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攤牌

李擎來了以後,周引向母親編了個理由,跟李擎一起出了門。他們去了事發地的派出所,表明來意卻被告知此案已結。死者系跳樓自殺,天臺入口的攝像頭清楚地拍到了全過程。

接待的警員對周引的話興致缺缺,一味強調案子已結,家屬也來認領了遺體,這個案子沒有任何疑點。盡管周引一再說明他跟死者死前有過接觸,并企圖闡明整件事的不合理性,甚至想把真正的中介喊過來對質,可他的話被全盤堵了回去。

“人都死了,你管他為什麽冒充別人,興許他就是認錯了呢。”

周引只覺得蓄滿力的拳頭像打在了棉花上,他不再費力争辯,任由李擎攬着他的肩膀離開派出所。

返程還是坐大巴車,上車前周引看了看遠處運轉中的摩天輪,夜空下唯一的絢爛缤紛。他以為那個游樂場相隔不遠,實際查過地圖才發現着實有一段距離。

李擎握着一瓶礦泉水上了車,他擰開蓋子,瓶口遞到周引嘴邊。周引偏了偏頭,沒躲開,索性就着李擎的手,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

李擎在他旁邊坐下,“沒事了,你睡一覺,到了我叫你。”

“那你呢?”周引側過臉看他。

“我不困,怕坐過站,我守着,你睡就好了。”

“你不渴嗎?”周引留意到李擎只買了一瓶水,他作勢要下車再去買瓶水,李擎坐在外邊,手臂一伸攔住他,“別麻煩,喝你的行嗎?”

周引傾身凝視李擎,眼神頓了幾秒,低喃道:“你這人真奇怪,寧願委屈自己也要對別人好嗎?”

車內關了燈,車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勉強讓他們看清彼此的模樣。李擎的嘴角略微抽動,他笑道:“誰說的。”

他把剩下半瓶礦泉水喝完,嘴唇完全包住瓶口,吞咽時喉結上下滾動。周引不知道是錯覺還是視野太暗的緣故,他似乎捕捉到了李擎喝水時瞥過來的那一眼,羽毛一樣輕,再看過去又還是目不斜視的李擎。

大巴車到站,周引窩在座位裏,剛睡了一覺身體還有點軟綿綿。看着車上乘客一個接一個下車,他拽了拽已經站起來的李擎,遲疑道:“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嗎?”

李擎沒立即答應,他伸出手,周引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來。

過道很窄,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身體緊貼,底下牽着的手也隐秘地勾連。周引感覺掌心很熱,握住李擎的手讓他感到踏實。

下了車,又再跟着人流走到車站出口,李擎見到垃圾桶,過去把礦泉水瓶扔了。周引順從地跟着他,車站人多,稍不留神就會被人群沖散。

李擎一定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們的手現在也沒分開。

周引适時開口:“還要去哪?如果你不收留我,那我要走了。”

他等着李擎接話,憑借這幾天的相處,他打賭自己不會遭到拒絕。出乎意料的是,李擎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為難,猶豫良久,說出口的卻是拒絕,“抱歉,不太方便。”

“為什麽?你那裏有人?”周引只想到這種可能。

李擎不置可否。

周引掙了掙被牽住的手,李擎松開他,掌心一下子空落落。忽視心頭那點異樣,周引緊緊逼問:“你說過你是一個人住的。”

李擎沒看他的眼睛,含糊其辭道:“今晚不太方便,抱歉。”

“算了,當我沒說。”周引面上難掩失落,他轉身不再看李擎,要走的時候胳膊被拉住,李擎說:“下次吧,可以嗎?”

周引回頭看着李擎,手被他拉着,一顆心也像提線木偶一樣被牽引。他沒說話,只注視着李擎的眼睛。

他回憶起第一次看到的這雙眼眸,浴火錘煉過那般炙熱明亮,能用眼神懾住逼近的敵人,也能撕開最混沌的黑夜。

那理應屬于陷入末路的囚徒,而不是現在的李擎。

隔天周引沒去學校,請假理由是感冒發燒。他是半夜燒起來的,迷迷糊糊自噩夢中掙紮着醒來,嗓子幹得冒煙,臉頰也像火燒一樣發燙。

夢裏的他重複逃出電梯的過程,一次又一次從十四樓猛沖到一樓,唯恐慢一步就會被帶去天臺。天臺空曠,圍牆矮小,他仿佛已經感受到獵獵的風,吹得天臺邊緣的人白襯衫鼓起來。

越膨脹越瀕臨爆裂。就像是氣球,砰地一聲炸開。他沒有親眼目睹氣球如何粉身碎骨,只看到了結局——鼓脹的白襯衫迅速幹癟下去,鮮血汩汩滲出。

夢裏的他從十四樓狂奔下來,每一次推開門,看到的都是一具屍體。

母親第二天早上進來叫起床,周引燒得神志不清,甚至說起了胡話。他向母親哀求,能不能離開這裏,他會死的,他會死的,周引反複念叨這一句。

幾天後回到學校,遇上不用出操的大課間,他吃了藥,整個人都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沒多久同桌推醒他,指了指窗邊,“有人找你,等你很久了。”

周引揉揉眼睛,李擎就杵在窗邊,看他望過來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擡了擡手臂要向他招手,而後像是意識到這樣太招搖,便克制地壓下手臂。

周引定定地看了幾秒,起身走出座位。走廊上人來人往,欄杆前、窗戶邊聚集了多少閑聊的同學,就有多少雙好事的目光,這實在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他挪到後門,李擎幾步走上前,探着身體問道:“你回來了,病好些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病了。”

“聽阮葳說的。”

“你們這麽熟了?”周引眼皮一擡,目光沉靜地注視着李擎。

李擎搖頭,“沒,她讓我幫她搬東西,順便問到的。”

周引哦了一聲,低着頭,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着地板。季節轉入秋天,天氣還很悶熱,周引提前披上了長袖外套,他縮着脖子,手也藏進袖管裏面。

“很冷嗎?”李擎捏了一下他的後脖頸,周引被驚得倏地擡起頭,李擎對他說:“出冷汗了,這是正常現象,要多喝水。”

被觸碰過的皮膚從冒冷汗的寒涼轉為火辣辣的麻癢,周引抿着嘴唇一聲不吭,轉身要回課室,李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周引。”

“借你的校服外套穿一節課行嗎?下節公開課,我穿的跟他們不一樣。”

周引掃了眼李擎身上穿的,還是以前學校的校服,和其他人的格格不入。李擎主動解釋:“我到校務處問了,暫時沒适合我的尺碼。”

周引二話不說,脫下外套遞過去,看着李擎接了才進課室。

距離上課還有幾分鐘,周引在座位上發呆。預備鈴剛打響,某個同學跟老師一起進來,緊接着一個帆布袋隔老遠扔了過來,險些砸到前桌的同學。

“不是給你的,給你後面那位,隔壁班新來那個帥哥給的。”充滿嘲諷意味的話瞬間讓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周引這裏,他垂下眼眸,前桌洩憤地将袋子扔到他身上,就差當着他的面啐他一口。

講臺上老師在整理教案,對課室裏的騷動和竊竊私語充耳不聞。

周引呆坐着,旁人或公開或私下的指點,已經很難再對他造成什麽影響,他思考的只是值不值得。倘若帆布袋裏面裝的東西,不足以償還他莫名承受的惡意,他該怎麽向李擎讨回來。

正式上課後,周引慢吞吞地将帆布袋裏的東西掏出來,一件深藍色校服外套,李擎以前的校服,看來他是要拿這件和自己的交換。

周引撇了撇嘴,順手掏了掏口袋,意外地摸到一顆硬硬的東西。攤開手心,還是熟悉的水果硬糖。

口袋裏還有一張便利貼,上面有一行字,“外套是幹淨的,要穿上,病快點好。”

看完周引便将便利貼揉成一團,掌心裏牢牢攥着。同桌趁老師寫板書,轉過頭憤憤地瞪着他,斥責道:“你說他不是你的男朋友,那現在怎麽回事?”

“真的不是。”周引說。

可惜這個情形不會有人信他。

他抱着李擎的校服外套不放手,不敢穿,也做不到不屑一顧棄置一旁。他只能抱着,手心裏藏着便利貼,和嘗過一次知道甜得膩人的水果糖。他要和這些東西一起按兵不動。

沒約定何時歸還,周引中午照舊去了空置的實驗室。一點剛過一刻,實驗室大門被打開,李擎走了進來。

這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聽不到任何人聲。實驗樓本就遠離教學樓,此處更為僻靜。窗簾在李擎進來前就拉好了,窗戶終年關着,待李擎阖上那扇門,這裏會更加隐秘、安全,是偌大校園裏唯一能逃過他人審視的秘境。

沒開燈,李擎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黑暗在此時成為彼此最深的迷障,什麽都看不清,李擎擡手摸了一下他的臉,好像要确認他就在這裏。

“鎖門了嗎?”周引問道。

李擎或許笑了,或許沒有,周引能感覺到落在臉上的氣息,溫熱的,連同他周身散發的熱源,強烈得讓人無法忽視。

“你又來找我,不怕別人說閑話?”

“能說什麽閑話?”

“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知道。”

“我知道,”李擎說,“他們說你跟高年級的師兄在學校後門小巷子裏接吻,還被拍了照片。”

“你都知道還敢靠近我。”

李擎沉默,約莫過了半分鐘,他突然說道:“攤牌吧,兜圈子沒意思。”

毫無預兆地将周引拉進懷裏,李擎附在他耳邊說道,我可以抱你嗎?這顯然是告知而不是征詢,因為沒得到允許,他便輕輕地擁住了周引。

周引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低聲呢喃:“為什麽呢?”

“那天晚上你親了我,你以為我睡着了,其實沒有,你也是像親我一樣親別的人嗎?”李擎的聲音很低很沉,扣着他肩膀的手兀自用力,掌心箍着肩頭,力度大得像要把他整個人揉碎。

周引沒接話,他配合地被擁抱,但并沒有伸手回抱。

李擎繼續道:“你喜歡我嗎?”

“不。”

“你有一點喜歡我嗎?”

“沒有。”

“你說的都是真話?”李擎忽而發狠地扳過周引的臉,右手掐着後脖頸,迫使他正視自己,“你敢說你沒有說謊,沒有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周引回答得坦蕩。在破不開的黑暗裏,他疑似看到李擎眼裏有痛苦和茫然交織,李擎又露出了類似末日囚徒那樣的眼神。

但沒辦法也沒機會确認,李擎的兇狠只在須臾間,很快他又松開周引,不再抱着,只稍微低下頭,沒有猶疑地吻了上去。

周引閉上眼睛,他想,他的确沒有說謊,他從來不騙別人,要騙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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