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宿鳥焚巢

她呆坐在榻上,看着外面仿佛漾着碧波的天,和那些絲絲蔓蔓流過的雲,一顆心上下颠仆,尋不着歸處。

她不是不能和他和離,西诏民風開化,和離之事并不罕見,老君溝裏就有幾對過不到一起的夫妻,分開後倒結束了半輩子的争吵,落個兩廂清淨。她也不是顧念着腹中的孩子,三位婆婆對老君溝裏的孤寡老幼很是體恤,不僅房地不缺,還常會使人來照拂,她和孩子的日子絕不會過不下去。

可是,卻為何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呢?她脾氣火爆,絕非那等忍氣吞聲伏低做小的女子,但為何面對阿榮的時候,怎麽都無法将“和離”二字說出口呢?

因為他臉上那抹謙卑的笑,總讓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嗎?

那時她還是富賈家的大小姐,而他,是幫工的兒子。她站在母親身後,看着那個坐在牛背上的身材單薄的少年,他的笑容被身後的雲霞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金光,羞澀而卑微。

她就是被這笑容打動,為了這笑容,為了和這笑容的主人長相厮守,背棄了她的整個家族,跟着他逃到老君溝,心甘情願和他做一對在紅塵中打滾的鴛鴦。

可是她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厭棄自己,撲向另一片更加喧嚣的塵寰。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猶豫,下不了狠心,當斷則斷。可是今天,在她終于打算同他把一切都講清楚,準備潇灑地甩甩手,打碎他在她心頭築起的情愛幻境時,他卻忽然要她同他一起離開老君溝,離開這個她曾經将之當成天堂的地方。

“瀑布旁邊有一個被草葉掩映住的山洞,我去查探過了,就是他們來的那天,那洞很深,可以直通山外,咱們就從那裏離開,再不回來。”

阿依被這句話攪得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于是索性起身披衣,看了身旁出乎意料睡得很好的阿榮一眼,慢慢踱步到屋外。

是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月似白玉盤,明汪汪的一輪,懸挂在山頭的一株冷杉上。

阿依嘆了口氣,剛想再嘆第二口時,忽聽前面“哎”了一聲,站起一個人來。

阿依通過身形辨認出了她,“小傻子?你三更半夜了還不歇息,蹲在院子裏做什麽?”

宋迷疊吸溜了一下鼻涕,指了指面前那一堆快摞到她膝蓋處的衣服,“洗衣裳。”

聲音委屈巴巴的,像一只被主人訓斥了的小狗。

阿依皺起眉毛,“你家公子可真的半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大半夜了還指使你幹活,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将來恐怕也是個讨不到媳婦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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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迷疊心有戚戚焉,放下手裏的衣服走到阿依身邊,如數家珍似的,把劉長秧的罪狀從一到十羅列開來,狠狠數落了景王殿下一通。

說完,意猶未盡地吞下嘴裏積攢的唾沫,狠狠道,“總有一天,我要他一一償還給我。”

阿依看着她氣鼓鼓的樣子,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說不定是一對歡喜冤家呢,不是冤家不聚頭。”

宋迷疊沒聽明白,但她聽到了“冤家”兩個字,便覺得阿依這話很到位了,于是沖阿依點點頭,又在她臉上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後,方才道,“你不生阿榮的氣啦?”

阿依怔了一下,過了半晌,才垂頭看向地上銀白色的月光,用極輕的聲音道,“阿榮,讓我跟他離開老君溝。”

宋迷疊皺起眉頭,“離開家?”

“離開那個女人。”

宋迷疊腦子裏把這話反複琢磨了幾遍,方才明白其中含義,于是湊過去一點,“那你走還是不走?”

阿依苦笑,“我不知道。”

“你是......想走的吧?”

阿依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方才幽幽道,“他說,後日就出發,趁着日中大家午睡,悄悄離開,誰都不要知會,連三位婆婆都不能。”

宋迷疊抓了抓腦袋,“幹嘛做賊似的?”

阿依凄然一笑,“可能,是怕那女人知道了,來鬧上一場吧?”說完鎖着兩條細眉苦笑,“不過他說要我都聽他的,他都計劃好了。”

說到這裏,她看向宋迷疊,手指伸過去,把她耳邊的一絲發撥到腦後,“小傻子,我想人這一輩子或許會做許許多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只要下定決心的這一刻不後悔,那就行了,你說是不是?”

又是一句宋迷疊聽不明白的話,可是她從阿依的眼睛裏,看到了這幾日都未曾見過的熱,所以便覺得她做的決定是對的。

“我們帶不走那麽多東西的,”阿依拉起宋迷疊的手,沖她狡黠一笑,“你若不嫌棄,這些家什都留給你,要把那位祖宗伺候好,用得上的。”

宋迷疊喃喃着道謝,剛想再說些什麽,阿依卻已經抽手轉身離開,邊朝屋裏走邊看空中的月亮,口中絮絮叨叨,帶着股久違的輕松,“我先睡了,明日還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出了溝,盤纏文牒要帶上,還有我給孩子做的衣服,那小家夥天天踢我,皮得很。”

話音還沒落下,她人已經走進屋中,宋迷疊望着關上的屋門出了一會子神,也轉過身去,不理會盆中那一摞尚未洗好的衣物,徑直走到她和莫寒煙同住的那間屋中。

莫寒煙不在,宋迷疊知道她和祁三郎是趁夜到外面搜尋王妃的下落去了,依照莫寒煙認真的性子,即便溝裏的人說沒見過王妃,她也會将老君溝一寸地一寸地搜個遍的。

宋迷疊點上油燈,将她年事已高的脆弱的老骨頭從包袱中摸出來,放在在火焰上炙烤,聽“咯嘣”脆響,見紋路散開,她便把它放在桌面上,細細觀瞧。

黑紋被火焰映得像血,在骨面上勾出奇形怪狀只有她能看得懂的訊息,她瞪大眼睛,眼角邊的痣随之跳動了一下,“叉圈叉圈叉叉,宿鳥焚巢,雨雪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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