當時,這才把心放下來。
後頭海晏藍也來了,海晏藍看出他的憂思,笑着說道:“我們當然都押他啊。這時誰還想輸贏?”
海晏青一聲不吭地往衛璇的靈甕裏投了滿滿當當的一大袋子,并未記名,嘲笑說:“是怕他下來知道了我們不向着他,能記仇記一輩子呢!”
海晏藍其實也不覺得衛璇會贏,就好心好意勸王含貞:“含貞,你月俸少就押少些,有那個意思便好了。”
海晏青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兩手交叉搭在膝蓋,把臉一揚,又投了值錢東西許多進去:“兄長這話我不同意。還沒比前怎的能輸了陣?”
那靈甕一掃其中內容,立時青光大盛,壓過了雲如露的淡藍光芒一頭。
海晏藍心疼,臉色一變:“你們也太胡來了!”
海晏青一下就笑出了聲。
海晏藍突然意識到自己仿佛是在預言衛璇之輸,臉色難堪,想要轉頭去安慰王含貞。卻看見王含貞正側着頭,聽他洞府的一個雜役弟子咬耳朵呢。
肉眼所見,王含貞的雙目漸爾睜圓,眉宇高舒,雙唇微張,兩靥梨渦圓潤飽滿。那雜役弟子退回原處時,王含貞喜不能自持,一個轉身欺身問道:“你當真!”
那弟子被他吓得往後一退,王含貞壓低了聲音,語中喜色不改、驚色不掩:“你當真!”
弟子這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海晏青撞撞王含貞的肩膀,笑問:“喲呵,你樂什麽呢?”又對着雜役弟子使眼色,那弟子沒說話。
王含貞急忙兩手把雜役弟子推走,自個在身後埋頭搖首:“嗯嗯嗯,沒什麽沒什麽。”海晏青又問幾遍,仍是問不出緣故。
衆人再閑聊一會,擡首一看雲如露已在臺上等候多時了。
绛林劍君一貫不理庶務,對這些比試不甚上心,倒是赤書真人極愛湊熱鬧,他張望半日,也不見衛璇的影子。
海晏青撇撇嘴,大聲嘲笑:“他擺起首座的款,消遣我們來了。”
這話一說完,衛璇便出現在了鬥臺中央。
兩邊掌壇已示意要收走靈甕,海晏青用劍鞘戳戳王含貞。
王含貞這才如夢初醒。他方才坐又不安,立又不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事眼下只有自己一人知曉,但畢竟未見真身,倒有些不敢确信。這被海晏青一提醒,這才想起自己還未下注!
“含貞?”海晏藍大驚失色。
王含貞的興奮地沖上了月霄,已經完全混亂了。終于拐過這個彎的時候,掌事正在宣讀鬥劍峰會的細則。
雜役弟子同他說見着無須時,他便當知檀弓回來了不假。
到這裏為止,應當是沒錯的。
但檀弓回來,與他押上本命赤霄劍有什麽關系?難道檀弓會暗中相幫衛璇?滑天下之大稽,檀弓再神通廣大,怎的能幫一個金丹宗師鬥劍?
王含貞拍拍自己兩頰,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麽?
海晏青、姚雲比坐在他一左一右,皆瞠目視之。海晏藍則是急忙去找掌壇理論,說押錯了押錯了。
煉器、布陣、煉丹等峰會比試都可一場決出高低,分出秩次,一日完結,而鬥劍則是要實打實一場一場比出來的,衛、雲二人都是鬥過十幾場,今日才終于對上的。
這場鬥劍說小可小,畢竟離着決賽還遠着呢;說大可大,這兩邊可是衛探花和琴劍公子榜第五名雲如露,绛林劍君的首徒!
掌壇也知關注這場鬥劍的人數不勝數,就連別的宗門也有人來信欲觀戰的,故只得規定除收了帖子的人之外,只許內門弟子前來觀摩。即使如此,刨去許許多閉關、遠游之人,這中樞畿光是地面上就有一千多號來人,密密麻麻。更有甚者或淩空馭飛舟,或施法升起高臺,或騎仙禽駕靈獸,由上至下将小小鬥臺圍得密不透風。
鬥臺以左,坐的是宗外貴客:天鑒宗、青雲谷、如意門、乾天書院、潛龍門、幽蘭劍派、渾天劍派、金陽樓等十三家大小宗門的弟子;鬥臺以右,坐的則是宗內的峰主或親傳弟子,太清仙宗七大主峰峰主來了四個:雁行峰赤書真人、水瑛峰樂容真人、羅岳峰元妙真人、神機峰通微真人。
鬥臺最前則坐了四個人,左為烽火樓主錄褚俊艾,右為琴劍閣主筆鬼筆神樂曹賢孟,中間正襟危坐,一看就是貴族出身的是瑞王世子黃承宏。翹着腿,咬牙切齒科的是攝政王世子黃永寧,黃亦雙的親哥哥,也是衛聞遠那天所說贏了衛璇的“孬子”。
衛、雲二人各自抱拳行禮後,便拉開距離。
黃亦雙雖然為衛璇豪擲兩座城池助陣,其實也暗暗在看雲如露,不少女修和她一樣的心思,希望二人快些鬥作一團,自己便不必再去分神關注其一,而漏了另一個。
二人繞鬥臺各走半圈,雲如露深知劍快人也快的道理,但奈何用劍的人,性子卻不痛快!鬥法時總是撓癢癢一般,這戳一下,那刺一下,閃閃爍爍,也不知是使不上勁,還是故意為之,攪得人心煩意亂。
他的戰鬥經驗十分豐富,知用快劍的人最喜歡趁人正惱,使出詭計,所以他斷不能自亂陣腳。雲如露盡量不動肝火。只等待衛璇閃避得神思耗竭,中看不中用的小蝴蝶飛累了,不過是秋後黃葉罷了,方可再作打算。
但是衛璇今天仿佛特別用心,完全不見累,雲如露忍不住了,率先出招。
他一震手中裂雲劍劍端,将其抛上萬丈高空。
雲如露是水木雙靈根,若能後天得些天道機緣,便可變異為冰靈根,但他久未得其法,每每使出必要借一些天道雷霆淬煉。
轉瞬間空中寒光乍現,千道由劍意凝結而成的冰錐漫天墜落。衛璇搖動手中紙扇,那些冰錐頃刻間轉向,一齊朝雲如露襲去!
烽火樓專門記錄鬥法過程,以供他人參照體悟,見了衛璇這一舉動,便在玉簡上錄入了一個“叛”字。
風靈根的特異之處一曰“疾”,二則曰“叛”,當日衛璇對陣沈并之時,令其廣雷針臨陣倒戈投向自主,便是依仗這一個“叛”字。
但使用者需要同時修習五行他法,陣前才能将他人之物如臂指使。
而雲如露修習重劍,重劍修不僅是因手中之劍重逾千鈞,鬥法之事行動不靈便,更是因其一動便會破壞周身炁場,影響其發出厚重精純的劍意。故此時他結結實實挨了自己數十道劍意,所幸本出一源,倒也不是很損元炁。
主錄楮俊艾搖搖頭,正打算為雲如露這一招評一句“不智”時,卻見那萬千道冰雨之中,一道極其微茫的劍意直沖急下,眼看就要沒入衛璇的天靈蓋!
儲俊艾交疊雙手支頤,眯起雙眼,開始頗有興致了。
黃承宏惑然不解,左右一視,因恭敬地問道:“兩位先生,可知這是怎麽一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衛璇玑的法術不靈了呗。”黃永寧嗤之以鼻。
曹賢孟調整坐姿,笑着說:“這可是給天下修重劍的人掙臉了。從今往後,褚兄你們烽火樓可不許再說重劍修都缺了一個腦子,只會橫沖直撞了。”
褚俊艾笑道:“妙哉!高哉!卻也險哉!小王爺,這是一招‘叛上加叛’。”
黃承宏只是稍加琢磨,便恍然大悟。
那道劍意對衛璇窮追不舍,卻無半分窮驽末勢,似乎被預先澆築過不少元炁,才有如此精神。
原來這劍意看來細弱卻實則精純無比,卻是雲如露預先含混在劍雨之中,要打向自己的一道劍意!再經衛璇一招“叛投”,這便是叛上加叛了,自然飛往衛璇了!怪道其餘的劍意都綿軟無力,原來只是障眼法,令衛璇失了先機。
這劍意兇猛無比,衛璇周身冷氣森森,再要另其三叛已騰不出空來,真是千難萬難,只能閉目待死。
或是迎頭直擊!
一道樸索沉重的劍意橫空而出,從中一道破開裂雲劍意!
只見衛璇雙手持一柄青色長劍,委地而來。
雲如露蹙眉出聲:“衛璇玑,你瘋了罷!”
王含貞一驚坐起:“重劍?”
裂雲劍意畢竟是純劍修發出,其餘威不可小觑。衛璇飛速閃躲,仍是受了不輕不重的一擊。
黃承宏若有所思:“那是青野劍?皇弟……”
黃永寧“哎呀呀”了一聲,爾後扶額遮臉,拒不應答。
青野劍和黃亦雙當日所用的紫蓋劍,是一雄一雌兩柄風屬至寶重劍,黃承宏只記得黃永寧常佩在腰間攜帶,只是這皇家之寶不知如何稀裏糊塗就到了外人手上?
數月之前,黃永寧為求公子榜上的名次,以此寶物為交換,大求特求衛璇輸他一次。
雲如露發出一擊重劍代表招式“沖霄劍轟”,一面不鹹不淡地好言相勸:“衛璇玑,你沒有修過重劍,可還拿得動?你的丹田承受不住,一劍尚可,兩劍則氣虛,三劍則精虧,四劍則元炁耗盡,五劍則蕩出真元。”
雲如露看衛璇在鬥臺四處游走,便接二連三的發了“天羅龍斬”,無一中衛璇。
雲如露皺眉道:“何不與我痛痛快快地鬥一場?你換劍吧。你莫不是忘了今日約定了,不許臨陣吃丹藥了?你怎麽補充元炁?”
他将劍一拔一送,衛璇從劍底撲閃過去,直滑到了鬥臺之角。
雲如露看到鬥臺四角設的小型兩儀養魂陣,臉上一冷。
這四張養魂陣設在四角,是防止有人鬥法斷送了性命。因着它們品階低,過去也沒有人指望用其代替丹藥補充元炁,再言之,在那鬥劍分秒必争之時,怎會有人進去養魂,那不是充當活靶子嗎?料他衛璇不會愚蠢如斯。
“這個雲如露,也自視太高了些。想了一肚子對付快劍修的法子,卻也不知道事前來查一查衛璇玑的案子。”褚俊艾抿茶笑道。
話音甫落,只見雲如露踉踉跄跄接連倒退,一道劍意插入肩窩,一道劍意沒入背心。
一名重劍修被重劍所傷,當真是奇恥大辱。
原來是青野劍連發四擊,以東西南北四方向朝雲如露襲去。若是尋常金丹修士,已不好閃躲,何況是笨重的劍修雲如露?
看其力道,衛璇是傾全力而擊。
掌壇面前的兩盞魂燈皆是燭火微茫,雲如露的那盞終究是堅持下來了,而衛璇的則是燭光愈發微弱了。
赤書真人忽一把奪過衛璇的魂燈,隔空高喊道:“傻徒弟!不比了,不比了!绛林老兒,你在哪?我們輸了!輸了!”
雲如露跌坐地上,按着胸口,嘔血數鬥。衛璇則站在原處,垂頭低眉,神色不明,似有玉山将倒之勢。
雲如露冷笑道:“你千算萬算,但我只中了兩劍,你算錯了。”
這時卻見鬥臺四角升起清白毫光,順着方才的劍勢從四方彙聚中央,直到來到衛璇周身。
衛璇手起陣成。
只見四周點點真元、縷縷自然靈氣朝衛璇靈竅灌注而去,衛璇體內的元炁,一下子充滿了。
幾個呼吸間,赤書真人手中的魂燈火焰更盛尋常。
精通術法的水瑛峰樂容真人放出神識一掃,是先天聚靈陣!衛璇竟用是四個兩儀養魂陣,現場布置出一個先天聚靈陣!并且随着衛璇操縱陣盤,那聚靈陣的品秩甚至在不斷提高!
黃階中品……
黃階上品……
玄階中品!
………………
天階中品!
樂容真人冷汗涔涔,這時何等的大局觀和天分,才能在鬥劍中還分神兼之布陣?
眼看衛璇一步步走來,雲如露卻無力反抗。
青野劍架在脖子上,銅鏽和血腥味都清晰可聞。
“你說誰錯了?”衛璇問。
好一陣,臺下才爆發出震天的掌聲和歡呼。
海晏藍最先從看客們曠然持久的呆滞中回過神來,驚恐地看着王含貞問道:“你可知你表臺最近是怎麽了?上個月還松松垮垮的,怎的突然上了勁,自從上個月他說要去學煉丹,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這麽短的功夫,你親自去看他煉丹峰會上了麽?怎麽煉得有模有樣的有鼻子有眼的,怕不是練了什麽速成的歪功,着了什麽魔道?”
王含貞從前也觀摩過衛璇鬥劍,真對得起那八個字“松松垮垮,得過且過”,似乎毫無好勝之心。 怪不得雲如露今日會存了這樣輕敵之心。
“表臺,本來就厲害哇……”王含貞唯唯諾諾地說
海晏青在一旁樂得自在,對着酒囊大口喝酒:“這攤爛泥總算扶上牆了,咱們先樂着,想好贏的錢怎麽花了麽?”
海晏藍大驚:“莫不是衛叔父出了什麽事,璇玑他忙要接替大任來……”越想越遠了。
這邊的黃永寧氣急敗壞,一個大鵬展翅就掀翻了桌子,幸而曹、褚兩個書生眼疾手快,紙墨筆硯才沒有遭殃。
黃永寧抓住那象征勝利的鳴金隼的雙腳,不許令掌壇将其放出,大聲嚷嚷道:“今日是鬥劍啊,衛璇玑違紀!我不管,不能給他贏!”
他一把抱過了雲如露的靈甕,大概他在其中投入甚多。
掌壇猶為無辜:“小王爺,小人方才讀了規則啦,今日雖為鬥劍,符箓、陣法、丹藥、法器都不許用,只許以劍意取勝,但雙方各有一次用法術的機會。再者方才是雲如露先借了天道雷法,若說違紀,那也是……”
黃永寧将靈甕高舉頭頂:“閉嘴!閉嘴!閉嘴!”
黃承宏盡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向那邊的一場鬧劇,只是暗自心驚,不知那靈甕之中還有多少“青野劍”之流。
黃永寧叫:“再比一場!再比一場!這次不許你們用什麽法術,就比劍!”
而雲如露從地上撐坐站起,似乎已經打算轉身離去。
黃永寧越鬧越大,絕不甘休。
他舉止十分委瑣,就差原地放賴了,太清仙宗其他的峰主甚至不願意來阻止他,摻和其中何等自降身價,竟然任由他鬧了一會。
“混小子!就是你爹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算是哪根大蔥?在太清仙宗的地界鬧事!”赤書真人大步上去一拍黃永寧的頭,那手掌蒲扇一般,頓時将黃永寧拍矮了半截。
黃亦雙覺得丢臉死了,連忙掐黃永寧。而黃永寧瞪着赤書真人不說話。
羅岳峰元妙真人站起身來,元嬰威壓之中還有一股刀煞之氣,方才說了一句:“小王爺……”黃永寧的右手便抖如篩糠,再抓不住鳴金隼。鳴金隼掙翅高飛,眼看就要飛去衛璇的肩頭。
卻又被一雙有力的手截住了去路。
忽見四峰峰主并着許多親傳弟子急忙起立,弟子跪拜,峰主深揖。
赤書真人卻上去緊緊握住來人的手,又細細地摩娑端詳一陣,面色發紅,語氣激動:“掌門師兄,你真的……真的突破了?”
峰主和衆弟子皆擡頭視之,只見來人便是天光峰玉闕真人與太清仙宗宗主。
宗主美髯滿面,風度不凡,道號玄誠真人。
赤書真人撫掌笑道:“掌門師兄快發一手,給他們瞧瞧什麽才叫化神期!”
原來檀弓先時在暗室中聽見的就是宗主的化神劫雷。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太清仙宗弟子自是得意無比,而那十三個大小宗門的弟子卻是無限嫉恨了。
宗主笑而不語,對黃永寧遙遙說:“既然兩位世子有這個清興,不如就叫這兩位弟子再鬥一場吧。”
黃承宏拱手道:“劣弟胡言,宗主見諒則個。今日我們二人只是來作客的,怎可插手貴宗家事?我們願賭服輸……”
黃永寧不說話。
赤書真人道:“掌門師兄你你糊塗了吧!”
宗主笑道:“哎,說起來,老夫也未曾見到方才鬥法,故有些私心,想再看看。”頓了一下又說:“再者嘛,皇朝令我一日之內,必前往通天神柱。故來這收親傳弟子也是不能了。但老夫孑然一身,也無親眷,所以想帶走兩個弟子,到玄明恭華去親自調教……”
玄明恭華少光天是三十六重天中第十重,居赤明和陽大樊天之上。皇朝欽定凡修為步入化神者,都可上到玄明恭華天。
元妙真人沉不住氣了:“掌門師兄,宗門大比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分出前兩名是誰,此舉我以為不妥。”
說着便招來掌壇,掌壇道:“回禀宗主,截至到今日,已比完了布陣和煉器兩類,還有煉丹、符箓和術法還沒開始比呢。現下看來……雲如露和衛璇玑兩名弟子榜次是一樣的。”
通微真人也說道:“若是就要帶走這兩個,恐怕難服人心。掌門師兄三思。”
太清宗主撫須朗笑道:“等不了啦,但老夫何曾說了就要這兩個了?看看你們那惜徒的樣子!那老夫今日要走一個,算是不過分吧?另一個啊,你們臺下有誰願意,兩邊再各來一個,我們鬥一場雙劍可好?哪一邊若是贏了,老夫便帶走那二人。這樣可能服衆?”
臺下人聲鼎沸,竟是遇到如此千載難逢之機了!那玄明恭華天靈氣較之赤明和陽濃郁地可不是一星半點,若能去到那裏修煉,豈不是坐等白日飛升?于是臺下你争我搶,人頭攢動,已經是鬥成了一團。
雲如露剛吞服了宗主賜的丹藥,他這裏還無人分出勝負,而衛璇那邊卻有了結果。
只見一個女子飛上鬥臺,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一頭漆黑油亮的頭發結成道冠。
“昆吾峰許華存,特來領教。”
來者正是雲如露的同門師妹。
海晏青高聲說道:“大水沖了龍王廟!誰知道許師姐安的好心還是歹意,可提防點吧!”言下之意,說的是許華存可能故意引衛璇輸戰。
而衛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