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床上躺着的人已經醒了,正趴在床邊探頭看她,雙目圓睜,神色驚慌。那雙眼睛的黑眼仁極大,眼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見謝留夷直起身看過來,床上的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縮到牆角,又問了一遍,“你要幹什麽?”
謝留夷鎮定起身,拍掉裙擺沾的土,扯過椅子大馬金刀地往床邊一坐,想了好幾個話頭,又被自己否定。
人死後瞳孔擴散,眼中幾乎不見眼白。此前在山下看見售票員眼珠全黑,謝留夷心中便懷疑她是活死人。
進入村子後,村裏不見一個活物,大夫畏光躲在門後,聲音裏還透着起床氣。方麻花白天熟睡,身體冰冷沒有脈搏。謝留夷心中的懷疑便得到了證實。
他們跟售票員一樣,都是活死人。
活死人形成的原因有很多,最常見的有兩種。一是死後變成僵屍;二是死時太痛苦,忘記自己死亡的事實,以活屍的形态游走世間。
此二者都需要一個契機。
前者靠風水,只有極陰之地才能養出喪屍。後者靠靈氣,死亡之地靈力充沛,才能支持屍身以活死人的形态繼續生活。
獨目村雖然不是風水寶地,但也絕不是養屍地,而且僵屍聞到生人氣息就會攻擊。大夫和方麻花顯然屬于後者——忘記自己的死亡、由靈力支撐着在陽間生活的活死人。
活死人畏光,因此晝伏夜出。需要靈力支撐,若是靈力不足,魂魄會漸漸衰弱,最後喪失神志,變成沒有思維和理智的活屍,比如山下那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售票員。
看到方麻花床下靈力充沛的樹根後,謝留夷的猜測得到了肯定。
甚至更進一步,這個村子所有的房間裏,都有這樣的樹根。所有的村民,都跟大夫和方麻花一樣,成了活死人。
他們需要汲取靈力,不能離開村子,所以村外幾步之遙的木橋無人打理,所以方麻花家的女兒半年沒回家,方麻花也沒有下山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跟活死人打交道禁忌還是很多的,最忌諱的就是指着人鼻子說你已經死了。活死人普遍玻璃心,平時沒有攻擊性,可是一旦被戳到痛處,就會跟對方不死不休。
謝留夷想問的問題大多都容易牽扯到對面人的死亡原因,比如樹根,再比如昨天出現在客棧院子的東西。偏她又不是個會聊天的,猶豫了半天,最終選定了一個比較保守的開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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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怎麽賣?”
縮在牆角的方麻花愣住了。對方大費周章地鑽到他卧室,他醒來的時候還看到對方趴在床邊不知在找什麽,竟然不是來偷東西的,是來買麻花的?
何必呢?他家麻花已經出名到這程度了?
見方麻花呆愣着不回答,謝留夷又問了一遍,還加了一句,“新鮮嗎?”
做吃食的最怕別人說食物不新鮮。聽到謝留夷這麽問,方麻花立刻忘記了別的,點頭如搗蒜,“新鮮,昨兒個現做的,放久了的我都直接丢出去喂狗,不敢擺到門頭賣的。”
喂狗?謝留夷眉毛輕挑,村子裏哪有狗?這麽想着,她直接問了出來。
“狗白天都躲着睡覺,晚上才出來松散。它們不進村子,東西放村口,它們自己就叼走了。”
聞言,謝留夷留了個心眼。狗哪裏有晝伏夜出的,方麻花口中的狗究竟是什麽東西,還得打個問號。
不過,“狗”不進村這一點是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姑娘……買麻花回去做早餐嗎?”見謝留夷沒什麽威脅,方麻花膽子也大了點,主動說道,“我們家麻花各種口味都有,甜口的适合單吃,鹹口的泡油茶吃最香了,村西頭方緣民宿旁邊的油茶味道好。我不是打廣告啊,我們自己也愛吃的。”
提到早餐,謝留夷這才想起來還有一日三餐這回事。她從昨晚到現在滴水未進,卻一點都沒餓沒渴,似乎飲食已經淡出她生活很久了。
不過就算她不吃,客棧裏的人也要進食的。
“甜口鹹口各來……”她算了算客棧裏的人數,“二十根。”說完手伸進懷裏掏錢袋,然而錢袋沒有,反而摸到昨天從售票員手上摘下來的手鏈。
她猶豫着拿出來,遞到方麻花眼前,“這個……”
話音未落,原本瑟縮在角落的方麻花手腳并用地爬過來,一把搶過手鏈,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神情激動,大張着嘴似是要哭,眼中卻一滴淚也沒能憋出來。
活死人,終究還是死人,無血無淚。
“這是我閨女的,方蘭,你見過她嗎?她半年沒回家了,你在哪兒見的啊?”
“山下售票廳。”謝留夷盯着方麻花臉上的表情回答道。
方麻花迷茫了一瞬,喃喃道:“那她咋不回家啊,她工作很忙嗎?”
工作?看來方麻花不記得女兒死亡的事情,也就是說,方蘭的死因和方麻花一樣。
謝留夷沉吟着問道:“半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此話一出,方麻花臉上的神情更加迷茫,“半年……半年前……我家蘭蘭去上班了。沒發生啥事兒啊,這孩子咋就不回家了呢?”說到這兒,他再次激動起來,跪在床上,雙手合十懇求道,“姑娘,你能不能幫我去喊蘭蘭回家?她這麽久不回家要出事的啊,我……我不能離開村子,求求姑娘幫幫我。”
謝留夷垂下眼簾,沒有去看這位老父親熱切的眼神。
方蘭被不知名力量鎖在售票窗口後,又被這股力量控制着對他們發動攻擊。
謝留夷并不後悔殺她。活死人本就不該存在,魂魄被困在屍體裏是一種損耗,将來即便能入輪回,轉世後也會神魂不全。更何況這是方蘭自己的希望。
然而這話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跟這位期盼孩子回家的老父親說。
“好。”謝留夷聽到自己說。
“謝謝,謝謝。”方麻花跪在床上不停地磕頭,謝留夷伸手擡住他肩膀,制止了他的動作。他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探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
抽屜裏塞滿了紅色平安結,跟方蘭手上那根比起來手法更熟練,成品也更加精致。謝留夷似乎可以看見老人日複一日地編平安結、挂在平安樹上的身影。
方麻花急切地在抽屜裏翻弄,紅色平安結被他粗暴地撥開,有幾根甚至掉出抽屜。他顧不上這些,只一心翻找,最後從角落翻出一張卡,拿起來擦了兩下,雙手遞給謝留夷。
“姑娘,這是我家蘭蘭以前放在家裏的,說是可以免費坐索道,你收下。”
謝留夷接過來,卡上明晃晃的四個字——索道年卡。翻過一看,背面标注的有效期還剩七天,不限乘坐次數。
不限乘坐次數……謝留夷意識到這張卡的重要性。他們上山時找到了索道票,乘坐索道上山。如果離開這裏也需要乘坐索道下山的話,那麽下山的索道票就是關鍵道具。雖然暫時不知道逃票會有什麽後果,但是在這個詭異的地方,誰願意去以身試法呢?
至于有效期,說明他們七天之內必須乘坐索道下山離開。上山之前她注意過,山下根本沒有出口,那麽這七天之內一定有什麽條件,觸發之後才能從山下離開。
想起方蘭說的話,罪人……王……想必條件就在這句話裏。
“謝謝。”她把卡揣進衣襟,怕掉出來,特意往深處揣了揣。
要是有芥子袋就好了,她心裏想着,突然愣住:芥子袋是什麽?腦海中零碎地閃過一些畫面。
“芥子袋不安全,東西還是放在身上靠譜。”黑衣男人聲音清冷,看不清面容。
“師父,窮就直說。”這……好像是她?
頭又疼起來,她急忙停止回憶,放空大腦。再回神,方麻花已經不在床上了,外面傳來淅淅索索的聲音。
她走出去,就見方麻花拿了個大號食品袋,掀開了桌子上罩着的塑料布,正在把竹筐裏的麻花大把大把地往袋子裏裝,那架勢,恨不得把桌子搬空了。
看見謝留夷出來,方麻花一邊手腳麻利地裝麻花,一邊說:“這包甜口的,甜鹹口我各給你裝一包。這東西頂餓,袋子紮嚴實了,能放一周呢。”
淳樸勞動人民表示感謝的方式就是這麽粗暴質樸。
看方麻花的表現,現在謝留夷只要不問他的死因,想必不管問什麽,他都會知無不言。
“這裏為什麽叫獨目山?”
“這個啊,”方麻花一邊給麻花套第二層袋子一邊回答,“我們山上有棵老榕樹,特別大,專家過來調研,說那一整片林子其實都是一棵樹。後來要發展旅游業,就直接改名叫獨木山,說是啥獨木成林的意思。”
獨木山?!
可是山下索道站上寫的明明是“獨目山”。
“木頭的木?”謝留夷不死心地追問。
“是吧……”方麻花已經開始套第三層袋子,聽到謝留夷問話,有些遲疑,“獨木成林的木就是木頭的木吧?我不識字,姑娘你肯定是識字的。”
說完繼續手腳麻利地給袋子打結。
謝留夷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原地。按照方麻花的說法,他床下的樹根十有八九就是那棵老榕樹的樹根。
萬物有靈,特別是長壽的物種,比如蛇、龜和樹木。活得夠久,就能生出靈智。樹木成靈後會庇護一方水土,以及生活在這方水土的生靈。
在這片山上,謝留夷見過的活物,除了這些靈魂被鎖在身體裏的活死人之外,就只有昨晚出現的客棧院子的那種東西。
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夜喜犯人,名曰山魈。
榕樹之靈庇護的對象是村民和山魈。原本山魈傷人大多是傳言,很少有實證,許多山中村落都可以與山魈和平共處。
然而半年前,山魈群不知何故兇性大發,殺死了村民。榕樹之靈想複活村民,可是生死輪回不是它一個樹靈能插手的,最後只能強行扣留村民的魂魄,把他們變成活死人。
此舉看似在補償村民,讓他們換個形式繼續生活,但又何嘗不是為了包庇山魈的罪孽呢?
就像家裏老大打了老二,當媽的想和稀泥了事,最終結果卻是縱容了老大,委屈了老二。
現在謝留夷懷疑,方麻花口中的狗,就是山魈。榕樹之靈為了防止山魈再度捕食村民,才定下了山魈不得進村的規矩。
那麽客棧又是怎麽回事呢?為什麽昨晚山魈并沒有試圖進入客棧?
“客棧?村子外沒有客棧啊。”方麻花被謝留夷問得茫然一瞬。
“索道邊上,三層小樓。”謝留夷提醒。
“那個不是客棧。”方麻花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那是景區員工宿舍,裏面出過人命案子,早荒廢了。”