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今年,京城的春天來得早,不到三月份的時候桃花就開了。我的身體随着日頭變暖也逐漸有了起色。

再加上上回皇帝不知從哪裏尋訪到了一位名醫,說是祖傳專攻女科的。

因此皇帝破格将他召到太醫院為我調養身體。

我喝了那太醫的幾服藥确實有了好轉,皇帝大喜,不僅賞了他許多銀錢,還讓他以後專門為我調理。

我自己的身子我是知道的,不過是早些年沒有作養好,而今年紀漸長,欠的債找上門罷了。

日子能不能爽利,都是聽憑老天爺的。

如今有了起色,多是今春京城氣候暖和之故。

可是皇帝高興,我心裏暖和,因此也不再說別的。

我的身子好些了,四月裏榕哥兒啓程前往闵州的時候,景妃卻病了。

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因此也吩咐太醫們好好照料,又派蘇澤過去親自料理。

景妃年齡比我還大,但勝在平常身子康健,時一病卻很吓人,連着高燒四五日不退,還滿嘴說胡話。

我讓太醫挨個診了個遍,都道是思慮過度,心悸之症。

我知道景妃的心病是什麽,無非是心疼榕哥兒去闵州路途遙遠罷了。

我覺得不免有些擔憂過了,一個男孩子,如今也娶了媳婦,在外頭歷練歷練也不是什麽壞事。

若幹的好,興許不到三年便調回來了。

到時有了外放的經驗,在朝廷裏升遷也有個說頭不是,景妃怎麽想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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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闵州雖遠,刺史到底只是個文職,辦差的時候也不用風吹雨淋。

不比我的燦兒,在軍營裏刀槍無眼的不說,去巡視河堤還差點被江水沖走。

我不也沒說什麽?

此時多說無益,我只能好言相勸,讓她想開些養好身子要緊。

景妃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眼含熱淚道,娘娘…請娘娘體恤臣妾,榕哥兒是臣妾的命根子呀,他打小兒嬌貴,去不得闵州啊。

臣妾此番只求娘娘,等陛下氣消了,替臣妾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兒,把榕哥兒調回來吧……

我心裏一怔,景妃是糊塗了麽?

朝廷又不是陛下一個人的,此番榕哥兒還沒到闵州呢,就讓陛下下調令把他調回來,讓文武百官怎麽看待?

哦,一說就是我們家孩子嬌貴,誰的孩子不嬌貴?

奈何這話我又不能跟她明說,只好撿着些好聽的好言好語哄着她。

景妃自從榕哥兒啓程,擔憂的可謂一下子老了好幾歲,我看着她躺在床上老淚縱橫,卑微哀求的樣子,心裏頭也是一陣的心酸難受。

早些年,因為鄭煥他們拿憫毓貴妃的事挑唆鄭燦的時候,我是挺生氣的。

因此使了心思在後頭推波助瀾的給景妃灌迷魂湯。

可是如今看着她這般虛弱痛苦的樣子,我心裏還是難受得緊。

今年雖說氣候好,春天來得早。但耐不住夏天熱的也早啊。六月初的時候空氣已經燥的不行了。

我這身子已經不能用冰了。

因此,我盤算着讓蘇澤找人在後院兒的槐樹旁給我砌個天棚出來,也好晚上乘涼用。

誰知蘇澤抿嘴一笑道,娘娘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您去年因為什麽病來着,心裏頭沒譜麽?

還不是您晚上睡覺滿屋子放冰塊着了涼,這回剛舒坦了幾天呀,您就又要折騰。

我不折騰行麽,你瞧瞧這天熱的,晚上我是一點也睡不着,那什麽,你給我砌個天棚今年就不用冰了。

我嘆氣。

她不再理我,徑自出去了。

這天是真熱呀,知了都不叫了,好在景妃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榕哥兒到闵州以後給景妃寫了信,說一切都好,路上也順利。

至此景妃才寬心了。

蘇澤最後還是找人給我沏了個棚子。

雖說不算大,但勝在小巧精致。

此番棚子砌好,我便派人去叫了景妃過來,請她跟我一道喝茶。

誰知,景妃還沒來呢,皇帝身邊的總管便匆匆忙忙的過來。

娘娘,陛下暈過去了。

我心裏一緊道,怎麽回事呢,昨兒還好好的,怎麽就暈過去了。

陛下晨起時身子便不适,沒有上朝,一直撐着沒叫太醫,誰知這會子竟暈過去了。

我一邊站起來要往養心殿走,一邊氣急道,陛下身體不适沒有上朝你們怎麽不來報我?

總管趕忙跟上道,奴才是要來的,陛下不讓,怕娘娘知道了憂心。

太醫瞧過了麽?

這會子正瞧呢,奴才這廂先來報了娘娘。

我到的時候太醫們已經診的差不多了。

為首的太醫告訴我,皇帝這回暈厥乃是數日來思慮過甚,心脈受損以致身體發虛。

加上連日來天氣炎熱,有些中暑之故。

我點點頭道,勞煩大人們了,且去開藥吧。

待太醫們都寫藥方去了,我才讓宮人內侍們都出去,又将皇帝的總管召來吩咐道,此次的事,除了養心殿的宮人們,還有誰知道?

再無旁人了娘娘。

我點點頭道,差事辦的不錯,也不必通知後宮的嫔妃們了,你只告訴下頭的人,誰敢亂傳,必定亂棍打死。

總管忙道,娘娘放心,早吩咐過了。

想了想我接着道,你去告訴下頭的人不必來伺候,只你在殿外守着就是。取些熱水來,我親自守着陛下。

是,娘娘。

我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只覺得一陣心疼。

這幾年我盡顧着看自己多了幾根白發,長了幾條皺紋,卻不曾發現,原來他也這麽老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不再年輕俊逸的臉龐,他連昏迷都是皺着眉頭一臉嚴肅。

真不知是什麽事值得他這般憂心。

我輕輕将腦袋擱在他身上,我才知道,這一刻我竟是那樣的心疼他,依賴他。

我母親說,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夠逃過色衰而愛馳的悲劇。

當你皮膚松弛,皺紋叢生,鬓發灰白而稀少的時候,便再沒有能夠留住夫君的資本。

外頭許許多多的白發夫妻也不過是表面上的舉案齊眉。

可是我何其幸運呢,我的夫君是人間帝王。

盡管他年輕的時候不愛我,可是夫妻三十多年,他一直敬我護我。

如今我年老色衰,容顏不在,他也不曾嫌棄。

還是将我放在心上,為我尋訪名醫,照應我的身體。

如此這般,我還求什麽呢?

便是年少時傾心相愛的戀人,老了能落一個這樣的結局也算無憾了吧。

第二日清晨,我趴在皇帝床榻邊睡的正酣,忽然聽見有人叫我,子潤,子潤……

原是皇帝醒了,我看着他依舊有些憔悴的臉色道,原是陛下醒了……這會子覺得怎麽樣呢,有沒有哪裏不好的?

皇帝搖搖頭道,并無不妥,你是在這裏待了一整晚麽,也不怕着涼?

我道,六月裏頭不能着涼,倒是皇上,下回若是覺得哪裏定要早些傳太醫才是,也要使人同我說。昨兒可真是把我吓壞了。

皇帝不說話,垂下眼眸一臉苦澀。

我試探着道,陛下,可是碰見了什麽難事麽?

皇帝還是沉默,良久才道,子潤,朕對不起你。

我心裏升起了一絲很不好的預感,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看着我道,漠北前日裏送來了國書,向朕,求娶阿爍

我心底生起一絲惡寒。

怔愣良久才道,國書呢,可否讓臣妾一看?

皇帝伸手一指,我才到案前翻出了那兩張羊皮制的國書。

漠北王庭當于拓吉向中原皇帝上書,求娶中原皇帝嫡女六公主鄭爍為拓吉阏氏。

皇帝道,早前他們便求過兩回,第一回 時我以你身子不好,阿爍需在身旁侍奉,恪守孝道為名推辭了。

第二回 又上書,朕應承他們願以別的公主出嫁,願永結同好。

誰知他們回道,傳聞帝有六女,而嫁五女,此番帝欲以出嫁女配我,或以旁女魚目混珠耳。

皇帝置之不理,他們第三次倒沒有再求娶,卻說他們此番欲求突厥公主為阏氏。

突厥是什麽玩意,對比鞑靼的狼子野心有過之而無不及。

鞑靼再上竄下跳,中原也不過一笑置之。

可是突厥若同漠北一起?

北疆那裏少不得要兵荒馬亂幾年,連西陲也逃不過。

我強忍着心痛問皇帝道,陛下如今是什麽意思呢?阿爍是臣妾唯一的血脈啊。

皇帝無奈,朕也舍不得阿爍,她是朕最小的孩子,也是朕唯一的嫡出血脈。可是對上北疆西陲連綿的戰火和無數的妻離子散,你讓朕怎麽選擇?

我無語,閉上眼睛眼淚奪眶而出。

我本應該說,既如此,那便聽憑陛下安排。

可是我怎麽也說不出口,心裏恐懼疼痛的像被挖走一大塊。

我想說,不要,陛下,我求求你不要,不要讓阿爍和親,臣妾不能沒有阿爍啊……

可是身為皇後我不能說,若阿爍一人能換得北疆西陲百姓數十年的安逸生活。

我不能阻攔。

我癱坐在地上,眼淚像要決堤一般洶湧澎湃,大淚如傾,哭的泣不成聲。

皇帝來到我身邊将我抱在懷裏,強忍悲傷道,子潤,朕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我斷斷續續的抽噎着,良久才道,阿爍,若道落得這般結局,母親當年斷斷不該生你。母親盡心疼了你十多年,不想最後竟要給胡人糟踐。漠北是什麽地方呢?那裏大漠無邊,寸草不生。漠北人茹毛飲血,不通教化……

我的阿爍,你到那裏要怎麽活着?

我一字一句說出口,每說一句,眼淚便多一分,心便痛一分。

皇帝抱着我,同樣悲傷難耐。

他道,子潤,你不要這樣,朕知道你心痛,可是朕比你更痛。

早前,朕不願意告訴你就是怕你氣,怕你着急……此番,朝臣們都知道了,朕實在是撐不住了……朕撐不住了……

我擡頭望着金碧輝煌的鎏金殿梁。

上頭的花紋讓人眼花缭亂,象征皇權的龍頭花紋張牙舞爪的看着我,仿佛馬上要将我生吞活剝了般,讓我喘不過氣來。

六公主安康,陛下和娘娘都在呢,無旁人,您且進去吧!

外殿門口總管的聲音隐隐傳來,我忙擦幹臉上的淚水心裏奇道阿爍怎麽來了。

給父皇母後請安!父皇母後長樂安康!阿爍還是那般意氣風發的樣子。

皇帝道,你甚少來找父皇的,怎麽這會子來了?

阿爍笑眯眯的,聽聞父皇今兒個沒上朝,我便想着,父皇如此勤政怎會突然不上朝呢,定是父皇身子不爽了,因此便來瞧瞧父皇。

我随口道,外頭的事不忙麽?

外頭的事,我交給表弟了,此番我回宮陪陪你們,省得你們老惦記我。阿爍輕松道。

此話一出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

阿爍道,母後怎麽哭了,是不是父皇惹你生氣了呀。

說着親自上手來為我拭去眼淚。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懷裏,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流個不停。

阿爍輕輕為我拍着後背道,母後不哭,不哭。多大點事兒啊,我都知道啦,不就是漠北要求娶我麽,我都曉得啦。

我聽說漠北那個當于可汗,雖說生在蠻荒之地,可是個美男子呢,歲繼承汗位,骁勇善戰,有這樣的夫婿也不算辱沒了我!

只是,只是,我怕母親想我想的難受……她說到此處聲音也哽咽了。

皇帝坐在一旁紅着眼不說話,良久才道,阿爍,父皇不是個好父親,父皇沒有治理好天下,到頭來竟要你來背負這重任。

阿爍強忍着淚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父皇怎麽不是好父親呢,您是世上最好的父親了……

往後,往後我不再您身邊……您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好好照顧母後。

我聽着她的話心裏頭難受的不行,只有抱着她好好哭了一通才算完。

我的阿爍,她才十七歲。

如今就要嫁到那蠻荒之地去,對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我看着她如今意氣風發的明媚臉孔,心痛的說不出話來。

阿爍當着我和他父皇的面,依舊像沒事人似的那般自在。

可我知道不是,她怕我擔心,都是裝給我看的。

皇帝這兩日除了上朝就來我宮裏,陪着我們母女說話。

阿爍能般懂事強自開心,我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的。

事已至此,我哭再多也改變不了。

因此每日只去廚房裏倒騰着給她做各種各樣的糕點果子。

畢竟以後吃不到了。

想到此處,我的眼淚又如潮水一般再不能忍。

這邊,阿爍笑着問皇帝道,父皇,我如今要出嫁了,父皇是不是該賜我一個好聽的封號,不然顯不出我的身份。

皇帝強忍悲傷,心道,你的身份就是太顯了才讓人惦記,才召來如今這般禍事。

但他還是勉強笑道,那是自然了。你還有什麽想要的,父皇全都滿足你。

阿爍忍着難過笑了笑道,如今諸事皆好,只一樣,我想見見我哥哥。

皇帝也哭了,他道,好,父皇馬上寫诏書讓他回來。

且說鄭燦這邊在淮南待了三年多,自認什麽苦頭都吃過了。

朝廷的蛀蟲,地方上的地頭蛇,也都見識過了。

不僅河堤整的不錯,還辦了好幾樁貪污的案子。

連他舅舅都說他做得好,說他回京定會得皇帝嘉獎,受個郡王的銜兒不在話下。

他不想要什麽郡王的銜兒,也不在乎官職大小,他就想娶簌絨。

如今三年了,也不知簌絨怎樣了。

他好幾次想從京城來的消息中尋找一點關于她的蛛絲馬跡,卻都一無所獲。

不僅如此,連關于梁府的消息幾乎都沒有。

他心裏隐隐有些不安。

這回沒到任期皇帝便發了诏令讓他回去,此舉正合他意。

此次淮南的河堤和貪污案,他也算有功勞了。

他已想好,若父皇要嘉獎他,他便求父皇為他賜婚。

他知道梁啓不是好人,他也知道父皇不喜梁家,可他願用所有的功績和榮耀換自己心愛的女人。

別的,他都不在乎。

所以,鄭燦一接到诏令便出發了,诏令讓他舅舅一起回京,可是他嫌蘇子新乘轎走的慢,因此只将他留在後頭。

只帶着他的親兵往京城趕去。

進了京城,原本他想先往梁府去的,卻又覺得此舉不免唐突失禮。

因此一轉頭去了幼時伴讀宋襄的家,宋将軍府。

鄭燦是宋老将軍的親傳弟子。

宋将軍的孫子又是他的伴讀,兩人一同讀書又一同在軍中歷練,感情自此旁人深厚。

鄭燦也信任他。

因此他先去找了宋襄,想從他那裏套出些梁府的消息。

梁府?殿下說的哪個梁府?宋襄一臉疑惑。

鄭燦道,中書省梁大人呀,還有哪個梁府?

現在哪還有什麽梁府啊,現今那宅子歸了新任中書曹坤大人啦。

什麽?

不是,殿下你在淮南真就一點也不知道?你當年沒走幾個月,梁啓便壞了事,如今流放到幽州都兩年多了。

鄭燦心裏一驚,忙道,那梁姑娘呢。

宋襄驚道,殿下你竟還想着她?

當年你一走,她便嫁給恒郡王世子了,可是恒郡王府為她老爹求情,被皇上厭棄,恒郡王世子被外放到闵州做刺史去了,她随世子去了都一年了。

鄭燦怔怔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覺得胸口悶的厲害。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将軍府。

看了看天空,他早料到有什麽不好,不想上天竟是一點活路都不給他留。

他這幾年在外頭,風風雨雨的,差點被匪徒砍死,被江水淹死,被自己的思念折磨死。

最終,竟落的一個這般結局麽?

他算什麽?

宗室成親必要有皇後懿旨才行,這是母後也同意的嗎?

母後怎麽能這樣?

明知道他喜歡簌絨,還将她賜婚給別人……

他覺得自己瘋了,恪守禮儀了快二十年,此刻他終于将理智踩在腳下。

騎上馬飛奔入皇宮。

他非得問清楚才行。

這廂,阿爍正在我這裏和皇帝下棋。

阿爍是個臭棋簍子,但是皇帝還是讓着她。

突然蘇澤進來禀報道。陛下,娘娘,四殿下進宮了,正往這裏來呢、

皇帝一聽笑道,這麽快便回來了,可見路上沒少趕,阿爍,你瞧你哥哥多疼你。

又對蘇澤道,快叫他來,這裏就差他了。

蘇澤面露難色,道,微臣瞧着殿下仿佛有些疲累,不若先回訓臺館沐浴更衣再來見陛下和娘娘。

我一瞧蘇澤這般便知事情不簡單,剛想張口不料皇帝道,無礙,讓他先來這裏。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鄭燦橫沖直撞的進到後院,跪在我和皇帝面前。

兒臣拜見父皇母後。

三年多不見他了,今日猛的一見,他還真是變了好多。

身子長高了,也黑了,再不是那個清秀俊逸的京城公子,身上多了些成人的味道。

皇帝道,怎麽趕的這樣急,路上可還順利。

鄭燦面無表情,多謝父皇關心,一切順利。

兒臣此番着急來見是有一件事要問母後。

我已料到是什麽事,因斂容道,你說。

簌絨,是母後賜婚給榕哥兒的麽。他一字一句道。

我看向別處,不語。

母後,是您賜婚的麽。他突然哭了。

母後明知道兒子心裏喜歡她,您為何要這般?

您不是也盼着兒子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麽?母後!

您知不知道兒子現在心有多痛!

住口!皇帝大怒。

你帶刀上殿,質問自己的雙親,眼裏可還有朕這個父皇?可還有孝悌之心?你把你母後置于何地,把朕置于何地?

自從你去了淮南,你母後日日為你擔憂,知道你險些被江水沖走,你母後差點把眼睛哭瞎,你還有沒有良心?皇帝已經怒不可遏了。

不想鄭燦已經不怕了,他眼裏帶着淚苦笑道,母後怕兒子被江水沖走麽?

兒子真該在淮南被江水淹死才好,省得回來承受這般痛苦……

皇帝氣得不行,不願再同他理論,只吩咐道,來人,将四皇子帶走,禁足訓臺館,無召不得出。

鄭燦站起來笑道,不用這般,兒子自己走。

看着一家子成了這樣,阿爍也哭了。

他上前抓住鄭燦的手道,哥,你不知道,你誤會母後了……

鄭燦不理她,徑自随着皇帝的內侍走了。

阿爍見我傷心不住,忙過來抱着我安慰道,母後不要難過,我哥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才那般的。他去淮南以前就跟我說過,就等着回來建功立業了回來迎娶簌絨姐姐的,此番沒了想頭,他怎麽能不傷心……

我抱着阿爍流淚,道,此番,你遠嫁了,你哥哥也厭棄我了,我這一輩子,活的是個什麽呢……

晚上的時候我想了許久,還是派人将簌絨交給我的信派人送到了鄭燦手裏。

我知道有些殘忍,可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既然別無他法,不若讓他心死,哪怕恨我呢,我不怕。

鄭燦這廂自從被禁足,他便待在訓臺館日日飲酒,醉生夢死。

他什麽都不要了,去他的大業。

他心愛的人都沒了,要那大業來有何用?

這一晚,他收到了皇後給他送來的簌絨的親筆信。

他匆忙而又珍重的打開,卻發現裏面,盡是字字誅心之言。

殿下親啓,承蒙殿下厚愛,簌絨感激不盡,奈何你我身世有別,不能成全。今殿下遠去淮南,此一去或三五年不能見。女子青春韶華最是貴重。今,郡王府求娶,簌絨願以身許之。自此與殿下兩不相欠,還望殿下容諒。簌絨亦盼着殿下覓得賢良佳人,夫妻和睦。

他細細瞧過,确是簌絨的筆跡無誤。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啊。他笑的癫狂,原是如此,竟是如此……哈哈哈……

笑到最後,他竟笑出了淚。

夜晚,我盯着遠處朦胧的月,心裏苦悶難耐。

但還是問道,燦兒如今怎麽樣了,你去訓臺館看過沒有。

蘇澤道,每日都着人去瞧,如今還是整日裏飲酒,諸事不理。

我已心痛難忍,但還是勉強道,沒事兒的,都會好的。

我正要轉身回去,身後蘇澤突然道,娘娘……

怎麽了

皇上下午派人來回,說漠北迎親的使臣們都到了,此番請娘娘為公主操辦吧……

我點點頭道,嗯,既如此,你明日便料理吧。

我原以為自己足夠堅定,一轉身便已淚流滿面了。

訓臺館

鄭燦已經醉生夢死數日了,他整夜飲酒,白日裏睡覺。

全不知今夕何夕。

皇帝皇後也沒有派人來看他,沒有人管他,盡由着他自己糟踐。

他自己也不在乎,醉了便倒在地上睡覺。

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眼窩凹陷。

這一日他又倒在地上睡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人在用柔軟的棉布為他擦臉。

他睜眼瞧了瞧,竟是阿爍。

阿爍見他醒了,兩眼彎成了月牙,笑道,哥哥醒啦,我都來了好一會子了。

他不怪阿爍,因此随意起身道,你怎麽來了。

阿爍道,我自然是擔心你呀。

他站起來,一邊轉身一邊苦笑道,難為你心裏還有我,如今在這宮裏,我同廢人無異了,父皇他們……

話沒說完,突然從身後撲上來個柔軟的身子将他抱住。

哽咽道哥……

他心裏奇怪,因此扭頭看着他妹妹道,怎麽了這是?怎麽還哭了……

阿爍也不避諱,又從正面抱住他,帶着哭腔道,哥,我好想你……這幾年,我真的很想你……

他看着自己胸前依偎着的小小身子,無奈的笑道,怎麽了,我不是在這呢。

又道,這麽大姑娘了也不羞,這般抱着我也不怕別人笑話。

不怕,我不怕,誰樂意笑便笑吧。

咱們自小就在一處,我知道哥你最疼我。今日我求哥哥一件事,哥哥能應允麽。

什麽事。

不要怪母後了好不好,母後她是不得已的。

鄭燦不說話,又聽她接着道,父皇年齡大了,不似以前,你別再讓父皇生氣了行嗎?

你們都好好兒的,我才放心吶!

鄭燦覺得有些不對勁,正色問她,你今兒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有什麽呀,行了。哥,我走了,還一堆事兒呢。阿爍随口道,說着已出了訓臺館。

鄭燦心裏有些疑惑,可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他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中聽得外頭一陣禮樂聲将他驚醒。

他有些惱怒,不想這禮樂聲越來越大。

遂召來一個內侍道,今兒辦什麽事兒啊,陣仗這麽大?

那內侍道,殿下不知道麽,今兒是秦國公主和親漠北的喜日子

秦國公主和親漠北,哪個秦國公主?他狐疑。

內侍笑道,便是咱們六公主啊,本朝唯一的嫡公主。陛下前兩日下的旨,冊封六公主為秦國公主,嫁于漠北和親,往後永結同好……

仿佛晴天一聲霹靂,劈的他找不着南北。

他眼眶一濕,怪道昨兒阿爍來跟他說了許多有的沒的,原來是要被和親去了……

他心中一下子怒火中燒,撒腿便出了訓臺館。

嘴裏喃喃道,阿爍,別怕,哥哥護着你……

盡管當朝皇後已經哭的不省人事,但是中原公主和親漠北依舊是一件舉國同慶的喜事。

這意味着北疆甚至西陲的百姓們至少要有半個世紀的安穩日子了。

皇帝傷心,因此和親的一應禮制都由裕親王安排,用的是最高規格的護國公主之儀。

威嚴的儀仗隊列蜿蜒着出了京都的城門,前頭有專門的內侍舉着華蓋,經幡開路。

身後跟着許許多多的宮女內侍,或托盤,或提燈。

兩旁是皇帝親贈的護衛軍隊,統一由裕親王帶領,護送公主至漠北。

公主花轎旁騎馬跟着的文官乃是公主的舅舅蘇子新,受皇帝命,一路照顧公主。

和親隊伍出城沒走幾裏的時候,不知從哪裏蹿出來一夥士兵攔截了和親隊伍,他們身着铠甲個個訓練有素。

裕親王一時鬧不清怎麽回事的時候,忽從遠處騎馬來了一個身穿銀甲的少年。

他仔細一看,那不是四皇子鄭燦麽?

他沖他喝道,燦兒,你這是幹什麽?你撒什麽癔症?

鄭燦也不懼,只看着他平靜道,七叔,對不住,我來帶我妹妹回去。

裕親王沒見過這種事,何止他沒見過,史書上也沒記載過呀。

皇子要帶走和親的公主,讓他跟誰說理去?

他平複了情緒,正色道,燦兒,我知道你心裏頭有氣兒,可你不該在這上頭撒。

如今這是什麽事,漠北的使臣就在前頭呢,你妹妹舍了自己一生換的邦交,你就這般糟蹋嗎?

邦交是男人的事兒,北疆若有戰亂我第一個請旨出戰,哪怕屍骨無還,我也絕無二話。

如今,如今将一個女子推出來算什麽?七叔請高擡貴手,讓我帶我妹妹回去,鄭燦此生感激不盡!鄭燦動容道。

奈何裕親王依舊不讓,他便強自帶兵沖進了隊伍裏,連他舅舅的阻攔也視而不見。

威嚴富麗的花轎轎簾打開,露出了阿爍容顏嬌美卻依舊稚氣的臉孔。

鄭燦看着她,眸光深沉,緩緩道,阿爍,跟我回去。

鄭爍眼眶微紅落下淚來道,哥,你這般為我,我到死也不能忘了。

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哥,你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母親是怎麽教導的。她說我們身在皇家,受天下人的供養,一舉一動便要配得上這樣的供養。我身為公主,如今為了百姓和親,這方是我的歸宿。

哥,我知道你願意為了我去北疆征戰,因為你是我哥,可是別人也願意麽?那麽多的百姓,他們也有親人吶,他們原本就活着不易,還要為了我們遭受戰火連綿。這是我們多大的罪過呀。

哥,你回去吧,回去替我孝順父皇母後,我此生是再也不能了,你們都好好兒的,我在漠北才能安心吶……說到最後,她已然泣不成聲。

鄭燦正待再說什麽,突然耳邊響起一道尖利的聲音:陛下有旨,四皇子鄭燦,行際瘋魔,不論孝悌。擾我和親大事。着繳其親兵,押解回宮,擇日論罪。

原是皇帝的總管到了。

阿爍見此,上前握着他哥哥的手道,哥,聽我的,回去吧,回去跟父皇認個錯兒。往後替我好好孝敬,自此咱們兄妹再無相見之日。妹妹在這裏,請兄長往後一定要多加餐飯,多多保重。

饒是鄭燦七尺男兒,此時也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可是還沒等他怎麽哭怎麽難過,皇帝派來的人已将他五花大綁的押回去了。

養心殿裏

皇帝看着五花大綁押在他面前的鄭燦,已經氣的快吐血了。

逆子!逆子!

你眼中可還有君父?可還有宗法道理?你便是這樣禦下治軍的?

竟然帶着親兵去攔截和親隊伍,你想造反麽?

你母後此時還在宮裏躺着昏迷不醒,你當真是要氣死朕麽?

皇帝連罵了許多,鄭燦一句不吭。

皇帝最後罵的累了,癱坐在椅子上喘着氣兒。良久才道既如此,你上北疆待着去吧,瞧瞧那裏的百姓是怎麽過日子的。

仿佛是一陣夾雜着黃沙的狂風呼嘯而過,入眼皆是無邊無際的大漠,不見寸草。

迷迷蒙蒙的景象裏,遠處走來一行人,他們全都是身披毛氈的胡人裝扮。

為首的那一人頭戴鷹頂金冠,眼神異常犀利。

他望着遠處竟緩緩舉起一架弓弩來。

待箭矢放定,一轉眼我竟瞧見,那箭矢正對着的,是穿着大紅嫁衣的阿爍。

她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弩箭便射中了胸口,阿爍無助的倒在地上,嘴裏吐着大口大口的鮮血。

我痛苦至極,大叫,阿爍,阿爍!

母親,母親醒醒!

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叫,這才猛然睜開眼,看見鄭燦握着我的手正跪在床邊。

燦兒,你妹妹呢?你妹妹被漠北的人殺了,是麽……

母親,你做噩夢了,阿爍一切都好,早前還派人送信了,只是母親昏迷着……說着,他将信拿來給我。

阿爍在信裏說,路上一切都好,如今已快到奉元了,她七叔和舅舅将她照應的很妥當,漠北的人也很尊敬她。

又在信裏說了些不曾見過的奇聞異事,估摸着心情不錯。

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一轉眼又瞧見了跪在床邊的鄭燦,這才想起上次母子相見的不愉快來。

我道,燦兒,你父皇解了你的禁足令了麽?你……你不怪我了嗎?

他臉色灰敗,伏在地上朝着我磕了個頭道,母親原本一心為了兒子,兒子卻對母親那般不孝,兒子當真是罪該萬死。

我握着他的手緩緩道,母親不怪你,情是這天底下最磨人的東西,我知道你不好過。可是沒法子,你們倆有緣無分吶,別想着她了,往後好好過日子,啊。

他靜靜的聽着,不語。

我又道,如今你妹妹走了,嫁到了那麽遠的地兒,人家對她好不好,我也不能知道。想來,我這有生之年,是再難見她一面了吧……

我身邊只有你了呀,燦兒,你好好兒的,別叫娘擔心,成不成?我的語氣近乎哀求。

他別過臉道,适才,太醫剛熬好了藥送過來,怕涼了,我伺候母親喝藥吧。

他取過碗來,攪動湯匙吹了吹才喂到我唇邊來。

待喝完了,他才捧着碗擱在床邊的小幾上,重又跪下,重重的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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