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景效二十八年 四月十七。
皇帝擢升吏部郎中蘇子新為江南河道總督,派往浙江任職,并授皇四子鄭燦為經略史令之随從赴任。
要交代的頭天都交代完了,原不準備去送的。
後來還是去了,但也只是悄悄地在城垛上望下瞧了瞧。
鄭燦一身甲胄,頭戴銀盔騎在馬上含笑跟他的兄弟好友們道別,馬後跟着同穿甲胄的一百親兵。
子新乘轎,在隊伍前頭跟同僚們左揖右揖了會兒也上轎了。
待瞧着他們遠遠的一行人都出了城門,我還是兀自站着不肯走。
蘇澤瞧了一會兒才道:娘娘回吧,沒的回頭又咳嗽。
話說,這邊鄭燦跟着他舅舅被皇帝外放,心裏頭最舒坦的莫過于鄭煥了。
他如今不僅是布政司史還兼理着督察院,又是皇子裏頭第一位封王的。
兒子也争氣,小小年紀便能去翰林院。
至此,他再不用像早年間那般日日腆着臉私下裏結交大臣了。
他的郡王府雖說建了沒多久,可也算日日都有高朋來訪了。
往日裏他總覺得父皇偏愛鄭燦,如今瞧着,也沒有多看重,小小年紀就打發那麽老遠,往後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思及此,他都有些同情那個小子了。
可如今雖說一切都好,但是人總有不如意的,如今他唯一不如意的便是他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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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位媳婦是當年他母妃做主幫他娶的。
娶過來以後母妃又急着催生,孩子是生了,母子兩人都險些沒了命。
榕哥兒吧到底年輕,這兩年身子也好了些。
只是他媳婦這兩年卻不曾好轉。冬日裏病着不說,如今都春日了也不見好轉。
恒郡王府就建在皇城邊上,鄭煥自己溜達着回了家,進門便問道,今兒王妃怎麽樣了?
伺候的人忙回到,早上來回說好了,不知這回怎麽樣。
行了,我自己瞧瞧去。
鄭煥這廂自己來到後院進了王妃的屋子,便看見王妃又靠在榻上做針線活兒。
見此,他忙親自拿了毯子給王妃披在身上才道,做這幹什麽,沒的涼着膀子疼。
王妃擡頭溫柔一笑道,你回來了,不是說送四弟去了麽,怎不多說會子話。
鄭煥随口道,父皇催得緊,他們趕路程。說兩句便完了,再者,我說的他也不一定聽。
王妃嘆了口氣道,父皇這回怎麽打發四弟走那麽遠的地兒,你去的最遠的地兒也才到直隸。幸好是四弟,萬一是咱們榕哥兒,我是不能同意的。
鄭煥道,咱們又沒犯什麽錯兒,父皇何苦來折騰咱們。要說四弟這回,都是咱們母後折騰的。
王妃驚道,這話怎麽說。
還不是後宮那個鞑子,父皇嫌她礙事,要料理了她,原本都賜藥了。誰知母後不讓,還下了道欲蓋彌彰的懿旨,這才把父皇惹惱了。
你瞧,漠北的人一走父皇便把四弟攆出去了,今兒個老四出遠門,夫妻兩個誰也沒來送,那小子走的還怪可憐的。
王妃這廂一聽鄭煥自己說的有理有據的,還真就信了。
她才道,那往後你要忙了吧,二弟諸事不管,三弟是個糊塗蛋,父皇身邊可用的只有你了。
鄭煥道,可不是麽。
榕哥兒如今在翰林院麽,我也不擔心,我只擔心你,往後我若忙了不能來瞧你,你也要好好顧着自己。
說着把那羅線筐子扔一邊道,這東西往後不要碰了,傷眼睛不說做久了頸子也疼。
王妃聽此,很溫順的依在自家相公懷裏道,我呀,什麽都不惦記,就惦記你們爺倆,等咱們榕哥兒大婚了,我就什麽也不管了。
恒郡王妃原本是将門之女,剛成婚的那會兒也是個毛躁脾氣一點就炸,但是經不住鄭煥對她好呀,一個女子能得丈夫疼愛,還有什麽怨怼暴躁的呢?
雖然鄭煥側妃妾室的一堆,可是她是理解的。
宮門王府的哪個不是這般,再說鄭煥也是真把她放心上,這就足了。
話說,自從鄭燦走了以後我着實是傷心了好一陣子。
雖說面上不顯,可心裏頭還是放不下。
日頭好的時候,我擔憂他穿着甲胄悶熱,天氣冷的時候,我擔憂他自己不知道添衣服凍着。
阿爍吧,更別提了。
一開始說要在宮裏陪我照顧我,後來又偶爾跑出去。
待到如今,竟再不回來了。
她哥哥今日遠行,她竟連面也不露,想到此處我已有些不滿,想着派人召她回來理論一番。
誰知,我還不曾召她回來呢,林漾便親自進宮回我說,雲朗那個小子跑了。
那個答應我,會一輩子不離京都半步的那個少年,留下一張字條說,山高水遠,各自珍重。
然後深夜走了。
阿爍此時已經瘋了,鬧着收拾行李要出去找他。
我無語望天,我他娘的這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
我匆忙派人将阿爍帶回宮裏的時候,她正瘋魔的厲害。
母親,女兒往後不能侍奉您了,您就當從沒有生過女兒吧,此番我自己出去找他……
我看着她這般瘋魔的樣子,只覺得頭疼的馬上就要炸了。
我嘗試着同她講理,讓她安靜下來。
阿爍,你聽母親說,他若當真是個有擔當的,怎麽不當面同你告別?非要遮遮掩掩的半夜走?
阿爍道,母親,我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他頭天晚上還帶我去看煙花,說往後只為我活着的……
我無奈,你睜眼瞧瞧吧,他如今影子都沒了,還為你活着……
母親,你知道我此刻有多痛麽,我的心都沒了呀……
我心疼她,可是又不得不讓她看清楚。
你看,這就是一個沒有擔當的男人,一個浪子罷了,他不配,你也不值當。
事已至此,我只好先把這傷心的女兒安置在宮裏,好言撫慰。
我的一兒一女,姻緣上都是這般坎坷,這是他們命定的劫數,還是我上輩子造下的孽?
燦兒不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事關朝政,我不能成全他,因此我便将這份虧欠彌補到女兒身上。
哪怕是一個浪子,只要她自己喜歡我也不說二話。
可是事到如今,竟是各有各的難處,兩不能全。
阿爍一開始傷心了一陣子,一會兒鬧着要出走,一會兒又鬧着要求他父皇下通緝令,都被我攔下了。
不值當,真的不值當。
她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後來還是安穩下來,雖說依舊有些傷心,但總歸不再吵鬧了。
雲朗為什麽跑,我不知道,也無從查起,只知道他是半夜帶着他的兄弟出的城。
可我料着終究是身不由己,也許是因為他們江湖上的事,或許因為別的。
總之一定是他自己權衡利弊之後舍下阿爍的,在他心裏一定有比阿爍更為重要的事。
既如此,那便不配做我女婿了。
我看着安靜讀書的阿爍,心裏一陣感慨。
她小時候最不喜讀書,如今到肯安安靜靜地看會子書。
想是在外頭見過了人間疾苦,突然明白先賢們要傳達的意思了吧。
母親,幼時我讀詩經上說,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尚不知其意,如今再看,竟深有體會。
我這麽一心對他,他怎麽就走的這麽幹脆呢?
那年,西街上來了一夥子人,他們衣衫褴褛,日日乞讨為生。聽聞有時候還搶人東西。舅母說讓他們在那裏待着,有礙觀瞻。不如請他們到悲田院去,做些搬扛的活兒。原是讓涫彤表姐去請他們的,但是他們不願跟着表姐回去。
我覺得自己厲害,自己能啊,因此瞞着他們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雲朗,我同他這般那般的講了許多,但是他一句都不回我。後來我才曉得原是他天生不能言語。
我問他叫什麽,他只搖搖頭,我覺得他真可憐,不僅不能說話,竟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他雖不像哥哥那般長得清秀俊逸,可是眉目俊朗,讓人見之難忘。
我将身上的桂花糕遞給他,我告訴他,這是贈予,不是施舍。
我同他說,我讀過很多書,為他取一個名字好不好,他竟然應了。我便叫他雲朗。我覺得他的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看着我笑的時候。
母親,我知道你疼我,父皇也疼我,哥哥也疼我,舅母和表姐也疼我。但是你們都不願意聽我說話。
可是雲朗願意,不論我同他說什麽,他都會特別認真地聽着。我說的每個字他都會認真地聽。雖然他的字寫得不好看,但還是會努力回應我一堆又一堆的廢話。
我知道,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比我優秀,我文不成武不就。彈琴下棋也一樣不成,又不如涫彤表姐那樣會打理庶務。我原本是姊妹裏頭最沒用的。若不是做了母親的孩子,哪裏配得上這麽許多的好呢?
那一次我自告奮勇教雲朗射箭,我同他說了好多的射箭要領,把師傅教給我的都同他說了,還親自上場射了兩把,自認飒爽無匹。他倒是一直凝神聽着,也認真看着。
可是過後我才知,雲朗才是射禦高手,那箭法恐連哥哥都不能與之相比。
我自覺被他戲耍,因此數日不再理他,他不知做錯了什麽,只好日日跟着我,我做什麽他也做什麽。
直至一日在街上,我發愣不瞧路。不想碰見了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竟照着我身上就要竄過來,吓得我都忘了挪動。是雲朗拉着我将我護在身下,他自己被車轅碾過,被馬蹄子踩的背上鮮血淋漓的猶不覺,竟還心疼我胳膊上被撞到的烏青。
我見他身上傷的厲害,因此帶着他去找人包紮。不想他見我願意理他,又連連道歉不該叫我生氣。
母親,那時我是真心疼他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慕喜歡他,可是我想跟他在一起啊!
我不信,我不信他能就這麽一走了之不管我。他一定有什麽難處,只是不便告訴我罷了。此番我也不追究。我只回去等着他。
阿爍終究不肯放下,決定重回悲田院去,她說那裏是他和雲朗相識的地方。
她要在那裏等他。
阿爍這樣着實是讓我心痛,可是我又不能過于幹預,只能盼着時間長了她能自己想清楚,然後重新回到宮中,好生過日子。
待到往後年齡大了我再從蘇氏本門中為她挑一個好男兒罷了。
阿爍的事還沒讓我緩過頭來,景妃母子又趕着給了我當頭一棒。
五月初五端午家宴,景妃當着滿宮嫔妃和外命婦們,向我請旨為榕哥兒賜婚。
要迎娶中書大人的獨女梁簌絨。
梁夫人也在,卻并無推脫。
我微笑着沉吟許久才道,梁家姑娘我倒是見過,是個好孩子。只是榕哥兒年少,正是好好兒讀書的時候,何苦這樣着急?
景妃無奈道,原是不急的,只是煥兒媳婦從去歲開始便一直不好,今冬去春來依舊不見起色。
臣妾想着或許是氣運不利,正好榕哥兒也到年齡了,不若操辦一場,也好沖一沖,到時新媳婦過了門,也好在側侍奉,陪着解悶說話。
景妃這個理由,真是讓我始料未及。
我道,既是如此,也是該當的,不過榕哥兒是皇上的長孫,本宮若一人定了也不好,不妨讓我同陛下商議商議。
景妃感激道,那便多謝娘娘了。
我拖了兩三年解決不了的事,如今終于拖不下去了。
其實依着我的意思,成全景妃也沒什麽不好。
他們不知道,皇帝遲早是要除掉梁家的。
如若簌絨嫁到恒王府,皇帝顧念鄭煥,梁家事敗之時也不會殃及她。
此番,也算我替燦兒護她周全了。
只是這樣的話,她便成了燦兒的侄媳婦,和燦兒這輩子都再無可能了。
燦兒必定會傷心,可那又怎樣呢,至少兩邊都好,不用重蹈貴妃的覆轍了。
兩情相悅是不容易,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多少呢,只要彼此各自安好,也不一定非得相守不是?
我将此事告知皇帝的時候,皇帝明顯不高興了。
早年間他沒少被朝廷裏的朋黨坑害過,因此最是厭惡大臣之間結黨。
鄭煥身為皇子私下結交大臣已讓皇帝有諸多不滿了,只是礙着他确有才幹又能為朝廷辦差這才一直容忍着。
梁家是皇帝心裏的一根刺,他們此時又要和梁家結親,讓皇帝此番如何能不氣?
他聽了這事沉默良久才問我,既如此,你的意思呢?
我有些難過,但還是道,煥兒此舉雖不合時宜,但也不是什麽大錯,梁家的姑娘若嫁到了恒王府,他日,她父親獲罪也不至于牽累。
此舉一來算是陛下來日對梁家的顧念,二來,她是燦兒心底放不下的人,臣妾懇求陛下,為咱們燦兒留個念想吧。
皇帝聽了我的話,怔愣許久。
半晌才道,如此,你看着辦吧。
我從皇帝那裏出來的時候仰頭望了望天上的雲彩,然後說,沒事,都會好起來的!
我把皇帝的意思告訴景妃後,意料之中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妃眼底的笑意都遮不住了。
感恩戴德了一番又提議要召來欽天監,立時便要選日子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說,全憑他們自己吧。
欽天監過來子醜寅卯的說了一通,給了四個好日子,分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八,七月十九,八月初六。
景妃恐擔憂夜長夢多,選了最近的那個,六月五,這才喜滋滋的回去了。
蘇澤過來同我說,畢竟是娘娘賜的婚,此番可要下一道懿旨到梁家?
我道,暫時不必了,此番你親自帶上人出宮,去将梁家姑娘請來。我好生同她談談。
是。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讓鄭燦傷心的事,但是我沒有辦法。
簌絨到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又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淅淅瀝瀝的打在我前兩日剛栽好的白芍藥上。
那芍藥還不到最好的時候,只外層舒展了兩三個花瓣兒,被雨水一打,竟全都落了。
我撐傘走進,親手将那花瓣撿起,然後拿手帕擦幹上頭的雨水,想着将它們放進我的經書裏。
娘娘,梁家姑娘到了。
請進來吧。
這兩年我沒見她,如今一見到是比小時候更有儀範了。
她着一身玉白色的交領襦裙,沒有紋飾。
烏發垂在身後,面容溫柔幹淨,笑起來的時候顯得頗為賢淑。
打眼一看,是個幹淨好看的孩子,可見梁夫人将她養得很好。
只是往後,她要做別人家的媳婦了。
她進來見了我先是跪下見禮道,臣女梁氏簌絨拜見皇後娘娘千歲。
起身吧。
我讓她坐到我左手邊的杌子上,才緩緩開口道,好孩子,我召你來的意思,你母親都同你說過了吧。
你和燦兒的事我略有耳聞,你的想法我也知道,可是我成全不了你。
她不說話,眼神像一盞泯滅的燈籠。
我嘆了口氣,接着道,咱們女人吶,一輩子就是身不由己。不是為着父兄就是為着兒女,總歸呢,婆家娘家,此生是逃不掉的。
你還年輕,好多事不能通曉,但好在你還有人惦記着。
說到此處,她終于擡頭看着我。
我那個傻小子,是真惦記你啊。他外任的頭天晚上怎麽都不肯歇息,硬是跪在這裏求我護着你,怕往後你爹獲罪,讓你受牽連。
她忽地流下淚來,眼睛茫然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只輕輕道,殿下……
我接着道,他一心念着你,可你父親是怎麽對他的呢?明知他擔着庫布令卻故意讓巡防營将兵械取盡,欺他年幼,這兩年大大小小的在朝堂上給他使了多少絆子,你一定有所耳聞吧。
自然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可是燦兒又有什麽錯呢,他不過是喜歡你罷了。
如今,恒王府要求娶你,你父母怕是願意的。以前的事我也不提了,既然此番陛下也同意,我便不說別的了。
斟酌許久我終于道:事已至此,你能不能也替他想一想呢。
她擦幹臉上的淚水,不再說話。
良久才下定決心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我不懂事拖累了殿下,既如此,請娘娘為臣女準備筆墨,我給殿下寫一封信,好叫殿下安心。
我讓蘇澤帶她到文房處去,自己單坐着閉上眼,心裏一瞬間難受遺憾的說不出話來。
這麽好的女孩子,為什麽偏偏有個梁啓那般的蠢爹?
我遠遠的瞧着,簌絨握着筆,眼裏還在流淚。
紙上寫一句,便拿着袖子上去擦一下。
待到燭火将要燃盡時,方才将信寫完。
她将信交到我手裏,娘娘将此信交給殿下,殿下瞧了會安心的。
臣女與殿下,自此一別兩寬,各不相欠。臣女願殿下娶得,娶得賢良王妃,往後……往後夫妻和睦……安樂無憂。
待她強忍着淚水說完,我的眼睛也濕了。
将她摟在懷裏道,好孩子,你跟燦兒有緣無分,別再想着他了。往後嫁到恒王府要好好過日子,咱們女人家到哪兒都得靠自己過日子,好好兒看護自己的身體,別讓自己受委屈。
她終于強撐不住,窩在我懷裏哭的厲害,娘娘,我舍不得啊……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道,沒事兒的,都會好的,往後我給你撐腰,定不叫他們磋磨你,你自己也要好好過日子,明白麽。
她點點頭不說話。
我替她擦了臉上的淚水道,回去吧,莫要再哭了,讓你娘瞧了擔心。
這般才派人将她好生送回去。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個,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因着那日淋雨受了寒,第二日便不能起身了,因此我也不多攬事。
召了景妃來,将榕哥兒大婚的事交給她來辦。
景妃自然是千肯萬肯的,只是礙着我病了,方隐藏了些眼底的欣喜。
我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由想起了遠在淮南的鄭燦,他走了數月了。
不知如今好不好,差事辦的順利麽,淮南有沒有下雨,若下雨了,他有沒有記得給自己添件衣裳?
我的阿爍呢,她在宮外好不好,有沒有碰見什麽糟心的事,何時她才能覓得一個溫柔體貼待她好的驸馬?
景妃喜氣的樣子落在我眼裏不免讓我有些傷感。
她的兒子一直在身旁,如今孫子也要成婚了,我的兒女卻至今沒有着落。
不知他們将來會作配什麽樣的人,又會有什麽樣的日子……
五月快完了的時候我的病終于好多了。
景妃前前後後忙了十幾天可算把榕哥兒的婚事忙明白了,因這一日将冊子拿來給我過目。
我瞧了半日竟覺得很有些不妥之處。
按說榕哥兒他父親是郡王,他自己并不曾受封。
因此婚儀只按尋常的宗室子來辦就行了。
進一步說,他是皇帝的長孫,便按着世子的儀制來也無不可。
可是景妃這一份冊子可不是世子的儀制啊,這比他父親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因此我問道,這儀制規格看着不像王府的,不知妹妹參照的哪一份樣例?
景妃道,并不曾參照王府的,不過是按着前頭成祖皇帝的長孫婚儀上的規制。
我都給氣笑了,人家那長孫他爹可是太子呢,舉行婚儀前已受封過皇太孫了。
你們家這榕哥兒他爹雖說是皇長子,可也不過只封了二等郡王。
這般迫不及待了嗎?
我思量許久道,本宮瞧着這一份不好。待我同陛下商議了,看能不能就着榕哥兒大婚冊封個世子什麽的,到時也好看些。
景妃大喜,臣妾多謝娘娘體恤。
我看着她出去的背影不免思量。
景妃這是高興糊塗了,還是人老了腦袋壞了?
果不其然,我把這事跟皇帝一說,皇帝便摔了我宮裏一個青白釉的杯子。
最後還是我好言相勸,皇帝最終答應冊封榕哥兒為郡王世子,将榕哥兒的婚事交給禮部操辦。
雖不能按照景妃的想法來辦婚儀,好歹得了個世子的名分。
又夠景妃樂一陣子了。
六月初六,榕哥兒大婚以後帶着梁簌絨進宮請安。
按着規制先來拜見我,榕哥兒瘦瘦弱弱的,也看不出有什麽喜色。
簌絨還是那樣不喜不悲的,像是在發愣,又不像。
孫兒鄭榕,拜見皇祖母,願皇祖母歲在千秋,長樂無憂。
孫媳梁氏,拜見皇祖母,願皇祖母千歲安康,福壽綿延。
我笑道,起身吧。
蘇澤在一旁扶起他們,才帶到我跟前來說話。
我看着他們道,往後要夫妻和睦,互敬互愛。這日子才能過好。夫妻一體,這心要往一處使才行,你們記住了嗎?
鄭榕道,孫兒謹記。
後來又說了些別的,我才拿了些東西賜給他們,打發他們上景妃處去了。
我看着簌絨的身影,心裏也不免遺憾。
多好的孩子,要是能叫我一聲母後該多好。
自從榕哥兒大婚,景妃的心事算是了了。
一向不喜熱鬧的她也開始去別的宮裏串門,跟着別的嫔妃一起搓葉子牌。
我便不同了,自從榕哥兒大婚後,宮裏雖說再沒有什麽大事讓我操辦,可是我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
如今剛入秋火盆便不能斷了。唯一讓我欣慰的便是,因着我如今身體不好,阿爍願意常常進宮看我了。
她如今還在悲田院裏,興許見的多了,性子沉穩了許多。
聽說已經能自己獨當一面了。
涫彤去了慈幼坊看顧。如今悲田院裏上下全指着阿爍來安排。
我摸摸她的臉,真好,終于能替為娘辦事了。
我的身子,這兩年尤其不好,一到秋日裏便一絲冷風也見不得。
外頭的鋪子,慈幼坊,悲田院什麽的,我已經很久不料理了。
她這般有長進着實讓我欣慰。
倘或,倘或我不能長久,至少她能替我看着。
能替我,給這京都的孤寡們一口飯吃。
燦兒這兩年不僅給皇帝寫平安折子,也常常寫信給我。
只是報喜不報憂的,盡說他在外頭做了什麽能事,艱難險阻一概不提。
偶然見了他給皇帝寫的請安折子,我才知有一次他替他舅舅巡視河堤,不想碰上暴雨,他自己險些被江水沖走。
是他的親兵拉着他不肯撒手,這才拾回來一條命。
我見着那字跡便狠狠的哭了一場。
真恨不得立時讓他回來。好好待在我身邊哪裏都不要去了……
皇帝見我傷心不免多番安慰,我知道皇帝的日子也不好過。
自從梁家跟大皇子家結了親,兩家簡直好的像一家似的。
正經差事不好好辦,盡行專橫獨斷之能事,如今瞧着竟頗有先帝時舊黨的模樣來。皇帝也是一忍再忍。
不為別的,田老大人已經快不行了。
皇帝派整個太醫院去照料,也是續着一口氣罷了。
田老大人是皇帝的恩師,皇帝年幼時不為先皇所喜,連進上書房這麽點小事先皇都拖着不肯準。
直到後來到了太後膝下教養,皇帝才進了上書房。
奈何他啓蒙晚,年齡最長卻課業最差。
當年的太傅就是貴妃她爹,也不甚瞧得起他,只日日跟着二皇子鞍前馬後的。
那時,皇帝遇見了他一生的恩師,田先生。
官居太子太保,是上書房進講的師傅。
田先生對皇帝很好,讓他跟自己的兒子一道學習,傳道授業,答疑解惑從不懈怠。
閑時還陪着自己兒子和皇帝一道玩耍,二人名為師徒,情似父子。
後來奪嫡的時候,田老大人更是堅定不移的支持皇帝,以至于他的獨子被舊黨大臣迫害致死,他自己也是落下一身傷病。
待皇帝坐穩了朝堂,田大人便自己退隐了,退隐前舉薦了自己年輕時的徒弟,山東太守梁啓。
皇帝這才将梁啓從山東召到京城,對他委以重任又多番提拔。
梁啓也沒讓皇帝失望,一開始辦差也是盡力的,素有清廉正直的名聲。
因此皇帝後來才将他戳升為中書令以示嘉許。
誰知近幾年也不知怎麽了,盡想着摻和皇位繼承人這檔子事兒,摻和就摻和吧,皇帝開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奈何這兩年越來越出格。
景效二十七年那回,他瞞着旱情不報,以致釀成了蝗災,致使良田受損,百姓遭難。
往後這幾年也沒消停過。皇帝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一邊給他收拾爛攤子一邊忍着不發作。
誰知,這梁啓自從跟恒郡王府結了親那真是徹底飄了,竟在酒宴上當衆說自己有做承恩公的命。
這下真是讓皇帝徹底厭棄了。去年皇帝就想料理他,奈何那時田老大人正好病重,皇帝一直拖着不辦。
此番,任誰都知道,田老大人也就這幾天了。梁府還能興盛多久,我瞧着也真是不好說了。只是不知,若是梁府敗了,簌絨在郡王府能不能好過呢?
景效二十九年冬月初七
田老大人歿了。
因着田大人沒有後嗣,皇帝便讓梁啓帶領田大人的一衆門生充當孝子,為田大人扶靈。
誰知葬禮上,梁啓這個玩意兒不忙着為師父哭喪,竟仗着自己位高權重擠兌同門,看不起田大人早年間的寒微弟子。
當着田大人未入土的棺椁,因為一件小事對田大人的一個寒門弟子實施杖刑。
杖刑便罷了,誰知那個挨打的是個倒黴催的,竟沒受兩杖便被打死了。
事情傳到皇帝這裏的時候,皇帝被氣的一陣咳嗽說不出話來。
當即便着人将梁啓革職,并押入大理寺細審。
原本該交由督察院的,誰讓監理督察院的是鄭煥呢。
事已至此,連我都不得不感慨。
那句老話怎麽說來着,上天若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梁啓這一進大理寺,恐怕是出不來了。
原本我想着,皇帝就算要動他也不好連根拔起的,大不了發回山東。
再者,他這回當孝子去給田大人哭靈,若是哭的情真意切讓人動容了,讓皇帝把他留在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田老大人往後的四時祭奠還是要有人主持的。
萬萬沒想到,竟是這麽個結局。
草率了,草率了。
這邊,梁啓一進大理寺的消息還沒傳遍京城呢,已經有人上折子彈劾他了。
罪名不用羅織,都是現成的。
鄭煥慌得不行,摸不清是該袖手旁觀還是要同氣連枝了。
最終也不知出于什麽樣的想法,鄭煥帶着兒子來求情了。
皇帝震怒不已,原本就忌憚恒王府和梁啓結黨營私,霸攬朝政的事。
此番,不僅撤了鄭煥的布政司史,連督察院也交給太後的小兒子裕親王了。
責令鄭煥在家閉門思過。
原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誰知正月十五元宵節上,鄭榕當衆作詩,誇贊皇帝為父慈悲,體念子孫。
皇帝誇鄭榕詩文學的好,在翰林院有長進。
因此一道聖旨要把鄭榕派到闵州做刺史去。
到此,景妃終于知道自己做了一場什麽樣的春秋大夢。
聖旨宣到恒郡王府的時候,王妃當場便急的暈厥了過去。
宮裏這邊,景妃冒着滾滾春雷在我宮門前長跪不起。
娘娘開恩啊,請娘娘幫臣妾求求陛下吧,榕哥兒不能去闵州啊,他自小身子孱弱,不過是用藥吊着才活了這麽幾歲,闵州濕熱,榕哥兒又有咳疾,他怎麽受得住啊……
請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知錯了,榕哥兒是臣妾的命根子呀,娘娘……
不是我故意在裏頭看着她哭嚎,實是我這兩日病的重,已在榻上躺了數日了。
我派蘇澤親去請她進來,她不願意。
實在無法,我撐着身子勉強到了門口的時候,皇帝的內侍也到了。
奉皇上口谕,景妃失儀,禁足寝宮不得出。
娘娘且回去吧,您擾了皇後娘娘養病,皇上正生氣呢。
這般說着景妃還不肯走,總管見此,便讓身後的內侍扶着才回去了。
我在門口靜靜瞧着。
轉眼間,總管便來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娘娘回去歇着吧,陛下早有令,任何人不得擾了娘娘清靜。娘娘且不用管這許多的事。
說完又親自上來扶着我進了內殿。
此刻,哪怕我與皇帝做了三十年夫妻也不免感慨。
怪道別人都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幾日之前恒郡王還是朝廷人人巴結的紅人。
不僅是手握實權的皇長子,又是頭一位封王的。
兒子出息,同朝廷的中書省做了親家。可謂文有中書令,武有榮都尉。
外人看來,即位東宮也是水到渠成。
怎料得,一夕之間,繁華傾覆。
不過一道聖旨的事。
正月過完了的時候,皇帝下了旨,原中書令梁啓草菅人命,霸攬朝政,結黨營私不知侍上恭謹,原應賜死,上念其早年有功,因革其職務,收其家産,令其與妻文氏流與幽州。此生不得重返京都。
皇帝重罰了梁啓,卻終究顧念着鄭煥,只是将其手上的差事交給了旁人,令其居家養病。
原該立時将榕哥兒派往闵州的。
此時也下旨道,因他母親病重,榕哥兒可到四月裏再啓程前往闵州,并攜其妻梁氏随行。
捎帶的,景妃的禁足令也解了。
事情到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