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我宮裏的後院,有一顆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我經常着人搬了躺椅在樹下小息。
此時,蘇澤在我旁邊的案上整理卷冊,查看賬本。
我迷迷糊糊醒來,看了看她那麽認真的樣子,突然生了捉弄她的想法。
蘇澤,你困不困。
不困。
為何不困。
不敢困。
娘娘困着,我總得醒着幹活兒呀。
日子悠悠的過着,一晃便過了七八年。
我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兢兢業業的孝敬太後,替皇帝辦差。
前兩年我着手辦了一回選秀,宮裏新晉了六七位低秩嫔妃,加上以前的老人們,宮裏現在一共有十八個嫔妃。
雖然人多,但是各有各的樂子,彼此也都相安無事,太後和皇上都誇我教導有方。
其實,哪裏有什麽教導有方呢。
不過是他們信任我,近兩回的選秀都是交予我一力操辦。
那愛惹事出頭的,乖戾難訓的,心思雜亂的,我早早的便将她們篩了出去,連面見太後皇上的機會都不會有。
能呈到皇帝眼巴前的,自然都是我精心撿擇留下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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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根上解決問題,這宮務便好打理多了,都是心思清靜的好孩子,想亂都亂不起來。
我這般籌謀着,也并不是沒有例外。
上回的選秀上便有一位秀女,是七年前皇上攻打鞑靼的主力将軍之女。
這女孩子有志氣呀,從小便說自己有鳳命,她母親還說生她之時有鳳凰入懷什麽的。
加上她父親是皇帝的功臣,選秀便是奔着做宮妃來的,或者想要更進一步也說不定。
這也罷了,最要命的是我還聽說,這女孩随她父親學了拳腳功夫,在家中時還打死過兩個婢女。
唉!我年齡大了,實在是聽不了這阿彌陀佛的事了。
所以,她剛進宮待選時,我便親自做主,将她指給了皇室近旁的一個宗室子。
那将軍雖然心有不甘,卻挑不出來什麽錯。
一來,歷來皇家選秀皇帝自己留用并不多,主要還是以宗室賜婚為主。
二來,皇上太後倡節儉,後宮嫔妃之數都是有祖制的,你再是功臣,也不能逾制啊。
皇帝對此事倒是有些微詞,我只告訴他那小姐與那個宗室子早已互相看對了眼,是她親自求到我這裏的,我也是無奈至極又不想損了皇帝的面子才這樣辦的。
皇帝一聽這話哪還有什麽意見,只誇我辦的好便是了。
別看我睜着眼亂說,我自然是安心的。
皇帝又不會親自去問那女子是願意進宮還是願意嫁人。
不是我不喜歡她,只是那樣志存高遠的女子,這平靜的小小後宮,恐怕不能給她發揮。
我這無才無貌的皇後,恐怕不能照顧好她呀。
雖說宮裏的都是安分人,可是并不代表事兒就少了。
大皇子如今都十三了,小王爺也有十四歲了,過兩年便要出宮開府,建府賜婚這事都少不得我親自操辦。
景妃有自己的心思,小王爺那邊也得看太後的意思。
這事要辦的好并不太容易,好在還有兩年緩頭。
我親自調教的敦貴人承了兩年寵,前些年生下了三皇子鄭烊,如今已晉為了敦嫔。
最得盛寵的貴妃也終于于去年生了四皇子鄭燦。
鄭燦這名字是我親自取的。
貴妃向來與我親厚,且她生産前後都是我一力看顧着。
我親自陪她在産房待了一天一夜,又派蘇澤過去料理諸事,她生下孩子後便向皇帝請求,讓我來為四皇子取名。
我只推辭道,自己讀書不多,恐取不出來好名字。
貴妃卻很堅持,如今我都記得,她冷汗涔涔,虛弱至極的躺在床上,卻仍然充滿希翼的看着我的眼神。
她說:姐姐是有福之人,也是我的恩人,姐姐取的名字定然能護佑他一世。
我一向不是有太多情緒的人,尤其入了宮,我更不敢有什麽情緒表露在外,但是這一刻我還是很感動。
因他出生在春日,我便選了 燦 作為他的名字,只盼着他以後的人生可以燦如春華。
貴妃雖生了皇子,寵愛卻漸漸的淡了。
尤其是這兩年,皇帝甚至一個月都不曾見她一回。
其實貴妃生子以前我便看出來了,皇上對她已不像以前那樣上心了,只是那時礙着她有孕不甚明顯罷了。
我卻有些羨慕她,就算沒有了寵愛,她還有自己的孩子。
不像我,這幾年皇帝一直遵守約定初一十五宿在我這裏,我卻依舊沒有子嗣。
但好在宮妃們都省心,所以我的地位還算穩固。
我不是沒有焦慮過,親自找了醫女配藥。
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是不是有人暗中搗鬼,甚至連太後和皇帝我都查探過了,可是沒有結果。
我宮裏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自己親自挑選的,再穩妥不過了。
我終于不得不承認,是我沒有這個福氣,沒有子嗣的緣分罷了。
這兩年多方努力無果,我自己也釋然了。
畢竟人生短短,得不到的便是得不到了,放過自己也挺好。
宮裏這麽多孩子雖不是我生的,卻免不了都要叫我母後。
他日待我變成那奉先殿的一塊小小牌位,後世不管誰做皇帝都得來給我上炷香,磕個頭。
至于皇帝身後的事,我并不比皇帝年歲上小很多,也不一定能活的過他。
且如今皇帝正當壯年,我實在不想去打算那麽久遠又複雜的事來折磨自己。
我做了十年皇後了,如今我地位穩固,賢名在外。
有沒有子嗣也不那麽重要了。
夏日多煩躁,我也總是莫名的心煩意亂。
明明一切都好,我卻總覺得有什麽不好,哪裏不妥當我又說不出來。
幸而近來唯一讓我安心的便只一件,我娘家的幼弟,蘇子新。
在今年的春圍中表現很是出衆,得了第二甲的好名頭,今年春便會參加殿試。
自從入了宮,皇上出于一開始對我的排斥,早早的便讓我父親退休致仕了。
我父親退出朝堂後,蘇家在朝廷裏再沒有可以說的上話的人,縱然他當年的門生頗多,他卻不願與他們私下走動。
況且他為了不讓我在後宮難做,總是盡量避嫌,就怕落一個結朋黨的罪名。
我自己不是不明白,外頭賢德的名聲傳的再響都是虛的,便是青史有名,我一個後宮婦人也不過只言片語,一筆帶過。
只有以家族為基礎的利益共同體才是實的,哪怕子新并不是與我一母同胞,可是我們都出自蘇家。
我在後宮是他的依靠,他在朝堂是我的助力,便是他初入朝堂官職低微也不怕,我自會慢慢提點他。
思及此,我心裏才慢慢寬慰了些。
蘇澤看我漸漸清醒了,一邊從外頭指派了宮人要來給我梳洗,一邊關切道:娘娘看着精神不好,可要傳太醫過來請平安脈?
我笑了笑道:不必,沒睡醒罷了。
前殿裏的宮人過來禀報道,周家的太太來了,我聽後面上一喜,忙道,請周太太內殿相見。
又吩咐宮人擺上茶水糕點,說着便站起身來往內殿走去。
周太太是京都府尹周大人的妻子。
在這王侯大臣多如走狗的京都,一個京都府尹官職委實不算過高。
本來憑着周氏的身份,便是再過個二十年她也擠不進我早年間籠絡的那幫诰命圈裏。
只是我深谙人性,我清楚的明白那幫诰命裏并沒有真正能夠忠于我的心腹。
她們贊頌我的賢德,傳承我的名聲,可這并不代表她們願意為我所用。
況且那些個王府侯府裏的夫人們有多少是真心敬我,尚且不好說。
于是,我看上了周氏,這個出身于商賈之家的小姐,原本家財萬貫,後來成了官宦之妻,但卻婚姻不幸,為府裏妾室所欺。
所以,我便讓她到我身邊來。
我與她一見如故,與她性情相投,親自頒谕旨封她為五品诰命夫人。
我不必刻意去替她打壓誰,只這份親昵和看重便足夠讓她在她夫君和那些妾室面前擡頭挺胸理直氣壯。
周氏對我也不必說,交給她的差事,她自然沒有不盡力的。
我心裏清楚,只有這樣得來的帶着感情的忠心才是有用的。
我一進內室,便看見周太太慌忙俯下身去行禮。
我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暖暖一笑。
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又攜了她的手坐到榻上親與她煮茶道:這幾日怎麽樣,家裏還好嗎?
周太太笑了笑道:娘娘關心,如今一切都好。
我帶了幾分促狹道:無事便好,周大人若是再像以前那般糊塗,你只管告訴本宮,本宮自讓皇上來收拾他。
周太太聽了低下頭輕言道,他如今還好,得娘娘厚愛,他不敢再犯糊塗了。
我又與周太太閑話了一會兒,她從懷裏拿出了個冊子遞給我。
這是這兩個月鋪子裏的賬目,還請娘娘過目。
我将冊子放在一邊,淡聲道,你辦的事,我沒有不放心的,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有什麽不順利的,你讓人進宮回我一聲,我讓蘇澤過去幫你。
接着她又說起了近來生意的狀況,我只讓她自己做主看着辦,看着天色将晚,我便讓蘇澤并兩個內侍親自送她回去了。
她們走後我才細細看起來周太太拿來的賬本,周太太打理着敦化坊的兩間鋪子。
賬面上看,近兩個月的生意是非常不錯的,進項也非常可觀,可見周太太不是無用之人。
再者,看着這麽多的銀子進賬,我心裏就着實覺得安慰。
不要說我貪財呀什麽的,但凡是在銀錢上經歷過困窘的人,都會理解我此時的行為。
景效三年,皇帝讓我給他湊銀子出來,我過了二十來年的人生,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這麽難的事。
我自以為,我能打理好後宮上下的關系,讓皇上太後都支持我,如此便是個好皇後了。
誰知竟會敗在那白花花的銀子上。
當年,我十分有信心地召見了妃嫔和诰命們,将皇上跟我說的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傳達給她們。
我跟她們說,咱們不能帶兵打仗,不能沖鋒陷陣去保護北疆受苦的百姓們,只是因為咱們是女子,但是咱們并不懦弱。
我們……
現在我都記着當時的情境,我說完以後,貴妃照例帶頭把自己捐空了。
我趕緊激烈的把貴妃誇贊了一番,誰知貴妃以後,大家都沉默了。
景妃說自己有皇子要撫養,象征性的添了個銀子,別的嫔妃也是各有理由,添的都不多。
我一向認為自己舌燦蓮花,能籠絡人心,原來在這真金白銀面前,我說再漂亮的話都是那麽蒼白無力。
接着便是這些诰命們,宮裏的娘娘們捐的都不多,她們自然也是蔫蔫的。
只有那幾個王府侯府裏的夫人添的不少,便再沒旁的了。
好在夜深人靜時,雲美人來我這裏送了一疊銀票。
白日時,她看着大家的興致都不高,自己怕惹了衆怒不敢當衆拿出來。
我雖然有些挫敗感,但我并不怪她們。
便是我自己也實在拿不出來許多的錢,皇後的月例是不少,可是有誰知道,除了這月例我再沒旁的收入了。
太後看重我,卻并沒有賞賜過我很貴重的東西,她的東西都是要日後留給小王爺的。
至于皇帝,賞賜的倒不少,卻甚少有值錢的。
至于嫔妃們,且不說我平日裏倡節儉,她們宮妃的月例本也不多,一時拿不出銀子來也是有的。
我終于不得不承認,湊錢這事,嫔妃們靠不住,诰命們靠不住。我便只有靠我自己了。
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想了一個法子,那便是去宮外做生意,萬事還是靠自己吧。
我知道,這事說起來容易,但可行性不高。
且不說我朝重農桑,我貴為當朝皇後又去行商賈之事會在朝堂上招來多少非議,作為後宮女眷行民間之事,這頭一條便是不合祖制的。
我獨自思索了許多時日,決定兵行險招。
但是我不敢完全相信那些王妃命婦們。
所以,我看中了這個周家夫人,我親自調教起來的自然比旁人更容易托付。
之後,我先是着人在安樂坊開了兩間鋪子專做香料,胭脂水粉和各種養顏膏的營生,交給周太太親自打理。
我相信她自小出自商賈,有足夠的本事能夠辦好這個差事。
生意穩定下以後,我便開始吸引別的夫人們。
最開始自然是有人不屑的,但是我相信,世上任何的好壞都是有人說出來的,說它好的人多了,自然而然的,大家就都認同了。
況且我貴為皇後,這種身份上的無形壓迫就比什麽樣的威脅勸說都要有用的多。
自然,後來便有了越來越多的太太命婦們願意幫我打理生意。
我告訴她們,我連續三個晚上夢到一個衣衫褴褛的稚子在穢物之中尋找食物,我心中難安,導致連日以來精神不濟。
世上百姓皆苦,且不說一旦有旱災水災京城以外便會流民四起。便是如今風調雨順着,京都也時常有食不果腹之人,我身為皇後做了這樣的夢實在于心難安。
斟酌許久,我決定在京都辦慈幼坊來安撫天下無人照應的老人和幼子。
奈何讓宮妃和夫人們勞心耗財,萬般無奈之下我想了這樣的法子,我們自己來賺銀子,到時候得了收益再來兼濟天下。
蘇澤對我說,想開鋪子雇幾個掌櫃的便是了,為何偏要讓這些夫人诰命們來打理,這般張揚,恐有人在前朝彈劾。
我笑了笑,正是怕有人彈劾才讓她們來做呢,再沒有比她們更合适的了。
便是真的有人要彈劾我,也得顧念顧念家中的娘子不是?
至于她們會不會做生意打理鋪子都是次要的,這事我交給周夫人來辦,周夫人自然會尋了合适的掌櫃來周全。
萬幸這事辦了三年多卻并不引人側目。
皇上對此心裏也是有數的,可是卻并不曾說過什麽。
是了,我操辦了半天自己也不曾享受一刻,而他這個利益既得者又怎好反過來倒打一耙?
去年春,我終于在京城建了第一座慈幼坊來收容無人奉養的老人和無人養育的孩子,整個過程我沒有一處不操心。
最後我卻拒絕以皇後的名義來昭示,而是以诰命夫人們的名義,我知道人是不能太貪的。
一時之間,這些夫人太太的名聲傳遍了京都的每個角落。
此番,誰還會在乎我在民間開鋪子賺銀子的事。
三年間我在京都開了三十多個鋪子,每年賬面上的銀子都有數十萬之多。
替我打理的也不乏那些公侯府裏的夫人們,她們雖然只是明面上的招牌,卻着實給我幫了不少忙,自然了,該給的我也從不吝啬便是了。
太後對此事也一定有所耳聞,只是她卻不願意再過問了。
太後前兩年鳳體欠安,生了一場大病。
是我日日幾乎住在她宮裏般的盡孝伺候。從與太醫讨論會診到熬煮湯藥,哪一件都是我親力親為。
皇上不是沒有關心過,也只是每日過來略坐一坐便回去處理政務了,小王爺也只是隔三差五的由人領着來看一看。
妃嫔命婦們也都過來請安,也不過是隔着簾子在外面跪着拜一拜罷了。
太後病好後便不像以前一樣理事了,只每日樂呵呵的養鳥養花,不管朝堂上的還是後宮裏的事她都不像以前一樣那般上心。
太後對我也比以前好了許多,往日裏願意對我稍加辭色也不過是我替她辦事的緣故。
如今便不同了,她貴為太後,病榻前衣不解帶親侍湯藥的不是她為之籌謀半生的皇帝,也不是她日日挂在心上的小王爺。
反而是我,這個她最看不上的兒媳婦對她盡孝,如今每每見我去了都是樂呵呵的叫我,子潤啊,子潤啊……
有時候看着逐漸蒼老的太後,我有時候會想起我的爹娘。
即便家族沒落,我爹依然讀書用功,後來憑自己的努力在朝中做了官。
是連續十多年的科舉考試的考官,他為官清正,從不吝啬對貧寒學子們教導指正。
他對兒女慈愛,親自教導我和姐姐的功課。
我的嫡姐蘇子春,是我見過在讀書上最有天分的人,大筆一揮便是一篇錦繡文章,明明是一個女子,策論寫的比我爹的那些門生還要好。
我便不同了,字寫的不好不說,連基本的四書五經都不會背,更別提寫策論了。
我爹看我讀不好書,便教我琴棋書畫。
奈何我少時頑劣,仗着他的寵愛從不曾好好學習,我那時從不為以後打算,唯一愛的便是些志怪小說,野史風談,我爹見此便親為我講解史書。
他說,史書需要有人引導才能看明白,女子讀史亦可明是非,正自身。
我一直記得他的話,所以直到如今,我屋裏都擺着他給我講過的史書,每次累極的時候我便看一看。
告誡自己要明是非,正自身。
今年入秋的時候,貴妃病了一場。
我問了才知道,貴妃生四皇子的時候傷了身子,落下了病根。
但是貴妃卻不肯好好保養,多思多慮,刻意貪涼,導致此次病的兇了。
這事我是注意到的,這半年來她的确來我宮裏來的少了,我卻不甚在意。
有一次合宮請安她也沒來,我只略略聽了聽便去安置別的事了,如此看來真的是我疏忽了。
我一邊吩咐了人去傳太醫重新給貴妃診脈,一邊使了人去禀報皇上,自己顧不得換衣裳便去了貴妃宮裏。
到了她宮裏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她宮裏竟這般寥落了。
只前殿零零的站着幾個宮人和太監,內殿除了躺在榻上的貴妃,竟一個人都沒有。
她的貼身侍女過來回了話,說是貴妃自己不讓人在跟前伺候,只說想要清靜。
我走到塌邊看了看,只見貴妃昏昏沉沉的睡着,那絕代風華的面容也不複從前光彩。
我輕輕将她喚醒道,妹妹如今怎麽成了這樣,既是身子不适如何不早些使了人來同我說。
她睜眼看了看我,無力的叫着。
姐姐,姐姐,你總算來看我了。
我握住她的手道,別的事我們以後再說,先讓太醫給你把了脈。
她看着我點點頭,眼中有淚花閃過。
我坐在外殿召了貴妃的貼身宮人前來問話才知道,原是半個月前許久不來的皇帝來貴妃宮裏時,兩人産生了些争執。
具體什麽争執,宮人沒有說。
我正在榻上思索着,內殿的太醫出來向我回話道:回娘娘,貴妃乃是産後體虛,調養不周,又多思多慮傷了身子,如今氣候轉涼,貴妃這病,怕是貪涼所致。
怎麽樣,嚴重嗎?
勿要多思多慮,按時服藥,可養天年。
我點了點頭道,勞煩大人們了,且去開藥吧。
太醫們去開藥後,我坐在榻上思索了一會兒才起身去了內殿。
貴妃見我來了便坐起身來,伸出手抓住我道姐姐……
我也握緊了她的手搶她一步道,別說,都別說,你的委屈我知道。你不顧念旁的,不顧念燦兒嗎,燦兒是你親生的,你刻意貪涼,将自己弄病,你可對得起燦兒?
她終于不再哭了,過了一會兒問我道:皇上可曾來過?
我早早的便派人與皇帝說過了,可是這過了大半個時辰什麽信兒都沒有。
我想了想道:我差人與皇上說過了,皇上正在前朝與幾位大人商議南邊水患的事,一時走不開,晚些時候便過來了。
她聽了還是稍稍安心下來,嘴裏還是說道,來不來又怎麽樣呢!我這個樣子,他怕是更不願意見我了。
怎麽會呢,你是咱們宮裏邊最好看的人了。
我撿着些好聽的哄她,并吩咐外殿的宮人去将四皇子抱來。
直到乳母将四皇子抱來,我逗着他笑,貴妃情緒方才好了點。
我告訴她,宮中的規矩皇子過了兩歲便要送去承元殿教養,若是她好好将養自己,四皇子在她身邊多留兩年也是值得的。
她聽了這話,才終于有了精神。
我在貴妃宮裏坐了很久,直到哄着她睡着了才回來。
回來的第一件事我就找了那個我派去傳話的宮人問她皇帝說了什麽。
那宮人小心翼翼道,皇上說,說,讓娘娘小心處理。
什麽?我豁然站起道。
許是意識到我的失态,蘇澤忙将那小宮人打發了出去,上前來扶着我坐下。
我拍了拍胸口突然有些難受。坐下思索了良久,擡眼看了看蘇澤道:蘇澤呀,我有件事情讓你替我辦,你辦不辦?
微臣在所不辭。蘇澤對我行了一禮道。
也沒別的事,你去我打聽打聽,貴妃為何承怒于皇上。
我知道你有這個能耐,你幫我辦成了這事,待明年的殿試上我定于你尋個如意郎君。我看着蘇澤緩緩說道。
便如,皇上貴妃那樣嗎?
我笑了笑道:不可妄議皇帝
玩笑歸玩笑,我卻知道這樣的事情不好處理。
別看如今貴妃失寵于皇帝,仿佛對我這個正宮皇後是有利的。
我自己卻是明白的,皇帝便是不寵愛貴妃他也不會寵愛我。
也許,他會再寵愛一個女子,只是又得勞累我費心思去梳攏了。
況且貴妃初生下皇子不久,若有什麽閃失,外間豈不會臆測是我忌憚寵妃生子的緣故?
這般想來,我也不免有些怨怪皇帝。
為什麽我說皇帝永遠不會寵愛我?
因為我的長相,我的出身,以及我作為皇後的身份,都決定了他,永遠不會愛我。
與其說我是他的妻子,倒不如說我是他的臣子。
我知道皇帝喜歡怎樣的女子,知道什麽樣的女子最能吸引他,但是于我而言,這只是我在後宮籠絡人心的手段和工具罷了。
因為我永遠不會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女子。
我寧願自己日日周旋在各種女人之間費盡心思,寧願自己日複一日的處理着枯燥無味的繁雜瑣事,也不想依靠他的寵愛讓自己愚蠢無能,面目全非。
因為說到底,皇帝的寵愛還不如我自己這些年奮鬥來的賢德的名聲靠譜。
更別說,太後的支持,宮妃的順服,朝臣的尊敬,天下百姓的敬仰。
哪一個不比皇帝不靠譜的寵愛有用。
蘇澤說,我作為皇後連皇帝的寵妃要換人了都不知道,有失皇後的職責。
我終于忍不住沖蘇澤爆粗口道:我真是放肆了,我一天天特麽的幹多少活兒,你一天天的又能給我幹多少活兒,殿前女官的名頭是我設來給你做嫁妝的?
娘娘睡吧,臣告退。
蘇澤看我發飙并不怕,還是那樣淡泊的樣子,一挑簾子出去了。
你給我回來!
她并沒有聽我的,而是跟前廳的小宮女們開開心心的玩毽子去了。
我沒說錯,我的确幹了好多活兒。
皇上的選秀,太後的身體,皇子公主們的生活學習,宮裏各處花用預算,還有宮外的生意,哪一處不用我操心?
所幸嫔妃們從不惹是生非,從不給我添麻煩。
所以,我哪裏還有精力去關注皇帝的感情生活?皇帝若要連感情生活都要我來關注,我只覺得他是個廢物。
我曾經十幾歲的時候,也曾幻想過我爹會在他的衆多門生中給我挑一個合适的人,然後在某個我睡醒的午後介紹給我。
他不是特別英俊,也不是王公貴族,可是出自書香門第,也許只是個耕讀之家,但是沒有關系。
或許啊,他是個看我一眼便臉紅許久的清秀書生,也或許啊,他是個總要惹我生氣卻事事都念着我的渾蛋小子。
他呢,也許像我大姐蘇子春那樣滿腹詩書,也許像我自己一樣不愛讀書,但是跟我一樣喜歡野史風談,志怪小說。
總之啊,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他有多好,又有多不好,我都沒有來得及去遇到。
秋日多感思,秋日多傷悲
十月初一的晚上,皇帝來了我的殿裏,我恭恭敬敬的小心伺候着。
他問我,你上回讓人來跟朕說貴妃病的重了,你後來去看過沒有,如今怎麽樣了?
臣妾當時在一旁看着,讓太醫好生診治了一番,也開了湯藥。如今用了一段時日,已是好多了,只是還不能見風見冷。
頓了一頓,我又小心道:太醫說,貴妃如今心結抑郁着,只用着湯藥怕是不能根治。皇上若得空了,不妨去看一看貴妃。
我小心的觑着皇帝的臉色,怕他不悅。
只見他并沒有不悅,只是轉頭笑着與我說,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子潤。
看他這樣我心上才放松下來。
我覺得這一刻我是希望貴妃好的,那個話未出口便淚眼朦胧的女子,那個我三言兩語便可以哄騙的女子,那個合宮觐見上,無論我說什麽都一律支持的女子。
她有什麽錯呢,她只是渴望一份愛情而已,也許唯一錯的,便是她愛的人成了皇帝吧。
我願她一切都好,哪怕她像往日一般不挑時候的來找我,哪怕她總是問我幼稚而可笑的問題。
第二日,我替皇帝打理朝服的時候,跟我說起了近日有大臣向他上書贊頌我賢德仁孝的事。
我聽後淡淡一笑,腦子卻在飛速運轉。
我一時想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便拿出以往的話來表表忠心搪塞他。
臣妾自幼愛慕皇上,自然願意為皇上分憂解難。
皇帝聽後淡淡一笑,然後握住我正在打理朝服的手看着我說道,子潤,你是真的愛慕過我嗎。
他沒有說朕,而是說我。
我看着他笑道,那是自然……
皇帝拍拍我的肩膀,随後走出了我的宮殿。
我看着皇帝前後簇擁的背影,那樣矜貴的人怎麽能是我愛慕的起的,即便我是皇後。
我清楚的明白,我對皇帝別說愛慕了,便是連妻子對丈夫的那種感情都沒有,如果說一定要有一點什麽的話,那便是一個臣子對皇帝的忠心吧。
貴妃和皇帝的事蘇澤已向我禀報過了,結果和我想的差不多。
外人總是猜測是貴妃做了什麽樣的事惹怒了皇上讓皇上厭棄了,只是我明白感情的破裂哪裏是一件事兩件事便可以造成的,多的是細水長流裏的水滴石穿,日積月累。
況且,皇室的愛情更比尋常人家的脆弱,一旦沒有再愛下去的理由,轉身的速度比翻臉要更快。
我細細将蘇澤給我的卷宗看完,小心的将它卷起放到火盆裏,看着鮮紅的炭火一點一點吞噬着上面得字體:
景效五年冬十二月,貴妃生辰,皇帝未表示未露面,且于當晚寵幸剛進宮的徐才人,因為徐才人的父親徐将軍在西南一帶帶兵剿匪獲得初步勝利,貴妃因此有怨怼。
景效六年春三月,貴妃言語間不小心提及了皇帝的生母,皇帝一言不發從貴妃寝殿離開。
景效七年冬十二月,皇帝利用貴妃生辰清除舊黨,舊黨乃是貴妃母家。
景效八年夏七月,貴妃母家的弟弟犯了事,貴妃以死相逼皇帝不顧國法從輕處置,以致皇帝被大臣诟病。
景效九年夏五月,貴妃生子難産,兇險異常。皇帝從始至終不曾露面,相比敦嫔數月前生三皇子時皇帝産房外的始終陪伴,貴妃徹底心涼。
景效十年秋九月,皇帝親至貴妃宮中,兩人爆發激烈争吵,皇帝憤然離去從此不再踏足貴妃宮中,貴妃一病不起。
你看啊,一段感情如果破裂哪裏能夠說清是誰對誰錯呢,只是彼此立場不同罷了。
我相信他們都沒有錯,只是身份和環境不能讓他們愛下去罷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翌日,皇帝身邊的總管來我這裏送了些人參靈芝什麽的補品,說是西京進貢來的。
皇帝給了我,想着我日常要處理的事多,能派上用場。
我轉手便讓蘇澤送去了貴妃的殿裏,并且囑咐說回話時便說是我送的,望貴妃安康。
我告訴蘇澤,以後宮嫔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要先緊着貴妃來,畢竟她如今身子不好。
四皇子雖然到年歲了,但還是留在她那裏,多指派人手照顧便是了。
知會太醫,往後貴妃的脈案同太後的一樣,都要送到我這裏一份。
我看着窗外飛起來的雪花,不由的一陣感慨,我春天移栽的花朵都死了,我沒有工夫侍弄它們,我的宮裏也沒有會侍弄它們的人。
想來真是可笑,我一向愛才,我身邊有許多有才能的宮人,她們能寫會算,能說會道。
但是卻不會侍弄花朵,只能看着它們,任由冬天到來之時死去。
來年二月之時,春日暖暖,莺飛草長。
我趁着天好景好,又操辦了一場選秀。
倒不是為了皇帝,主要是大皇子和小王爺到了開府的年齡,皇帝授意我為他們撿擇合适的王妃。
若有了合意的,皇帝也許會留下那麽一兩個也說不定。
我照例将女孩子們的家族身世,脾氣秉性都考察了一遍。
最後篩出了一些不合适的女孩們,或賜金放還,或擇婿賜婚,只要兩廂情願的我也從不吝啬。
篩了兩三回以後,我便親自前往,去見了見這些女孩們。
一個個年輕鮮豔的面孔都是羞澀內斂的樣子,連擡頭看我都不敢。
我給她們備了些小玩意兒讓宮人們挨個地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