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家

周引在車站候車大廳坐着,周圍人群喧鬧不休,平常最厭惡的吵鬧聲此刻卻讓他有了得救的實感。他掏出手機,想給母親報個平安,盡管母親并不知道方才他經歷了什麽。

屏幕上四個未接來電,顯示陌生號碼。還有一條未讀信息,點開一看是母親交待他找個電工師傅上門維修電燈。

煩躁與無法言明的委屈一同湧上來,他有些粗暴地反扣手機到膝蓋上,同一時間鈴聲乍然響起,和着手機震動個不停。

周引坐在座位上沒動,他盯着光潔透亮的地板,許多人經過他,沒有一個讓他擡起頭。手機鈴聲慢慢停歇,通知進站檢票的廣播蓋住了其他嘈雜聲響,又一群人湧進候車大廳,聲音如潮水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聲潮褪去的時候,他看見了李擎。

李擎站在他面前,雙手撐着膝蓋不住地大口喘氣,眼神似驚似喜。周引将手機翻過來,解了鎖,未接的陌生來電變成五個。他垂下眼眸,半晌說了句謝謝。

李擎站直了身體,淡淡地回了句你沒事就好。他開始打電話,周引聽出來他打給老師,聽起來是在告知老師自己已脫險。

沒想到這事會被別人知道,待李擎挂了電話,周引沒忍住開口質問:“你把我的事告訴了老師?你當着所有人的面說的?”

李擎把手機揣進褲袋裏,他照舊穿着深藍色校褲,褲腳沾上了不少塵土。

看他沒有回應,周引的語氣變得有點沖:“你的手機這會兒不卡了?怎麽打給我就講不了了。”

李擎掃了他一眼,周引以為他該生氣了,為自己沒來由的怨氣和遷怒。可是李擎只是很平靜地看着他,然後在他旁邊坐下來,再一次确認:“你真的沒事?”

“沒事。”周引幹巴巴地吐出這兩個字。

“我的手機壞了,這是借別人的,我擔心來了聯系不到你。”李擎好脾氣地跟他解釋,“我沒當着大家的面說,私底下告訴老師的,就怕有個萬一。”

周引聞言轉過臉看他,嘴唇抿了又抿,道歉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好在李擎不計較,主動把話頭引到他身上,“說說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周引給李擎展示他跟中介的聊天界面,十一點十五分中介問他到約定地點了沒,為什麽沒看到他人影。

“我跟這個中介約的十一點看房,我來早了,十點半就到了。有個人過來問我是不是去看房,我以為他是中介就跟他走了。”

李擎聽得皺起了眉頭,周引頓了頓,繼續道:“發現不對勁是去看第二套房,房源很偏僻,進了電梯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不說話。給你發信息時我還不确定,直到進來個阿姨,她問我看房為什麽去天臺。”

“是那個人按的頂層,我以為頂層也是住房,我不知道那是天臺。”

李擎臉色沉下來,說:“幸好你走了,幸好。”

周引莞爾:“幸好我聽你勸了,我是不是應該好好感謝你。”

李擎撓了撓後腦勺,沒順着他的話說,只一個勁地重複:“你沒事就好。”

兩人買了最近一班車的票,上車不到五分鐘周引就後悔了。他拉開窗簾,透過髒兮兮的窗戶,依稀看見車站最外圍有一個巨大的摩天輪。

天空灰蒙蒙的,摩天輪停運中,但并不妨礙他想像那裏有一個五光十色的游樂園。

李擎湊過來問他看什麽,他指了指遠處的摩天輪,慫恿道:“要不要下車玩一會兒?”

李擎眯着眼睛看得很吃力,周引直接抓住他的一根手指頭,戳在窗戶上,描摹那個巨型的大圓盤,“看到了沒?摩天輪,那裏一定有個游樂園。”

李擎失笑地搖了搖頭:“真沒看見,真的有也來不及了,快開車了。”

“你是不是近視?”周引問他,李擎皺了皺鼻子——這看起來是個習慣性動作,盡管他的鼻梁上并沒有架着眼鏡。

“一只眼睛兩百多度另一只一百多度,最近可能度數加深了。”

“那你不戴眼鏡?”周引好奇道。

“我上課戴。”

大巴車發車後兩人不再交流,周引偷瞄了李擎一眼,李擎的後腦勺挨着座椅頭枕,閉着眼睛,雙手規規矩矩地擱在扶手上,俨然已做好入睡準備。

周引有點想笑,他舉起手機對着李擎的側臉,極快地偷拍了一張,然後做賊心虛般将手機倒扣在膝蓋。從頭到尾他的眼神沒有離開過李擎,直到肯定李擎毫無察覺,他才轉過身假意看向窗外。

不用确認拍下來的照片,他也能大致勾勒出李擎的模樣,那是嚴肅的,面部線條剛毅淩厲,濃眉,眼窩稍顯深邃,這些組合在一起使得李擎看起來盛氣淩人。

即使他并不總是這樣,周引知道,當那雙眼睛溫和地望過來,他會變得敦厚,甚至有一點拙撲。

大巴車開了近半小時,李擎醒過來,周引把腦袋側向窗邊,佯裝熟睡。刺眼的光線照着眼睛,眼皮不安地抖動着,一方面是被陽光燙的,另一方面是怕的——生怕李擎看出他在裝睡。

經過昨天和今天的接觸,他大概知道李擎是怎麽樣的人,熱心腸,大好人,哪怕面對陌生人也會慷慨地施以援手。所以即使他們之前互不相識,看見他受傷、遇險,李擎也還是會幫他一把。

周引無比确定,就算換一個人,李擎依舊會這麽做。

思緒紛飛的時候,他感覺李擎在向他靠近,随後晃動在眼皮上的光斑倏而消失,強烈光照帶來的不适即刻消退。李擎替他拉上了遮光窗簾。

周引無法再裝睡下去,他睜開眼睛,眼前人沒來得及移開的目光被他逮個正着。

“我吵醒你了?”李擎輕聲詢問。

周引笑了一下:“不,我沒睡着,倒是你,我還沒跟你說謝謝。”

李擎臉上有些許無奈,他再次認真地強調:“你謝過我了。”

大巴車開進隧道,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連同周引低喃的那句“還不夠”也一并被黑暗吞噬。

下了車,周引默認他們該各回各家,他徑直朝出站口走去,跟他一同下車的李擎突然不見了身影。他停下來,轉身去确認,李擎不知為何又折返回車上。

他看到李擎在車廂裏轉了一圈,始終低着頭,看上去像在尋找什麽東西。沒多久他下來了,手裏握着三四個礦泉水瓶。車門旁邊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周引起初沒留意,直到李擎走到那位老人面前。

他把礦泉水瓶全都放進老人提着的麻布袋裏。

沒看接下來的場面,周引提前到車站唯一的出口堵人。他改變了主意,不想這麽快就說再見,他也掌握了能讓李擎心甘情願跟他走的方法。

周引攔下一輛出租車,囑咐司機稍等片刻。人群逐漸散去,李擎單肩挎着背包,慢吞吞地走過來。他習慣性駝背,視線向下,因此沒有注意到距離他幾步之遙的周引。

“我能不能麻煩你,再幫我個忙?”

驀然聽到周引的聲音,李擎略有些怔忪,猛一擡頭,眼前的周引挂着禮貌的笑,眼裏有着叫人無法拒絕的懇切。

他沒問什麽事,便答應下來:“好啊。”

此時李擎站在梯子上,仰着頭給客廳吸頂燈換燈泡。周引扶着梯子,間或給他遞工具。燈泡是回來的路上在五金店買的,普通燈泡周引還能自己換,碰到需要拆卸的吸頂燈他就沒轍了。

他給李擎看了網上搜來的拆裝步驟,李擎表示能換,沒什麽顧慮就跟他回了家。

母親知道是同學後忙數落他,斥責他不該麻煩同學,反倒是李擎三言兩語就把這件事揭過,但也被迫答應今晚留下來吃飯。

看出李擎的為難,周引故意沒開口,他本就打算讓李擎留下來,由母親出面總好過他費盡心思找借口。

換好燈泡,李擎從梯子上下來,他用手背蹭了蹭額頭的汗,沒多作休息就開始收拾梯子和工具。周引想幫他扶一把梯子,他向旁邊避開,說髒,別碰,自己扛着梯子往雜物間的方向走。

雜物間在樓梯後面,空間逼仄,李擎把梯子和工具箱放進去,一轉身就跟後頭進來的周引撞了個正着。

“嗯?這是什麽?”周引仰起臉,似乎在努力辨別着什麽,突然伸手撥了撥李擎汗濕的頭發。

李擎吃了一驚:“怎麽了?”

“沒,以為有髒東西,我看錯了。”周引揚了揚嘴角,笑意很淺。他一點一點撥開李擎粘在前額的幾撮濕發,嘴裏喃喃道:“頭發有點長了。”

李擎沒反應過來,雜物間只亮着一盞很暗的燈,燈罩表面污漬斑斑,連光線也變得散漫。李擎的眼神有一點渙散,好像不知道該看哪,周引的聲音将他喚回來:“要剪頭發嗎?”

“嗯?”

“我說,要剪頭發嗎?”

“要剪的。”

從雜物間出來,母親正在廚房準備晚飯,周引提議李擎去洗個澡。他将李擎帶去樓上自己的房間,推他進了浴室,給他調試好水溫。

周引拆了新的毛巾和內褲,在衣櫃翻找出只穿過一兩次的運動服,把所有衣物疊好卷成一團,抱着走去衛生間。

淅淅瀝瀝的水聲逐漸充盈整個房間,水汽仿佛也從浴室玻璃門縫溢出來。周引停在衛生間門口,不知道是懷裏柔軟的織物,抑或是升騰的水汽的功勞,他感到分外熨帖。

他把衣服放在浴室門外的置衣籃,提醒李擎自己出來拿。

李擎含糊地應了一聲,玻璃門映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周引掃了一眼,磨砂玻璃讓一切都模糊暧昧起來,不止聲音、身形,還有感覺。

他到盥洗臺前洗手洗臉,彎着腰,掬一捧涼水往臉上潑。

浴室門開合了一次,水聲驟然停歇,衛生間一時變得安靜,周引忽然問道:“我在外面看房,你就給我打電話,說要把我的背包送過來。”

“來找你走得太急,我忘拿了。”李擎隔着一扇門回答。

“你一向都這麽助人為樂嗎?”

李擎拉開浴室門,帶着一身水汽出來,周引的衣服對他來說有點短,裸露的腳踝手腕更顯身形峭直。

“也不是,”李擎看着周引,“你幫過我,所以我想當面說謝謝。”

周引沒接話,他想起李擎跟人打架的那天,其實他是在現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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